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寫作通常是孤獨的。它如同一個人跋涉在暗夜的無邊曠野。所有的路,都是寂靜的黑,所有通往的未知之地,都是黑色的寂靜。
但假使,你幸運地遇上一個同行者;再幸運一點,你們都去往同一個地方;更幸運一點,當你“志在高山”時,他詠乎“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時,他嘆道“洋洋兮若江河”,那一瞬間,猶如日照山河,整個世界都亮了。
光線復蘇,色彩復蘇,聲音復蘇,你走進一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世界。
這應(yīng)當是我們《湖南教育》編輯部舉辦“湖湘教師寫作夏令營”最重要的理由吧!
于是,在2016年盛夏,兩百余位鐘情寫作的教育人齊聚長沙留芳賓館。三天九場的交流學習,與其后沒有終點的寫作,成為了這群人的精神狂歡。
在這場狂歡中,有那么幾位,或許是他的姿態(tài)最為超拔,或許是他的氣質(zhì)最顯清越,或許是他的每一個文字里都有自己踐行的深刻腳印,又或許,他太平凡、太老實,把他扔進人群一秒鐘就會消失,但他那張質(zhì)樸中有些羞澀的臉和他質(zhì)樸中有些憨拙的文字,卻烙在你心頭……這些珍貴的人與文字,讓我在一年后的這個夏日仍不斷回味。
輕與重
孫光友是岳陽市第一職業(yè)中專學校校長,但叫他“孫校長”時,我總覺得面對的是一位詩人。
事實上,在文學領(lǐng)域,孫校長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詩人。
我們看他的散文詩組章《那場冬雪》。那樣輕靈唯美的文字,完全有別于一般校長腦中“管理”“紀律”“效率”“升學率”等剛性詞語。他的文字是柔軟的,軟得如同他筆下的雪、筆下的月光,帶著晶瑩的光亮,折射溫暖的人性:
“月光汩汩地流進窗子,流進心里,流進靈魂深處。沒有喧嘩。沒有悲喜。連時光都是干干凈凈的?!?/p>
“雪把一切都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房子,樹木,田野,全都白茫茫一片。沒有風,沒有飛鳥,沒有人跡。大自然,不可思議的純潔,寧靜,美好?!?/p>
但他的文字又不止于唯美———僅僅那樣,就太輕了,而在文學范疇,我們需要的是輕重相宜。于是,往下走,孫校長的筆下就有了一種“重”。這種“重”是智性的生發(fā),是雪、月光、生命必須承受的深刻:
“我心里陡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在,仿佛這世界就屬于我一個人,仿佛這世界就是我,仿佛我就是這世界。我孤獨地站在人類歷史最初的荒原上。
于是,我莊嚴地走了出去,一行很深很深的腳印留在雪地里。這是遠古時代留下的最初的象形文字。
于是,我虔誠地撲在雪地上,一個非常立體的人體畫像創(chuàng)作出來了。這是文明世界傳下來的第一幅藝術(shù)作品。
于是,我仰望天空,大聲呼叫我的名字,野性粗獷的聲音久久回蕩。這是戰(zhàn)士面對宇宙發(fā)出的最原始的歌唱?!?/p>
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孤獨與詰問,總讓我想起兩千多年前,在同一片土地向天發(fā)問的那個楚國棄臣。汨羅江載著他全部的浪漫與憂憤,不舍晝夜地流淌,取一瓢飲,這位兩千多年后的現(xiàn)代職校校長的骨子里,就有了先祖的高蹈氣質(zhì)。
孫校長不僅寫詩,也寫雜文。這個時候,他就回歸了他校長的身份。但這只是思想與目標的回歸,而他的心、他所依賴的途徑依舊是詩性的———“美好教育”。試問一個心中沒有詩意的校長,能提出這樣的命題嗎?
