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習斌
DOI:10.3969/j.issn.16738268.2017.04.016
摘要: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作家的寫作總是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這一文學地理學的視角是我們理解詩人梁平的思想和寫作的一把鑰匙。從2005年出版的詩集《巴與蜀:兩個二重奏》開始,梁平的詩歌具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便集中顯現出來。重慶與四川、巴與蜀,這兩個地方以各自的方式融入了詩人梁平的文化血液,成為他詩意棲居的雙重家園,這在《深呼吸》中表現明顯。在對巴蜀大地進行詩性書寫時,《深呼吸》將歷史景觀、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密集地呈現在詩歌文本中,這種呈現絕不是巴蜀歷史的機械出土和簡單復述,而是敏感多思的詩人個體面對冰冷歷史存在和多面歷史陳述時的一種心靈溝通和今昔對話,通過這種溝通與對話,在歷史與現實的“深呼吸”中實現巴蜀大地的歷史復活。
關鍵詞:
梁平;《深呼吸》;巴蜀大地;歷史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7)04011306
一
200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梁平的詩集《巴與蜀:兩個二重奏》,內收詩人的兩部長詩《重慶書》和《三星堆之門》。這兩部長詩各有側重:《重慶書》是重慶歷史與現實雙重書寫的城市史詩,《三星堆之門》則寫出了古蜀三星堆這一“遠古文明的燦爛和神奇”。即便如此,二者在地域文化的歷史敘述方面是一致的,因此,這兩個“二重奏”是詩人梁平面對生養(yǎng)之地重慶和生活之地四川的歷史與現實而唱響的“巴的歌”和“蜀的歌”。
時近十年,翻開梁平的詩集《深呼吸》,巴與蜀的歷史余音仍然清晰而強勁。與《巴與蜀:兩個二重奏》相比,《深呼吸》自有其不同:前者是厚重長詩的獨奏,后者是精致短詩的交響;前者是“城市”和“古跡”兩個戰(zhàn)場的火力猛攻,后者是多維景觀下的散點透視。在《深呼吸》中,關于巴蜀大地的書寫不僅成為“卷一”的全部內容,而且在后面兩卷中也一直存在,占了集子的大半壁江山,其重要程度和指向性是不言而喻的。在對巴蜀大地進行詩性書寫時,《深呼吸》很大程度上著眼于歷史視域,將歷史景觀、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密集地呈現在詩歌文本中,這種呈現絕不是巴蜀歷史的機械出土和簡單復述,而是敏感多思的詩人個體面對冰冷歷史存在和多面歷史陳述時的一種文化溝通和今昔對話。
眾所周知,人在做深呼吸時能吸入更多新鮮空氣(當然包含更多氧氣),使胸腹得以運動,從而加強血液循環(huán),改善臟器功能,達到放松、減壓、緩解疲勞的目的,對健康是有利的?!渡詈粑氛胁o以“深呼吸”三字為題的詩作,梁平以此作為書名,無疑具有形象而深刻的隱喻意義。詩人所“吸”入的是歷史的陳跡和文化的傳統(tǒng),經過個體的選擇、整合和發(fā)酵,“呼”出的則是以詩的形式存在的詩人個體的歷史、文化理解和表達,通過這種溝通與對話,在吐納之間蘊含著諸多時代之間的新陳代謝,在歷史與現實的“深呼吸”中實現了巴蜀大地在詩人眼中的歷史復活。
二
在梁平的詩歌書寫中,“巴蜀二重奏”是其區(qū)域文化書寫的主旋律。因此,重慶與四川(成都)對于梁平而言具有“雙城記”的意味,是關聯(lián)其現實境遇、寄寓其詩性理想的雙重家園。
重慶作為巴文化的重要代表和歷史見證者,在梁平的詩歌中一直是被關注的重點?!渡詈粑分械闹貞c書寫展現的是《重慶書》之外的重慶,可以看作《重慶書》關于重慶的城市書寫的擴展和余韻,是梁平繼《重慶書》之后唱響的又一曲“巴之歌”。
重慶的歷史文化蘊涵固然是豐厚而難以窮盡的,《深呼吸》選取了一些典型的符號進行文學性的審美書寫。從歷史文化名人“輔相、輔國,輔佐大明王朝”的江淵(《輔相江淵》),到濤聲行走在江上“入成巴蜀天籟”的西南長江要津江津(《江津的江》),再到有著千年歷史的文化名城豐都(《豐都》),在都市重慶之外,分布著諸多能觸動梁平觸覺的人文景致。從這些景致出發(fā),梁平開始了他“巴之書寫”的歷史旅程。在明王朝呼風喚雨的江淵的“老院子”里,如今卻“安置了一個雜技團”,整天表演雜耍。在這里,歷史的莊嚴與現實的諧趣之間形成鮮明對比,但詩人并沒有將其看作諷刺,而是肯定了其走近百姓的積極意義。尤其對于“鬼城”豐都的認知,因為詩人的籍貫是豐都,而民間認為人死后都要去豐都報到,所以詩人“百年”之后也要回到豐都。對于詩人而言,豐都成了一種身份尋根和精神還鄉(xiāng)的象征,這個古老的民間歷史文化標本在詩人的描述中煥發(fā)出了新的光彩。
