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貴的小說總是非常富有現(xiàn)實批判意識,與當前火熱的社會生活打成一片,令人感到撲面而來的勃勃生機。近年來他已經(jīng)在《小說林》先后發(fā)表過兩部中篇小說,無論是《雁過無聲》(《小說林》2012年第3期)對底層人民的生存悲劇的冷峻審視,還是《塵埃喧囂》(《小說林》2013年第1期)對世俗化時代的人格堅守的苦心追尋,都洋溢著令人肅然起敬的人道情懷和人文精神。而今他的中篇小說《那些年里……》再度以嚴謹?shù)默F(xiàn)實主義筆法,通過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中學詩歌沙龍中的六位同學畢業(yè)后近三十來年的人生歷程,透視時代生活的激烈脈動,言近旨遠,情深意長,感人肺腑。
小說中六位主人公都是20世紀80年代那個激情飛揚的時代產(chǎn)兒,文學尤其是詩歌曾經(jīng)讓他們品嘗到靈魂飛舞的極樂,因此他們相信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但是當他們告別中學、大學的青春歲月,踏入嚴峻的社會中,他們才發(fā)現(xiàn)生活自然有讓他們洗心革面、銷魂蝕骨的另一種力量。陶冶進入政府機關,雖然最后升任為內(nèi)地某市的市領導,但是早已身心俱疲;三柱雖然成為年入過百萬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但骨子的自卑和粗俗始終揮之不去;胡子不斷坑蒙拐騙后,最終在新疆喀納斯沉湖自盡;以“中國未來的艾青”自詡的李二只能在南方城市里不斷漂泊,難以安生;“我”則告別了南方的漂泊生涯,回到老家的內(nèi)地小城在報社當了個主任,生活只是湊合著而已;至于唯一的女同學江燕燕,最終也告別了老家的安穩(wěn)生活,追隨李二到南方漂泊去了。
六位主人公,六種活法,六種命運。但是他們的個人命運都與時代大潮緊緊地扭結(jié)在一起,見證著近三十來年中國社會創(chuàng)巨痛深的巨大變遷。從世俗的角度看,他們六個人,除了最終自盡的胡子算是人生的失敗者之外,其他五個人都還算是成功人士,尤其是陶冶和三柱,一為官一為發(fā)財,令俗人羨慕不已,即使是李二、江燕燕、“我”也基本上算功成名就。但是,錢玉貴要寫出他們升騰跌宕的個人命運,無意為所謂的成功人士樹碑立傳,更在于不同于俗人對命運和時代的無奈感喟。正如小說開篇寫到他們幾個人在酒店聚會,陶冶就說道,“大家一路走來,就說在座的吧,有誰敢說,眼下的狀態(tài)就是當初所追求的。”后來江燕燕在一次酒后也對“我”大發(fā)感慨:“現(xiàn)在,有時候,真覺得沒意思!你看看陶冶,官也做得可以了,可又怎么樣?沒日沒夜地干著,謹小慎微地活著,人都累成那樣了可一點兒也不敢松懈!你再看看三柱,也算是個人物了,在他的一畝三分地里就是個土皇帝,滋潤得很,可是你讓他一進城里來,馬上現(xiàn)出原形……這社會上的條條蛇都是他媽咬人的!”因此,要說該小說的主旨,那就是對世俗化時代里個人的自由生命淪喪的悲慨,對世俗化社會里那種無處不在、浹肌淪髓的異化力量的批判性反思。在這樣的時代和社會里,每一個人都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在個人意愿和生活現(xiàn)實之間橫亙著巨大的鴻溝;如果你要堅持獨特的個人選擇,要堅守生命的自由本性,聆聽靈魂的獨特渴求,你就必然會被時代巨輪碾壓得不成人形,被社會摒棄于孤寂的暗道之中;如果你拋棄個人生命的自由訴求和靈魂企望,迎合時代和社會的蠻力裹挾,那樣你雖然可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最終你又會在深夜為自由生命的死亡和靈魂的消隱而大放悲聲,痛不欲生。這就是當前國人生活的兩難情狀,這就是錢玉貴的中篇小說《那些年里……》的沉重感喟。
當然,離開個人命運的濕潤經(jīng)脈,也談不上什么時代大潮、社會趨勢。下面我們再一一看看錢玉貴在《那些年里……》塑造的六位主人公群像。
