■ 涼 炘
字字發(fā)芽,長出純凈的模樣
■ 涼 炘
“今日恰逢女兒、女婿要來家中坐坐,奈何牛肉的價格居高不下!不吃也罷。于是,餃子只能做雞蛋韭菜餡,甚幸自家韭菜已在院里彎腰成熟,味道應屬甘醇。倘若贏在刀工與火候上,絕不會差!”
——祖母有關(guān)小姑的日記。
首回偷窺是在立秋。在小區(qū)的一樓,每家都有一方小院,大概是處于嶄新的住宅區(qū),老人較少的緣故,視野里只有祖母家的小院并非全由青草覆蓋,不同品種的花卉曾在盛夏里擁抱成一團溫暖的殷紅。祖母善用她的方言,總指著花兒對我說:“冰兒,來看,這一坨。”她不明白為什么每次我聽到這句都會笑得毫無淑女形象,她那種皺眉之間的疑惑,每每又成為我再度爆笑的緣由。
這花園必須要常常打理,她太愛那些植物了,澆水,施肥,擦洗大葉,噴灑蟲藥,在執(zhí)行這些聽起來復雜傷神的瑣事時,不變的是她臉上的某種笑容——和把晚飯端到我面前時的笑容如出一轍。
那天,她在小院里忙得忘記了時間,我僅有的周日假期,甚至全部都在瞇眼小憩和睜眼看她來回忙碌之中度過了。
“祖母,回來做飯吧?!边B續(xù)三聲之后,我?guī)缀醺械桨脨溃贿^這份剛剛站腳一秒鐘的負面情緒,瞬間被她的一句話擊碎——“冰兒,等祖母一會兒啊,這些植物每天都在奔向成熟,它們不像你,它們沒假期喲。”
于是百無聊賴,于是隨手亂翻,于是,我便與那本邊頁已經(jīng)泛黃的手記偶遇。它就躺在陽臺書桌上的白釉花盆的一側(cè),鋼筆夾在最近一次書寫過的地方。見祖母在右側(cè)的窗外長久地垂腰忙碌,我便完整閱讀了她最近的日記《論珍惜》。她寫道,前日自己在花園里休息之時,被自稱姑姑同學的陌生女子騙去300元,一時善心涌起上了當。從文中可以看出,她對此事懊惱不已,“我決定絕食兩天,老母親生前常說,餓我三天,我才能明白什么叫作珍惜”??吹竭@里我皺起眉,險些喊出來,想埋怨她不考慮自己的身體,責備她竟然選擇絕食這樣喪失理智的做法。
正在這時,她收掉鏟子和水桶,拍拍衣服離開花園,不過五秒,我聽見單元門閉合的聲音。一時心悸,我越過大段看似往事的描寫,直指日記的最后一段,在那里,鋼筆缺水,字跡逐漸變作淡色而且模糊,“300元并非太重,它只是我每月退休工資的十分之一。哦,不!我又陷入了靈長類動物的劣根之中,這是一個荒誕的數(shù)學討論法。比如,即時即刻,我正有10位親人尚存于這個世界。我難道有勇氣說出,十分之一不算重要?珍惜之真義,不是一句‘哦,寶貝,我會珍惜你的’,而是在年月把你拉扯成分裂的碎片,優(yōu)點、缺點一一陳列,對方仍然默然捧起你每一個十分之一?!?/p>
是鑰匙入鎖的聲音讓我急速合上本子,當時頓覺臉頰炙熱,就去廁所躲了很久。三把涼水熄滅我的膽怯和羞愧之時,祖母已打開抽油煙機開始烹飪。按時間來算,當天應是她絕食的第二天,她炒了一些家常菜擺在我面前。我問她怎么不吃,她回,最近積食,得少吃。我勸她積食的話喝點牛奶也好,她回:“別管祖母,你自己吃。”
我埋頭扒飯的間隙,看見老人的側(cè)臉如我掌心般密布溝壑,她目光所及的盡頭,是擦拭過的綠葉和待放的并蒂蓮。此種場景實在溫馨、安逸,不過背景音實在催淚,是她的肚子咕咕在叫,她自己毫無察覺。三兩滴淚已淌入米飯的縫隙,是我的。
