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遺民：夢里花落知多少

◎ 箜篌引

晚明遺民：夢里花落知多少

◎ 箜篌引

圖/馮 乾

風(fēng)骨

順治八年（1651年）冬，蘇州靈巖山，大雪。

雪紛紛揚揚，風(fēng)很大，呼嘯著將雪花吹得七零八落，也吹得明朝遺民董說一個趔趄。他裹緊長衫，站穩(wěn)身體，吸了口氣，繼續(xù)拾階前行。

這靈巖山，董說并不陌生，他以前也曾來過：靈巖山上有個靈巖寺，靈巖寺里有位弘儲和尚，很是有名，可惜他不曾見過。而這次上山，他也見不到弘儲。弘儲自投羅網(wǎng)去了。

弘儲是晚明一位著名禪師的弟子，深得其師儒釋合一的真?zhèn)?，認為禪之“參話頭”（禪宗最具代表性的法門）即是儒之“格物”（探究事物的道理，格物致知是儒家思想的一個重要概念）。弘儲又身處明清交替之際，除了做佛教功課，更是把身心都奉獻給了明朝：每年到崇禎的忌日，他都要著素服焚香向北遙拜；吳越之地的抗清星火，大都是他點起的；明朝的遺民大都是他收留的。這位遺民界的精神領(lǐng)袖雖披著袈裟，也是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這些，清廷自然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之所以還沒有動作，不是大發(fā)慈悲，而是時機不到。

直到這年九月，浙江舟山被清兵攻陷，逃亡于此的海上小朝廷、南明的監(jiān)國魯王不得不去廈門投奔鄭成功，清廷松了口氣，才想起靈巖寺的這幫遺民和尚。遺民頭領(lǐng)人在浙江，浙江按院（巡按御史）自然脫不了干系，便先行上疏彈劾弘儲，以免受制于人。

浙江按院的心機，弘儲自然懂。唯其懂得，他才決定在臘月，于當(dāng)年釋迦牟尼成道之日到杭州投案。犧牲自己，浙江按院對清廷有了交代，便不至于再追捕靈巖的其他遺民，自己既報了崇禎的君恩，又度了眾生，何樂而不為？靈巖諸人自然不愿弘儲自投羅網(wǎng)，但弘儲意志堅決，眾人無可奈何，只得忍痛和弘儲道別，星散而去。

此刻，走在大雪中的靈巖，董說不禁吟起了詩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痹倏纯醋约阂簧盹L(fēng)雪，倒真像個蓑笠翁，他不由得啞然失笑—在這個時節(jié)、這個天氣，恐怕只有董某一人上山吧？

董說雖說一心向佛，又渴慕弘儲，可惜一直無緣一見。他體弱多病，自明亡以來，一直隱居在鹿山（位于江蘇蘇州），讀書、著述、念佛，一晃十幾年竟過去了。得知弘儲到杭州投案的消息，董說合上書本，點點頭，無聲地笑了：這才是大師啊。

所以，下雪算什么，就算下刀子，他也要上靈巖山—上山不僅是對弘儲品行的贊嘆，更是對其行動的聲援。靈巖諸人為保全實力，把抗清大業(yè)長遠地堅持下去，都避風(fēng)頭去了，就讓渴慕賢者的董某人來展示靈巖風(fēng)骨吧。

到了山上，雪停了，靈巖寺空無一人。

站在寺門口，董說雙手合十，俯身拜了下去。樹上，一只寒雀倏地驚飛，雪花撲簌簌落了他一身。

多年后，弘儲的另一個弟子、董說的師弟稱贊師兄高義，把董說比作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將張浚，說當(dāng)年金國皇帝侵犯南宋，兵臨采石（位于安徽馬鞍山，是長江邊的戰(zhàn)略要地），南宋沒有一個人敢橫渡長江到江北去，唯獨張浚駕小舟直沖金營，金軍以為他是從天而降的戰(zhàn)神，趕緊退兵了。如今董說能在形勢不利時毅然上靈巖山，可見大明雖死，精神猶生。董說只是笑笑，說師弟過譽了。

浙江按院或許是礙于弘儲的盛名，或許是滿意弘儲知趣的投案，或許只是想震懾遺民、本來就沒有法辦弘儲的意思，總之，經(jīng)過一番按部就班的審訊，第二年五月，弘儲就被釋放了。

回到靈巖寺，弘儲并沒有見到董說。夜里，他站在寺門口，遠望著南?。ń駥僬憬荩┑姆较?，合掌站立了好久。那兒，他未來的弟子，那個叫董說的書生，正在故鄉(xiāng)飄搖的燭光里做著清夢。