首先看看陶冶。陶冶是那種目的感非常明確的人,也是高度認同于主流社會的價值觀的人。他曾經(jīng)說,他沒有李二那樣的理想,他就是個蝸牛,永遠沒有趕超,沒有突破,只能隨遇而安,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話雖如此說,他卻不是安于過日常平庸生活的人,他深知在當今中國社會里權(quán)力的真正價值所在,因此他追求的就是當官、擁有權(quán)力。但是在當今中國的權(quán)力體制中,要追求權(quán)力自然是要做出巨大犧牲的。該小說沒有正面描述陶冶是如何一步步接近權(quán)力的,在此過程中他到底遭遇過何種非人的折磨、良知的拷問,而只是通過他對同學“我”的幾次感慨側(cè)面泄漏出一些黑暗信息。例如他說在官場上是“苦熬”,只能夾著尾巴做人。他還對“我”說:“你看我如今好像風光得很,其實,我屁股底下的這個位置始終是有人關注著的,明里暗里的動作和交鋒多得很,我早就身心疲憊了,但是我又不能退縮下去,我還必須堅守得住,而且要干得更好!你們經(jīng)常說到李二一直在追求‘遠方和詩,其實,我才是走在一條漫漫不歸的路啊!”表面的風光和內(nèi)在的悲慘,就這樣交織在陶冶的官場生活中,就像耶穌所說的,“人若得到全世界,卻喪失了自己的生命”。悲劇之大,莫此為甚啊!當然,像陶冶這樣的人,即使如此踏上漫漫不歸路,也很少可能幡然悔悟,急流勇退,他更不可能對既存的權(quán)力體制表現(xiàn)出稍許的反思和批判意識。更常見的情況倒是放縱欲望,挾權(quán)自重,貪腐自肥,陷入不可救藥的私欲泥潭,終至靈性徹底汩沒,生命之光奄然物化。
與陶冶一樣,三柱也是世俗社會里的成功者。三柱沒有讀大學,中學畢業(yè)后就頂父親的職,進工廠當工人,渴望的無非是“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式的樸實生活;但誰知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下崗風潮中,他成了下崗工人,無奈之下選擇返回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最終成為年收入過百萬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對三柱的個人命運敘述中,非常有意味的一個細節(jié)是,下崗后,三柱不顧妻子的反對,要把家里的所有書,包括教科書和他曾經(jīng)喜歡的文學書籍都賣給收廢品的人,還說:“這些東西,就是我的心病,不把它們處理掉,我就下不了決心!我就跟過去沒個了斷?!比膫€人選擇,可以說很好地映照出了從青春飛揚、激情充沛的八十年代向務實功利、平庸凡俗的九十年代轉(zhuǎn)折的時代戲劇。表面上看,三柱作為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成功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明證,是社會的進步,是歷史的發(fā)展。但是從實質(zhì)上看,三柱告別了文學所象征的意義追求和精神關懷后,只陷入了徹底的物質(zhì)財富織造的安樂窩中。成功后的三柱所追求的無非是開著高檔的轎車,車廂里隨時帶著高檔煙酒,想著把企業(yè)產(chǎn)品推銷到更遠更大的城市去而已。雖然該小說沒有過多展示像三柱這樣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發(fā)家后的荒唐行徑,但是被物質(zhì)財富纏裹起來的心靈自然不可能是自由的、豐富的。endprint
金錢和權(quán)力是近三十多年中國社會的真正主宰,是民眾崇拜的偶像,無論是陶冶還是三柱都被視為當今中國社會的成功人士,正是他們引領著民眾的目光,誘惑著民眾的心魂。但殊不知,他們光鮮的外表卻難以遮掩本質(zhì)的朽敗。而與他們相比,胡子更是當今中國里孕育出的一個怪胎。胡子更多的是被不知節(jié)制的欲望所主宰的人,他當老師就相繼把女學生的肚子搞大,開公司又四處行騙,結(jié)果自己被騙,無法償還債務,沉湖自盡。像胡子這樣的人,是經(jīng)濟大潮沖擊起來的社會沉渣,置道德和法律于不顧,放縱欲望,所到之處像烏賊一樣釋放著黑暗。
