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霜
我的媽媽和爸爸是分別在1998年和2003年的五年間,相繼離世的。
我那時早已是成年人,沒有脆弱到會精神失常的地步,不過我真的在下意識地等待。就像小時候,等待爸爸回來帶我去他的那些好朋友家;等待媽媽演出完了以后回家第一件事是看看她的小女兒———我,是不是睡著了。
等待父母是一種甜蜜的感覺,相信這個感覺每一個人都有。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一經(jīng)生成就充滿了無數(shù)的變數(shù),遠不是最初的表面現(xiàn)象。我的父母親就如此。
人們知道,我的父親吳祖光和母親新鳳霞,來自于不同的社會背景和生長環(huán)境。他們結(jié)合的時候是1951年,父親是從香港剛回內(nèi)地的著名電影編劇、導(dǎo)演,母親是在舞臺上初露頭角的天才演員。當時,無論是心懷美好祝福的人抑或是暗自詛咒他們的人,都沒有忽略一個事實,就是他們在幾個根本問題上的十分不同之處。
我父親出身書香世家,祖父還做過不小的官吏。江蘇常州的吳家,溫厚雅致的氣質(zhì)有口皆碑。父親是一個特別的孩子,家庭的影響使他養(yǎng)成了自由自在的性情,這種性情伴隨他的一生,因而注定了一生的腳步坎坷多艱。
母親不同,家境十分貧寒,是天津當年有名的下九流地區(qū)三不管一帶撿煤核的孩子出身。母親懂事極早,她瞞著父母看戲?qū)W戲,從六七歲時,開始了她的一生事業(yè)。一個街頭滾打的毛丫頭后來出落成了一顆戲曲舞臺上的燦爛明珠。
因為各自的出身和成長環(huán)境的不同,我父母親的性格也十分不同。父親是名副其實的大丈夫,母親小鳥依人,深感自己一生有靠,父親是她的良師益友。幾年以后,有了我們?nèi)置?,生活是豐富多彩、溫馨富裕的。
考驗來自1957年。有點年紀的人都不會忘記那場運動,父親被扣上了右派帽子,要去東北進行“勞動改造”。面對這種打擊,父親身上與生俱來的安然和忍耐起了作用。三年冰天雪地的東北生活,我的父親十分平靜十分坦然地度過去了。
母親卻經(jīng)歷了一次巨大的考驗。許多人規(guī)勸她趕快離婚以保全自己的政治地位和名聲。從小的朋友小白玉霜就勸她,吳祖光幾年都不可能回來,你離了婚,有條件更好的男人在等著你。最有意思的是父親在香港時的前妻這時也出現(xiàn)了,她對母親說,吳祖光一貫是個不負責任的人,隨心所欲不顧別人,離婚才是正理。
母親在這件事情上面表現(xiàn)出了非同以往的抗拒態(tài)度,她一面接受各樣的批評和指責,一面毅然決然地堅決不離婚。來自各方的壓力讓母親經(jīng)受了巨大的痛苦和難堪,她非常勇敢地對領(lǐng)導(dǎo)說出了那句后來被人傳誦的“名言”:王寶釧等薛平貴十八年,我能等吳祖光二十八年!母親等了父親三年之后,父親回來了。當年介紹父母相識的老舍先生在見到父親的時候,對他說:你要善待鳳霞,她有一顆金子的心。
在以后的幾十年里,父親果然善待母親,而母親也一如既往地忠實于父親。當更大的風雨向他們襲來的時候,這種互相間的善待與忠實更加顯示出了無可比擬的強大生命力。
他們相扶相幫地度過了“文革”歲月。那時候,母親又被人勸說著要她離婚。這一次,勸說者中間甚至增加了她自己的母親,我的外祖母看到自己的女兒身背右派分子妻子的包袱受人白眼遭人排擠實在不忍,她單純地認為脫離掉一個這樣的丈夫,女兒就可以擺脫羈絆重新飛上天空。
這一次,母親仍然和1957年那次一樣不“就范”,對于這一點,她非常堅決:哪怕丟掉演藝事業(yè),也不能丟掉家庭。她不離婚。其實我母親一貫?zāi)懽雍苄?,最害怕的是干部領(lǐng)導(dǎo)對她施加壓力,但是在對待父親的問題上,多年以來她的表現(xiàn)令人吃驚,令人敬佩,令人折服。所以后來有多少人在談到堅貞、忠實這個字眼的時候總是引用新鳳霞的例子來教導(dǎo)后人,母親是當之無愧的。
“文革”期間,母親不能演戲了,父親不能寫作了。但是,他們在共同的遭遇中對前途仍然充滿著希望。直到十年以后,一切都過去了,他們才又回到了經(jīng)過竭力維護得以安然無恙的家里。
父親是典型的不為利益所動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在敘說自己觀點的時候永遠不會考慮世俗的因素,永遠不會因為什么人的地位、權(quán)勢而隱瞞自己的態(tài)度,他會為了給別人打抱不平而遭受一陣劈頭蓋臉的批判、訓斥,父親的這種闖禍的性格給無辜的母親帶來了無盡的麻煩,但是母親從來沒有任何怨言。
1992年,一場驚動全國甚至世界的“國貿(mào)案”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父親在報紙上看到了北京的兩個女孩子在一個國有商店里被人無理搜身的消息,以他一貫的仗義執(zhí)言為兩個弱小的女孩子講話,在《中國工商時報》上寫了一篇文章痛斥搜身的單位。誰知遭到那個單位的妒恨,被對方以“侵犯名譽權(quán)”為由告上了法庭。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那場官司足足打了三年。
報章雜志、廣播電視不斷播放登載,一場普通的民事案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一大社會新聞。那一場官司最終以父親取勝對方敗訴為結(jié)局。
這一場官司過去之后,父親已是近八十歲的老人了。
如果說過去吳祖光是文化圈敬重的元老,那么在那場官司之后吳祖光差不多成了廣大的普通人眼中公正、無私、正義的代名詞。許多陌生人跑到家里來找父親,訴說他們的不幸和遇到的不公,請求父母的幫助。
在我眼里,我父母和別人的父母絲毫沒有兩樣。但是,他們平常的行為做事又確是經(jīng)常與眾不同,他們不為一般世俗常理所驅(qū)使,行事做人永遠有自己的原則。他們之所以在各自的事業(yè)上得以成功,這種按照良心原則行事的作風是其厚重的基石。
母親于1998年去世了,五年以后,父親也隨母親而去。有關(guān)父母的一切都變成了過去。
人事滄桑,歲月流淌,對于他們的離去,我總感覺不那么真實,總是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巡視著搜尋著,想找到我所熟悉了一輩子的身影……
今年是父親100周年和母親90周年誕辰,我依然在心里等待著他們。
選自《雜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