夢里春秋

董說的夢是從周歲時開始的。到37歲時，他感慨地說自己已經(jīng)在夢境里游蕩了36年。剛開始，做夢可能只是孩童生理上的反應(yīng)，后來就成了潛移默化的習(xí)慣—他生于世代顯貴之家，父輩的身體卻都不好，叔父們都英年早逝，只有父親活了四十幾歲。因此，為了養(yǎng)生，在篤信佛法的父親的影響下，三歲的董說就能結(jié)跏趺坐，五歲就開始讀佛經(jīng)，八歲皈依了一位高僧。父親說，西南方有國名古莽，國人以清醒時所行之事為虛妄，以夢中所作所為為真實。這種交織著神話和禪意的雙重人生觀塑造著他，他的夢，高遠而縹緲。

在夢中探究哲理的同時，他也沒有忘記在現(xiàn)實中努力。14歲時，他中了秀才，那時，他的夢境還是充滿亮色的。20歲鄉(xiāng)試落榜后，他的夢境開始變得頹廢。也是在這一年，他遇到了復(fù)社的領(lǐng)袖。復(fù)社的宗旨是為明朝儲備人才，其領(lǐng)袖很看重董說，有意收他為弟子，董說也以師事之。遺憾的是，一年后，復(fù)社的領(lǐng)袖病逝了，這更讓董說覺得人生無常，充滿無奈。

既然人生如夢幻泡影，不可捉摸，那么他干脆到夢里去，把世界看個究竟吧。

于是，董說鉆進《西游記》里，變身孫悟空來做夢，寫就小說《西游補》。為名著寫的續(xù)作多為狗尾續(xù)貂，是出力不討好的事，但董說另辟蹊徑，從唐僧師徒四人過火焰山、三借芭蕉扇之后蕩開，描寫孫悟空化緣時為鯖魚氣所迷，進入夢幻世界，經(jīng)歷種種奇遇，最后被虛空尊者喚醒，繼續(xù)西行取經(jīng)。這個夢是董說生活的真實寫照：他雖憤激、頹廢，但夢醒了，他還是會繼續(xù)讀書，準(zhǔn)備下一場科考。

23歲時，董說得了一場大病，多夢就是病情的副產(chǎn)品。其實身體病弱之人大多愛做夢，只不過平時不在意罷了，但董說不僅做夢，還做到了極致：他說自己游夢鄉(xiāng)三年，且為太史，管理夢鄉(xiāng)國，還把夢整理成書，名為“夢史”，并刻“夢鄉(xiāng)”“夢鄉(xiāng)太史”二印以記之。

病中不能遠行，董說就在墻上掛上山水畫，凝視良久，泠泠然有林下風(fēng)，然后寂然入夢。這夢中的風(fēng)景儼然是山水畫中的，那松下的弈者赫然是董說自己。

在董說看來，夢是一味藥：味甘、性醇、無毒，益神智、暢血脈、辟煩滯、清心遠俗，為長壽之本，可天天服用。如此良藥對自己的病體大為有用。

除了自己享用夢境，他還與朋友互動，成立了夢社，并向社友征“名山方外，瀑花林彩”之夢，刊刻成書；他又教朋友做夢，伴著藥爐、茶鼎、香篆、幽花等入眠，以做高潔瑰麗之夢。

夢幻盛放之時，離明亡不到一年。

清朝的飛揚跋扈，明朝的惶恐失措，如一幕荒誕的戲劇，正宿命地走向劇終。任董說如何費盡心機地超脫現(xiàn)實，還是免不了鐵馬金戈入夢來。他曾做過這樣的夢：他沿著梯子登天，還沒到天上，他向下看，見白云如大地，他便墜落到云上，他奔跑了數(shù)十里，卻一步踏錯，踏破白云，落到河邊……

現(xiàn)實中的那種焦慮和擔(dān)憂，那種明知結(jié)局卻無能為力的悲愴，反映到夢里，就是墮落云端的驚悚。這個夢，董說做過多次，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是一身冷汗。

他還沒來得及從噩夢中解脫出來，更大的噩夢來了—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于煤山自縊，明朝滅亡。24歲的董說一連幾天沒有睡覺，偶爾打個盹，馬上又驚醒過來。