自從那段區(qū)區(qū)百字的文段被我拾起,按壓在腦中,我性格中喜愛歡鬧的那一部分無疑被軟化甚至移除了許多。上高中那一年,我家所在的小區(qū)離祖母家很遠,學校晚自習結(jié)束后已是九點,我多次想要坐一輛與自家方向相反的公交車,在她那兒住一晚,以便有機會再度和她的日記碰面,可是在那個年紀里,有大把的試卷背在包里,我沒辦法。所以閑暇時間,班里的同學翻著教室前面的倒計時牌碼時,我都在發(fā)呆。
父母似乎察覺到我面容上的陰郁、消沉,他們每每溜進臥室,都看見我在題海上幾番沖浪后,趴在床上讀小說,或是坐在電腦前敲打成篇的影評。他們開始勸我學一門藝術(shù),不要死讀書。
由于粗過濾器2016年下半年進行過內(nèi)部檢修,失效可能性較小而且粗過濾器拆檢工程量相對較大,先對細過濾器進行開罐檢查;濾料剩余不到一半,表面的無煙煤基本消失,而且濾料中大量泥土類雜質(zhì),基本確定細過濾器失效。
午后閑暇,母親貼在祖母家的門框上喃喃不停:“韓亦冰,你學美術(shù)還是鋼琴,我?guī)湍銏竺悴灰熳陔娔X前面,你在寫什么?”父親偶爾也在晚飯時指點幾句:“哪有女孩子像你這樣,周末就關(guān)在祖母家里披頭散發(fā)的,捧一本書不出門?!?/p>
他們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敲門而入的時候,我的身體下面藏匿著另外的讀物。
迫于壓力,我又對鋼琴與繪畫的難度十分膽怯,便只能從朋友那里借來一把吉他,買書自學,半年左右技藝還算小成,可以給自己伴奏幾首慢歌。也許是我留到及腰的頭發(fā),穿米色的帆布鞋,搭配藍色的箱琴,還算有幾分姿色,總之,在高二那場學校元旦文藝晚會之后,有幾個陌生的男生開始試圖接近我,他們發(fā)來內(nèi)容相似的短信:“韓亦冰,好喜歡你的××啊,我是×××,很想認識你?!?/p>
記憶在這里倍感清晰,是深冬,雪無垠,校門口的街道兩側(cè)盡是枝條繁密的國槐,堆滿了白色。我在樹下圍好圍巾,在蹬上自行車以前將這些短信一一刪除,只因幾分鐘前,我在班主任辦公室得知祖父在病房離世的消息,輕易澆滅了我所有關(guān)于初戀的沖動。
醫(yī)生在走廊盡頭和父親談話,他說很少見重病晚期的患者可以堅持這么久。父親唏噓著點頭,他說老人的意志,大概和祖母每日在床前給他朗讀小說有很大關(guān)系。
時至那個冬日,我翻閱祖母的文字已成習慣。
從立秋往后半年左右,一本日記早已沒法滿足我的胃口。我就像手柄游戲機里的大嘴怪獸,貪婪,懷有憧憬,陶醉在前方每一個圓滑的果凍里。我開始翻箱倒柜,在祖母外出買菜或是整理花園的時候,在衛(wèi)生間的門關(guān)住,傳來洗衣機微弱的嘶吼聲時,或是廚房的燈亮起,菜刀與案板溫柔廝磨的時候。
我忘記告訴祖母,確有一條短信里寫道“很喜歡你這首《旅行的意義》”。他叫薛瞳,總是和另外幾個男生把籃球拍得巨響,從我們班側(cè)窗前經(jīng)過。班主任總是沖出門去,對著這一行人訓斥幾句,男生們慌張地回頭,薛瞳在一排人正中,反戴著帽子,嘴角咧開,額頭有汗滴,率先微微彎腰道歉。