胖與瘦
去年夏令營,張家界來了兩位老師,一胖一瘦。在一大堆青春活潑的身影中,他們年長的臉龐有著山里人的淳樸,竟還藏有幾分羞澀。他們恭敬而謙卑地叫比他們小的我為“老師”,這讓我心生不安。
張宏祥就是其中一位。
我一直疑心他是那個略胖的長者。因為,他寄給我的《大地上的語文》里有一種罕見的憨,憨厚,憨純,憨實,剛好與胖匹配。
如今碼字的人,想方設(shè)法要賣弄自己的機靈,張老師卻走了一條逆向之路。像漫山遍野已經(jīng)機械化的時代,他依舊堅持自己的刀耕火種,兢兢業(yè)業(yè)地侍弄他那些質(zhì)樸的文字禾苗。于是,我們看到《大地上的語文》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樸拙。這種樸拙中又深含著大巧與大智:“寂寞生成文字?!薄耙苍S,上天在創(chuàng)造人類的時候,想到的是缺陷,不是完美。大地有缺陷,就有高山與河流。生命有缺陷,就有生老病死。”這樣的思想與語言不是冥思苦想可得,一定是從生命里、從苦難中長出來、蹦出來的。他寫他與語文的故事和情緣,說到賣掉家里的爛套鞋去買書,讓不曾物資短缺的我們悄然動容;而那個讀書的孩子,他那“像一顆固執(zhí)的釘子釘在門前的天塔中央”的身影,也固執(zhí)地釘在了我的心間。
后來,張老師寄來了他的照片。竟然是瘦的那位!黑瘦精干,卻目光柔和。訝異之余也覺合情合理,一個深深釘入文學的固執(zhí)的“釘子”,應(yīng)該兼具這種包容與精瘦。
夢想與實踐
夏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廣大的黑暗中,悄悄然飛來一群螢火蟲,它們用自己微弱的藍色熒光,照亮身旁的尺寸之地,不期然間,世界被這樣星星點點的熒光照亮……
讀完曹永健的《閱讀是我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后,我無端想到了這幅偶像電視劇才有的唯美畫面。
其實,在見到永健之前,我讀過他關(guān)于閱讀教學的稿件。當時的感覺,這個小伙子有文采,但比有才更吸引我的是,他有想法。沒想到,比有文采、有想法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有當前年輕一代最稀缺的品質(zhì)———日拱一卒的踐行力。
現(xiàn)在的80、90后,最熱衷的就是對世界指手畫腳。但在指手畫腳之外,一鋤頭一磚瓦地建設(shè)———這件真正有意義也真正艱難之事,卻鮮有人問津。好在,在一群白日夢與憤青的中間,還有一種名叫“螢火蟲”的生物。
眼前是漆黑一片,那么我來點燈!一只螢火蟲的光亮何其微弱,但無數(shù)的光亮連起來,就是一片光的海洋!
也許,正是基于這樣的信念,曹永健的閱讀教室取名為“螢火蟲閱讀教室”。他立志,用自己微弱但持久的光焰,去照亮那些因為閱讀缺失而黯淡的心靈。今年,他主動報名去農(nóng)村貧困學校支教,把“螢火蟲的光亮”照進了邵陽縣塘田市鎮(zhèn)中心學校64名孩子的童年……endprint
不要以為只有64名孩子的生命被照亮。孩子是被點亮者,點亮后,他們也會變成一只只小螢火蟲,用自己或淡或亮的光去驅(qū)趕四周的黑……
真實與虛構(gòu)
在所有夏令營學員的來稿中,賀燕老師的《西幺》最具虛構(gòu)色彩,這也讓它擁有了屬于虛構(gòu)文學的神秘特質(zhì)。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西幺》是紀實的寫作還是文學的虛構(gòu)。但它成功地讓我們看到一個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起步門檻:作品所描寫的故事、情感與思想,并不一定真實、集中地發(fā)生在世界的同一個角落,但它一定在不同的地方,不同人的心中上演過。而那些他人身上的情感,對讀者而言,又是多么熟悉!仿佛,在從前,我們也曾有過相同的遭際,流過相同的淚水,品嘗過相同的歡樂或孤獨。
也許西幺就是賀燕童年生活中一個真實的鄰居。但為何我會有一種虛構(gòu)感?這緣于賀燕的語言。我們知道,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其語言一定有自己的特質(zhì),它像酒,像咖啡,可品,可賞,可回味;哪怕只是一杯水,它也必定是一脈山泉,細細品咂,你就能在那甘冽中品出樹的陰翳、花的芬芳、飛鳥的身姿,還有白云輕逸的投影。
我們來看:“地上的青苔就會讓你四仰八叉?!睌R平常的寫法多半會是:“地上的青苔就會讓你摔個四仰八叉?!鄙倭恕八€”二字,不僅語言更加干凈利索,還給了句子留白空間:四仰八叉是最終的結(jié)果,至于過程,是“一個踉蹌?chuàng)渫ǘ隆?,還是“在青苔之上一個優(yōu)美的滑步緩緩倒地”,或者其他,就由讀者自己去想象了。
又比如,“尖銳的叫聲、笑聲響徹整個院子,在巷子的墻壁間碰撞,又被反彈,直沖云霄,嚇得麻雀落荒而逃”。這樣的笑聲,猶如彈簧球,在院子里左奔右突,描寫得多有畫面感,也確實讓人領(lǐng)教了它的殺傷力。
寫到多年后再遇西幺:“原本稀疏的頭發(fā)更少了,顯出了锃亮的腦門,人瘦了,背駝了,頭發(fā)胡子都白了,像一只風干的蝦米?!边@讓我無端想起魯迅筆下的閏土,那個深藍天空下活潑機靈的少年,多年后那張神情麻木的臉。不同的是,西幺盡管也老了、瘦了、駝了,但因為自己的智障,反而屏蔽了俗世的塵埃,讓他得以“眼睛還是那么亮,仿佛能洞穿你的心底”。不知道,這是西幺之幸,還是他的不幸?
《西幺》中,這種時如烈酒、時如甜釀的文字俯拾皆是。它們憑借文字本身的魅力,共同筑造了這個亦真亦幻的屬于西幺的世界……
其實,在我心底留下烙印的何止這四位。金迎春、曾令娥、楊新平、倪淑貞、陳剛、何濟民、吳宏春、方育龍、李楠……許許多多的名字都在我心底閃閃發(fā)光著。
我知道,那些,都是寫作散發(fā)的光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