血雨腥風(fēng)中，一豆燈火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就像醒不了的惡夢。

存在感

明亡后，為避戰(zhàn)亂，董說一開始住在湖州東南的鹿山，后來搬到南潯的豐庵寺，在豐庵寺一住十幾年。這期間，他讀書、著述，不僅有詩文集，還有易學(xué)研究、史學(xué)著作，甚至音韻學(xué)和其他有關(guān)詩畫歷法之著作。

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故國的淪亡，他的書越寫越多，夢則越做越少，成了稀客，就算有，也沒有了以前的古遠奇麗—這剩山殘水的惡夢，不做也罷！

只是，不做夢又如何？去汲汲于功名嗎？明亡后，連功名也無從談起，清朝倒是提供功名，但遺民們避之唯恐不及，誰愿意為稻粱謀而做貳臣呢？去千金買醉嗎？他沒有那個資本，也沒有那個心情。去揭竿而起、反清復(fù)明嗎？這是志士型遺民的做法，可惜病弱的他拿不動刀槍劍戟，只能做隱逸型遺民。

可是隱士的風(fēng)雅又往哪里尋？故國淪亡，若再惺惺作態(tài)地吟風(fēng)弄月，怕連自己這關(guān)都過不了。思來想去，董說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命名。國破家亡，但好在自己還有話語權(quán)，雖然這權(quán)力少得可憐，但勉強可刷刷故國的存在感—江山易改，文化難移，他對故國難舍的情思全隱藏在漢字的一筆一畫里。

于是，他給自己起名，夢鄉(xiāng)太史、槁木林、月潛、鈍榜狀元、余無名……足有二三十個。他又給自己的六個孩子起名，樵、牧、耒、舫、漁、梅，不僅有名，還有字、有號，全是高古奇僻的范兒。他還給身邊之物起名，房屋曰“樵止”，水曰“菖蒲石流”，泉曰“平遠泓”，庵曰“白潭庵”……

這不是在炫耀學(xué)問、玩弄文字，而是塵世惡濁，更那堪故國不堪回首，唯有這些名字能讓董說產(chǎn)生依稀的歸屬感和滿足感：一吐口，便云出山岫，山泉瀉玉，云蒸霞蔚出一個繁華盛世，仿佛那個風(fēng)雅的朝代不曾逝去……

除了命名，他還在品香中尋找存在感。

香有多種，有除穢之香、供養(yǎng)之香（燃香在佛教修行中有重要作用），還有清玩之香。董說的香屬于第三種。文人愛香，尤其晚明文人，在污濁惡世中，以香自喻再合適不過，以心為香，以身為爐，燃出一個清潔清靜的夢幻世界。裊裊香煙中，可枯坐，可入夢，更可為遺民療治心理暗疾。

董說是那種凡事做到極致的人，做夢如是，品香也如是。他說：“香以靜默為德，以簡遠為品，以飄揚為用，以沈著為體……清癨而不欲其枯，飛動而不欲其躁……”這說的哪是什么香啊，分明是他自己！

只是，無論董說如何躲閃，現(xiàn)實都是他躲不過的。一個朋友偶然從金陵的明故宮得到一種香，慨嘆久之并賦詩記之。董說再也按捺不住，他從煙霧中直起身，提筆和詩：“結(jié)客場空憶少年，故宮回首隔秋煙?！奔覈迹@樣的詩他一連和了18首，每和一首，他都要竭力忍住心中不斷涌起的咸澀。

醍醐灌頂

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對董說來說尤其如此。他會把香和雨聯(lián)系在一起，把紙窗聽雨、蒸茉莉花等相提并論，說那感覺好像在鹿山橋上“望雨后云煙出沒”。而相比于在陸上聽雨，他更喜歡在舟中聽雨。

五月，煙雨石湖。岸邊煙柳依依，湖中雨聲細細。

舟中，自稱“雨道人人”“月函船師”的董說憑幾枯坐。幾上，一杯清茶冒著熱氣，一個鴨子香爐沁出香霧，一本佛經(jīng)攤開。這與其說是他的日常閑居，不如說是一種儀式般的審美人生。梅雨季節(jié)，董說都要在水邊小住，不為別的，只為聽雨。

窗前聽雨固然好，雨聲或淅瀝或悠長，打在芭蕉葉上、紅墻藍瓦上，總是有點兒遲滯，有點兒猶疑，沒有那種蕩氣回腸的清爽感；雨中聽雨也不錯，現(xiàn)場感十足，但淋多了要生病，只能偶爾為之；最妙的是舟中聽雨，雨絲細細，宛若銀魚，小舟一晃，銀魚躍舟，那種沁涼，那種清新，無以言說。