因為沒有回復短信的緣故,他一定認為我故作清高,連一個禮貌的回復都不肯給。在我這一邊,從那個冬天以后,我戀上籃球場邊的木質(zhì)長椅。在三層的位置,視線恰好與球筐平齊,薛瞳無數(shù)次朝這個高度沖刺、跳躍,眼里時常帶怒火,額頭青筋涌起。他腳下激起塵土,逆光的緣故,我可以看見無數(shù)微渺的顆粒在光線中留戀空氣,不愿落地。
因為此番場景是一個少年此生最明朗的瞬間,我便深深記著。
兩個人始終都沒再聯(lián)系,可“韓亦冰”和“薛瞳”這兩個名字著實浪漫了一回,它們并排出現(xiàn)在高三畢業(yè)后的大學錄取紅榜上。之間只有五厘米的間距,只是名字后方印著的城市不同,隔著洋洋1300多公里。
不過這樣也好,他只是繞著我的心,繞著那塊尚未建立起任何防備與壁壘的地域,行走了一些日子,他并未橫刀闖入,然后全身而退。相比前者,后者真的太殘忍。度過高考,是盛夏。我在咖啡店做服務生的日子,身心俱疲。不過也有好處,一是在駐唱歌手有事外出時,老板會讓我在話筒前彈琴頂替,年少愛表現(xiàn)的我還是極其眷戀鎂光燈的。第二個好處是咖啡店離祖母家很近,下班回去只需穿過三兩條街,轉(zhuǎn)角就能看見她種的各種花卉,擁擠成絢爛的“一坨”。由于每天都被淋水清潔的緣故,汽車的尾氣絲毫沒有污染它們的色澤。于是每天都可以重復往日的劇情——一位老人在小院中修修整整,來回忙活,一個少女在屋內(nèi)橘黃的臺燈下,翻閱成篇的手寫筆記。
自從我把薛瞳講給祖母后,《紅》的行文就開始更多地傾向于討論“失去”二字。在寫到50多頁的時候,她改用黑色墨水,筆跡愈發(fā)溫柔,字里行間,“墓地”“生命”“泥土”這樣的詞開始顯露。不得不說,此時此刻,我依舊能滾瓜爛熟地記憶著的,正是這些黑色的文字。比如:“近日,孫女談到一位薛姓男生,她懊惱,說話時眼中掛有悔意,她說失去是一件簡單的事。哈哈,少女情懷總是詩!孩子皺眉和抿嘴的樣子,實在艷煞我窗外的雛菊!”比如:“完全得到一個人,或者完全失去一個人,這兩件事絕非艱難,而是毫無可能。經(jīng)過我們生活的人,即使只存留有一次對視的經(jīng)歷,那這一次對視,就是他留給你的痕跡。人在世間來來去去,遇見這個相愛分開,遇見那個相愛分開——人擅長漂流,可痕跡會雕琢你、塑造你?!?/p>
祖母曾握住我的手,說我手上少了點溫度。隔天我上班之前,便喝到一杯蜂蜜紅棗沖出的補血茶。而我似乎已經(jīng)進入一種病態(tài)的模式——就在她去廚房泡茶的間隙,我都要打開柜子迅速翻看幾頁。而往往是這種心跳加速、血液因害怕她的突然闖入而沸騰的時刻,總能讓我把句子記得最牢靠——“沒有人能真正離開的,我明白得很。提到紅星,我不去參加他的葬禮,祭奠他的逝世。子女們以為這是我過度哀痛的結(jié)果。他們忽略了另外一個可能,就是參加一個仍然活著的人的葬禮,會讓我感覺很別扭,他活得地方很多,比如我從深夜驚醒時的寂寞中,比如我洗頭時閉眼后的揉搓里”。
舉一反三是人腦最先進的機制,于是我想到——是不是每當有塵土在逆光中被鼓動,在空氣里遲遲無法落定的時候,某個男孩就會活在這一刻,就在我身邊?
