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你可見過,北方冬天溫暖的花
■水生煙
1
十月,秋日遲遲,日光碎金流銀般傾瀉一地。成為高二插班生的第二個月,傅云微仍舊喜歡一個人去操場邊的香樟樹下,靜靜地坐一會兒,聽一首歌,看香樟樹抖落滿地葉子。
傅云微是孤獨(dú)的。她不屬于班里的任何一個小團(tuán)體,她的普通話里夾雜的軟糯口音常常招致其他女生的嘲笑。她們還會偷偷說起她校服里露出的一截T恤,或新?lián)Q的墨綠球鞋,看她把校服穿出另一番感覺,清新又不落俗。她們關(guān)注她,卻又裝作不屑一顧。
陸蘇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對女生世界里的微妙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化解。而對于傅云微,陸蘇和一直在猶豫、踟躕著——尚不確定她是否還記得自己與他們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
那天,傅云微到底還是沒能逃過體育課。體育老師單手插在褲袋里,笑:“怎么罰你?繞操場慢跑十圈,還是給大家唱首歌?”傅云微抬眼望了望炙熱的太陽,選了第二項(xiàng)。她的聲音很輕,有些沙沙的質(zhì)感。陸蘇和站在后排,聽清了幾句歌詞:“如果我?guī)慊匚冶狈降募遥屇憧炊斓难┗?,你是不是也會愛上它,遠(yuǎn)離陽光冰冷的花。”
傅云微的衣袖挽在手肘,校服是干凈的天空藍(lán),襯得整個人愈發(fā)白皙、高挑。陸蘇和有些走神,腦子里反復(fù)回旋的都是那輕輕的旋律,與傅云微專注歌唱時溫和、美麗的面容。
那節(jié)體育課之后,不只陸蘇和發(fā)現(xiàn)了傅云微的美麗。午休時,班里的高個子男生坐在她旁邊,說:“下節(jié)體育課,你仍舊逃課好不好?因?yàn)槲疫€想聽你唱歌?!蹦猩f完這一句,陸蘇和看到傅云微扭過頭,雖沒有接話,卻輕皺著眉頭,然后笑了笑。
陸蘇和不知哪里來的沖動,大步走過去,握住了傅云微的手臂,說:“你跟我來一下。”傅云微抬起的眼睛清亮如水,帶著明顯的詫異,卻又似乎有著期待與歡喜,她飛快地應(yīng)著:“哎!”
剛走出教室門,那股莫名的煩躁讓陸蘇和脫口而出:“傅云微,不好好看書,你理他干嗎?急著想學(xué)人家談戀愛嗎?”傅云微抬起頭,笑著說:“蘇和,我還以為連你也不理我了?!?/p>
那是七年之后,他們兩個人的第一次對話。
七年前,他們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他叫她微微,她叫他蘇和哥哥。他們分享零食、玩具,如一件玩具,每周的一三五歸你,二四六歸我,剩下的一天,固執(zhí)地誰都不看它。
而那天之后,陸蘇和與傅云微似乎重新有了默契。黃昏時,籃球場上的陸蘇和若看到傅云微坐在樹下,會大力跳投,然后轉(zhuǎn)身向她跑來,任籃球在身后彈跳不休。
2
十一月,樹木蕭瑟,寒風(fēng)肆意地吹著。窗下的一棵樹上殘留三五片枯黃的葉子,正顫巍巍地與風(fēng)做著最后對峙。
傅云微到教室時,陸蘇和正在埋頭專注做題。傅云微摘下繪著笑臉的米白色毛線手套,小心地裝進(jìn)書包,然后把書桌里的一杯熱豆?jié){捂在手里。有時還會有一個煎蛋,撒了細(xì)細(xì)的綿白糖。是小時候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來自陸蘇和家開著窗的廚房。氣味和著院子里的花香撲進(jìn)玩耍著的傅云微的鼻子里,溫暖又香甜。她的父母都很忙,帶給她的多是糖果、糕餅,少有這樣的溫情。
而七年后的他們,分別居住在小城之南與小城之北,晚自習(xí)后的路燈下,陸蘇和固執(zhí)地說:“以后,我每晚都送你回家。”傅云微低著頭,用鞋尖在地上畫著圈,悶悶地說:“要是讓別的女生看到,就會更討厭我了?!?/p>
陸蘇和明白,初到這里,因?yàn)槟吧囊磺?,在她看似滿不在乎的表情下,心里也會有猶豫和小心翼翼。她也渴望像別的女孩一樣,有要好的伙伴,在課余時間聊聊美食、明星之類的話題,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是和班里的話題人物走在一起,再加上女生之間的小心思,融入這個班級似乎更是難上加難了。
而現(xiàn)在傅云微的難過又豈止這些,因?yàn)閷γ嫔倌昴强此瓢缘烙譁嘏囊痪湓挘瑢⑺龎涸谛牡椎奈绮惚幌破?。她的聲音很輕,說:“怎么辦?。刻K和,現(xiàn)在老師講的很多知識我都聽不懂。”
女孩的眼睛里含著淚光,在月光下亮若晨星。陸蘇和看著,心里隱隱有憐惜和一絲煩躁,暗暗思索要做些什么,讓女孩的笑容重新綻放。她笑的時候最好看了,陸蘇和在心里說。