董說的癖好，弟子自然知道。某個弟子有心，提前請某著名畫家畫了幅《舟居聽雨圖》，在五月送到石湖。董說笑了，有徒如此，他知足了。

雨簾如箭，將世界分作兩個，一個是滾滾紅塵，一個是藝術(shù)人生，晃蕩的燭光下，董說望了一下圖畫，又打量了一下自己，閉了眼自語：畫是在舟上呢，還是舟在畫中？自己在夢中囈語呢，還是夢中的自己在思考？

忽然，綿長悠揚的鐘聲響起。董說怔了一下。

這鐘聲，他太熟悉了。他受父親影響，自小皈依佛門，是虔誠的佛弟子，對鐘聲百聽不厭。明亡后，他慨然有出家之志，更喜聽鐘聲。只是，塵世繁華凋零，寺廟香火也冷，他竟好久沒有聽到鐘聲了。為了隨時能聽到鐘聲，他干脆自制了一口鐘，其色黯黯有古光，其音清凝悠長，每到深夜寂寥之時，他臥在床上擊鐘，鐘聲令他很是慰藉。

董說隨鐘聲前行，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座小廟，掩映于煙雨中。他的心顫了一下。

亡國以來，以隱逸遺民自居的他一直在自欺，沉溺于清賞、清玩不能自拔，竟疏遠了佛國。而今，雨中的鐘聲讓他醍醐灌頂：相比于香、雨等有為法（佛教中指因緣所生、無常變幻的現(xiàn)象世界），清靜無為的佛法才是解脫他心靈困境的歸宿……

于是，他決定上靈巖，拜訪久已仰慕的弘儲和尚。只是，他耽于瑣事，一直蹉跎，直到順治八年冬，靈巖山的那場大雪中，他才終于登上了靈巖。雖沒有見到弘儲，但董說知道，冥冥中，他和弘儲早已是師徒。而當(dāng)他在寺門口俯身下拜時，杭州牢房里的弘儲師父正在遙望著皚皚靈巖。

遁入佛門

靈巖之行兩年后，順治十年五月，董說又上靈巖，才見到了弘儲。這次，他只做了白衣弟子，并沒有出家。他家事甚多，數(shù)子尚幼，現(xiàn)世的生活讓他無法割舍。

只是，名師難遇，他又怎能舍棄？董說陷入了兩難：一

邊是家庭，要負為夫、為父之責(zé)；一邊是佛門，要發(fā)度天下眾生之愿。如何才能不負如來不負卿？掙扎了數(shù)年，直到1657年，董說才正式剃度，法名南潛，字月涵。這一年，他37歲。

剃度前，董說焚書。這些書中有藏書，有著作，曾是他的至愛，每次出游都不離他左右.然而，或許是因禪宗不立文字相，或許因清朝的文化鉗制，他親手點起一把大火，將數(shù)年心血焚燒殆盡。

全心投入的董說很得師父弘儲賞識。這賞識緣于董說登山聲援的高義，更緣于他卓越的才情。董說也很尊敬弘儲，這尊敬緣于弘儲的佛學(xué)造詣、故國情思，更緣于弘儲儒釋合一的才具。師徒兩人惺惺相惜，參禪，談詩，偶爾也談書藝，把格物和參話頭融合得天衣無縫。

不久，董說升為靈巖首座（職責(zé)是輔佐住持，地位僅次于方丈），之后又任堯峰山寺院住持，成為東南佛教界的核心領(lǐng)袖之一。

1672年，弘儲圓寂。董說悲不自勝，作文以紀(jì)念。那個最懂他的人走了，雖說佛家講究四大皆空，但董說還是感到徹骨的悲涼。

時光流逝，故人一個個圓寂，晚明覆水難收。老了的董說更深地把自己藏起來，藏到山水中，藏到古寺里，藏到歲月深處?？滴醵辏?683年），清將施瑯攻破臺灣，晚明郡王寧靖王自盡殉國，明朝徹底滅亡。董說閉目枯坐，再無念想。三年后，他溘然長逝。

董說早年是書生，卻無處可報國，后半生當(dāng)遺民，卻因病弱無法做義士，只能劍走偏鋒，于鐵馬金戈和紙醉金迷之間找一個神龕，安放自己的故國之思。制香如是，命名如是，聽雨、聽鐘如是，遁入佛門更如是。舉世皆昏昏，他唯有以癖好遁世。驀然回首，這個一直在逃跑的書生竟以高僧的形式出現(xiàn)，救度像他一樣無路可逃的蕓蕓眾生。不知在彼岸，他夢中的花朵是否尚在枝頭綻放？

編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