祖母年輕時帶過研究生,他們無論事業(yè)有成或是仍在社會中探索,都愿意時常來祖母家坐坐,果籃、牛奶、補品堆滿了她的冰箱,也一度滋養(yǎng)了長身體時期的我。
后來,在祖母的葬禮上,來者奇多,花圈覆蓋了我視線所及的各種角落。是立秋,沒錯,一定是?!昂⒆樱斈惴喌竭@里時,我大概照舊在醫(yī)院里輸液,不得不說,我對那些冰涼的液體,時刻鉆入我血肉的液體,并沒有什么好感,也全無醫(yī)學科技帶來的安全感,更多的是恐懼。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在偷看我的日記,不過你的闖入?yún)s不像這液體,你的耐心翻閱只會讓我覺得溫暖。你一定想問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因為你已經(jīng)做得夠隱蔽了。哈!是因為你偶爾流下的淚,在紙上暈開,把藍色的墨水幻化成散裂的花?!边@是我在祖母家中,最后一次翻閱她的日記時看到的語句,記得那是大二的暑假了,而她是在我上學時離開的。
“此刻,你一定心跳加速,甚至羞愧、心悸。停!就停在這一刻,我就存留在你加速的心跳里,你看,一個已從世界消失轉(zhuǎn)入黝黑地泥的人,竟能喚起一個活人的心悸,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至此,你該相信,沒有誰能真正地完全地失去誰。”
我并未去參加祖母的葬禮,只在寬敞的弄堂前經(jīng)過了片刻,聽見人聲鼎沸,不停有人向我父親說著“節(jié)哀”和“保重”,就像電影里演的一樣。
小姑在一旁的座椅上哭得沒法抑制,她的拳頭緊握著,青色的筋絡隨劇烈的呼吸一起漲落。她是祖母唯一的女兒,得到的憐惜和愛護絕對是我爸爸的數(shù)倍之多,這樣幾乎失態(tài)的哭泣,看得我心里絞痛。我沒法不熟稔地想起祖母另一段有關(guān)小姑的日記。
“雞蛋韭菜餡已經(jīng)備好,淺嘗一口,鹽量也適中。只是正在搟面皮時,女兒打來電話說公司突然有急事,要在外面吃,我說我包餃子速度極快,她勸我別忙活了。我說:‘你有事,女婿自己來也可?!穑骸€是下次一起去?!慌桊W料,我怎么吃得完!哈哈,估摸著四盤餃子下肚,我和冰兒又要長胖了。隨孩子們?nèi)グ桑聵I(yè)為重,人活著都不易?!?/p>
我打算一生都不會去參加任何有關(guān)祭奠祖母的儀式,你知道,祭奠一個尚且活著的人,很別扭。
祖母最后買來的筆記本價格不菲,也是她眾多手記中唯一外表精致的一本,可是她所擁有的時間只夠?qū)懰话?。即使重病,祖母最后的筆跡仍與之前相差無幾。后來,我再去祖母家,除了掃灰、撣塵以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望著那個本子剩余的白紙發(fā)呆。
煞是心癢,奇癢無比,癢徹胸肺。我總有幻覺,某些黑字自動發(fā)芽,再次長出娟秀的模樣,訴說著震撼我全部神經(jīng)的句子,只是甩甩頭,一切都是空白了。
再次舉一反三,你就活在我盯著白紙時心眼里的奇癢中。
編·手記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坦然面對每一次別離,那才算是真正長大了,只是黃粱一夢20年,我終究還是學不會告別。曾因沒有見到外公最后一面而懊悔多年,也曾因最疼愛我的外婆去世而郁郁寡歡。多年后的我走向社會,竟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外婆教給我的每一個道理都深深影響著我的工作和生活。不管是“給人遞剪刀應該把尖頭朝向自己”的小細節(jié),還是“待人接物要真誠、有愛”的大方向,都已深深地融進了我的骨血里。原來,每一個離去的親人都還以另外一種形式存活在我們身邊,教會我們成長,教會我們愛,人來人往,勿失勿忘。(By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