如果說陶冶、三柱、胡子代表著當今社會的世俗化一極的話,那么李二、江燕燕則代表著被排擠、被遮蔽、被邊緣化的靈性化的另一極。前者是當今社會的主體、主潮,后者是當今社會的畸形人;因此該小說在敘述他們的人生故事時,對陶冶、三柱、胡子的故事上都是正面敘述的,而李二的人生故事,則基本上都是側(cè)面交代,由他人的故事引出。李二在中學就癡迷詩歌、文學,“眼睛里閃爍出的那種清澈明凈的光芒,那光芒有時候在詩情的激勵下,接近于天堂般的神圣與莊嚴”。這是憧憬著詩與遠方的海子式的詩人。他大學畢業(yè)后,不愿像陶冶一樣到政府機關去工作,選擇到海南去闖蕩、打工,為的就完成他的文學夢、詩歌夢。即使南方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富有詩和遠方,他也依然拒絕向生活妥協(xié),依然癡迷于那個虛無縹緲的世界。像李二這樣的人,是精神世界的守夜人,在世俗化時代,自然是被視為不合時宜的人,被視為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是幸好有江燕燕能夠理解他,小說中曾寫到江燕燕這樣說,“雖說這些年來,他沒有混出什么名堂來,甚至窮困潦倒,但是你們誰敢否定,他不是一個純粹而執(zhí)著的人?!像他那樣人,如今我看是越來越少了,而越來越多的是,那些虛偽變節(jié)、投機鉆營、不擇手段、不要底線,甚至也不要廉恥的人?。ㄎ易⒁獾剑诮嘌噙瓦捅迫说哪抗庾⒁曄?,胡子和他身邊的那個黃小姐正尷尬地垂下腦袋)說李二就是現(xiàn)代的堂吉訶德,我也不反對,但我就是欣賞他,也覺得他是值得欣賞的!”有江燕燕這樣的知音,詩人李二應該慶幸。最終小說寫到李二和江燕燕在新疆喀納斯湖邊漫步,應該說是難得的明媚篇章。
一邊是陶冶、三柱、胡子的世俗化世界,一邊是李二和江燕燕的詩歌與愛情的靈性世界,這兩個世界彼此勾勒出對方的界限,促使著讀者對當今社會的發(fā)展趨勢做出自己的反思和批判。應該說,按照中國人的完美主義思維,把靈性世界的力量注入世俗化世界,使之不再精神荒蕪,把世俗化世界的力量注入靈性世界,使之不再縹緲,那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但是,世界也許并不會迎合這種完美主義思維,人也許終究要帶著殘缺痛苦地生活著。這就是該小說的敘述者“我”的人生故事。“我”曾經(jīng)也和李二一樣癡迷詩和遠方,大學畢業(yè)后放棄穩(wěn)定的工作選擇,到南方去闖蕩,但是而立之年仍然一事無成,看到三柱當上農(nóng)民企業(yè)家后那樣燦爛樸實的笑容、充實豐富的生活,“我”決定結(jié)束漂泊浪蕩的生活返回小城,隨后在陶冶的幫助下到報社工作,一步步地過上了平凡安穩(wěn)的生活。相對于李二而言,“我”的確是一個半途而廢的假夢想者;相對于陶冶、三柱等人而言,“我”又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假現(xiàn)實主義者。這就是“我”的境遇,無論是夢想和現(xiàn)實都相距遙遙,“湊合著過”是“我”的口頭禪,也是“我”的生活哲學?!拔摇边@樣的人生狀態(tài)是更多常人的人生狀態(tài),沒有意氣風發(fā),沒有快意恩仇,沒有率性而為,有的只是無奈,只是忍耐,只是三心二意,只是瞻前顧后。這就是慣常的灰色人生。
整體看來,該小說為讀者塑造了六個較為鮮活、較富有時代蘊涵的人物,并以中國小說慣有的人物群像方式較為深刻地反映了時代生活的激烈脈動,敘事綿密,質(zhì)地優(yōu)良,不失為一篇較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值得推薦。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xiàn)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學術專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態(tài)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超越的追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土文學的人性風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