3
十二月,大雪遲遲未落。傅云微每天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bào),盼著一場闊別七年的大雪。那樣的清晨,她會早早出門,第一個在道路上踩下腳印。最好要有清風(fēng)拂過,將細(xì)雪輕輕旋起,陽光剛從天際露出一線金邊,照在雪地上,人就睜不開眼。
她給陸蘇和描述南方城市暗沉濕冷的冬天,她說:“有一部電視劇拍得真是不走心,人造的雪景里,落在男主角黑發(fā)上的全是圓滾滾的泡沫粒子。”
陸蘇和笑起來?,F(xiàn)在他們是同桌了,成績穩(wěn)居年級前十的陸蘇和抱著一摞書坐到傅云微旁邊時,曾在班級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有人竊語,有人起哄,而傅云微垂著頭。陸蘇和很得意,他覺得這樣的勇敢和直爽才是少年應(yīng)有的模樣。他用手肘撞了撞傅云微,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悄聲地問:“我是不是很厲害?”傅云微撇撇嘴。
只是那一次的月考,他們都沒有達(dá)到目標(biāo)成績。傅云微原地踏步,而陸蘇和的成績干脆掉到了20名開外。陸蘇和將試卷折了折,塞進(jìn)書包,再抬眼時仍舊是云淡風(fēng)輕的表情。傅云微有些難過地想,果然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duì)友,是自己常常用一道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就能耗費(fèi)他半節(jié)自習(xí)。這樣一想,傅云微覺得更灰心了。
那晚回家的路上,傅云微醞釀了很久,方才跟他說了對不起。她覺得自己說這話時,無論語氣、心境和眼神都無比真誠,可是陸蘇和笑了起來。他的眼睛那么亮,彎起來時滿滿的全是笑意。他抬手替她戴上外套上的帽子,手勁有點(diǎn)重,帽檐落下時弄亂了傅云微額前的劉海兒。她晃了晃腦袋,而陸蘇和就勢在她的后腦勺一拍:“你傻不傻?”卻又不待她回答,徑自向前走。
傅云微心底的憂傷倏忽不見,不甘示弱地追上去,嚷著:“你說誰呢?”
遠(yuǎn)方厚重的云朵漸漸散開,星辰眨眼,依舊沒有將要落雪的跡象。
4
新年之前,只下過一場薄雪,覆在樹枝和枯草上,眨眼便融化不見。雪花悠悠落下時,陸蘇和撞了撞傅云微的手臂,而她專注于眼前的一道題,不曾抬頭。后座的女生踢了踢她的椅子,悄悄遞過新年晚會的節(jié)目表。
陸蘇和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傅云微和女生們的關(guān)系有所改善。她變得愛笑,不再低著頭走路,看人時目光不再似無焦點(diǎn)。很少再聽到有人在背后議論她的孤傲,以及英語課上的發(fā)音了,她們和陸蘇和一樣,叫她微微,有時候她們會問她:“微微,你覺得這件棉毛襯衫和那雙機(jī)車系帶靴是不是很搭?”或者:“微微,最近你在聽什么歌?”
她們把傅云微從陸蘇和身邊拽走時,他總會嘟囔:“女生啊,真是一群奇怪的生物。”
傅云微這個奇怪的生物,在期末考試來臨前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叨叨念念都是考不好了怎么辦。陸蘇和輕描淡寫:“下次唄?!薄熬瓦@么簡單?”“嗯?!?/p>
周末放學(xué)時,傅云微盼了太久的鵝毛大雪飄搖落下,潔白如云朵。陸蘇和很想和她聊聊這場雪,可是她的爸媽從南方回來了,已經(jīng)等在校門口。他只來得及沖她揮了揮手,她的身影就鉆進(jìn)了車子里,很快混進(jìn)車流。
那天夜里,在燈下學(xué)習(xí)的陸蘇和掀開窗簾,看見路燈下白茫茫的天地,潔凈又清新,是傅云微心心念念的雪國與家鄉(xiāng)。他剛拿過手機(jī),微信提示音就“嘀嘀”響了兩聲,是傅云微發(fā)來的消息:“你看窗外?!?/p>
她說:“我能想到最美好的事,便是冬天有雪,前方有你。我知道我的成績跟你差太多,但我會努力?!倍懱K和的回復(fù)寫寫刪刪,最后只發(fā)給她幾個字:“加油,微微。”但他相信她會懂得。
是的,加油。傅云微想,其實(shí)我們自己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力與想要比肩的那個人步伐平齊。
而要到很久之后,她才會知道,某一年的冬天,曾有少年如她一般期盼著一場雪。原因無他,只為雪落路滑時,才有看似無懈可擊的理由,去牽一個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