因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重慶在民國時期一度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我們得以看見現代史上的重慶在梁平的詩中形成了較為立體的書寫。一首《棉花街》,拉開了江城重慶民國歷史書寫的序幕:棉花街是一條依靠重慶水路吞吐棉貨而繁榮起來的街道,現在已經被歷史遺忘而進了博物館,無法見證當年的盛況,只能“在那里聽那些跑船的人,/戲說舊年的繁榮”。詩人徜徉在街頭,古街、青石板路、喝酒的店子都找不到了,“沒有人可以和我進入以往,/以往模糊不清”?!吧狭四昙o”的棉花街成了一個歷史傳說,詩人只能通過如今的清凈遙想當年的繁華。與棉花街民間的模糊性相比,打上“官方”烙印的歷史存在總是清晰地參與著歷史建構。《李子壩》一詩寫出了李子壩在重慶歷史風云變幻過程中的特別之處,“從總統(tǒng)府到紅巖村,/再到白公館到渣滓洞,/每一陣風起云涌,/這是必經,躲不過”。無論哪一種政治勢力,都跟李子壩有關系,“這個城市的出版和發(fā)行,都繞不過李子壩”?!渡称簤问Y公館》將焦點聚集在蔣介石幾大公館之一的重慶沙坪壩蔣公館這一歷史存在,對公館曾經的主人的個人風貌及其政治得失,作出了頗為中肯的歷史評價:“曾經呼風喚雨的王朝因為拒絕陽光,/一條路走到了黑”,“這里和城中心的抗戰(zhàn)記功碑一樣,/也有功德,也時有燈光不眠”。面對這一段歷史,詩人梁平沒有去做非此即彼的政治定性,也沒有去做純粹的道德審判,而是站在接近歷史真相的公正立場,對歷史人物的是非功過作出“詩意的裁判”,讓這個“沒有呼吸”的公館在鮮活的個體心中恢復了心跳。endprint
在梁平的重慶書寫中,觸及到新中國歷史的并不多見,《紅衛(wèi)兵墓》是其中一首特別且頗有份量的詩,只不過它將歷史的關注點推后,定格在那一場看似有定論實則至今仍被塵封的人類浩劫上。重慶沙坪壩公園內的紅衛(wèi)兵墓園,是目前中國唯一保存完好、具有規(guī)模的“文革”墓群,那一段缺了又堵堵了又缺的“圍墻”成了一個信號,“拆”與“堵”既是現實狀況,也暗示著今人對文革武斗的不同觀點和立場。在進行了事實描述和情感抒發(fā)之后,詩末寫道:“比鄰的教堂沒有了鐘聲,/冰冷的十字架下,/安放了不愿提及的年代。/沒有任何遮蔽的墳場,/保存了最為慘烈的完整。/一百顆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在那年,在墻外,/封存了體溫?!背錆M激情同時又缺乏獨立思考的青春頭腦,在理性的十字架缺位的情況下,最終只能成就慘烈。紅衛(wèi)兵墓是一個靜穆的存在,它的存在和被保存本身就是一種歷史態(tài)度,《紅衛(wèi)兵墓》是梁平對這一存在所做的詩性的歷史觸及,它與其他詩歌一道,成為詩人重慶書寫歷史見證的重要文本。
梁平在2003年即已發(fā)表了《重慶書》,對重慶的歷史與現實進行了深入挖掘和細部審視。也正是在新世紀之初,梁平離開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重慶??梢哉f,梁平對重慶的情感濃度及由此而產生的文學焦慮,隨著《重慶書》的集中釋放和離開重慶的現實原因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緩和,但根植深處的重慶情結依然存在。梁平曾在一篇《感謝重慶》的博文中表達了他對生養(yǎng)之地重慶的戀戀不舍:“我喜歡生我養(yǎng)我的這個城市。即使現在我已經離開,也無法割斷我與這個城市的血緣和情感?!盵1]事實上,正是他對重慶的依戀使得這個城市在《深呼吸》中再次登場,也正是對這個城市無法割斷的“血緣”聯(lián)系,使得梁平將關注點放到它的歷史源頭和文化印記之上。
三
除了生養(yǎng)之地重慶,四川也是梁平生活和事業(yè)的福地。繼新世紀之初離開重慶之后,梁平已在四川生活了十多年,這里理所當然也成了他詩歌寫作的重要生活基礎和藝術資源。事實上,在《深呼吸》中,梁平對四川大地的詩意書寫占了絕對的比重,在相對比例上,“蜀之歌”也遠遠多于“巴之歌”。如果把眼光放到梁平詩歌的整體來看,這種轉變是不難理解的,如果說《重慶書》已經(或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釋放了對重慶這座城市的書寫欲望,那么,此后則理所當然地會將這種書寫欲望轉移到成都這座城市以及以成都為核心的四川?!渡詈粑氛沁@一轉移的見證,在這本詩集中,梁平從省府成都、周邊地帶和紅色蹤跡的多維視點切入,唱響了詩人心中的“蜀之歌”。
在中國歷史上,成都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自從2 500多年前的古蜀國遷都成都以來,成都歷朝歷代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甚至是不少政權的都城:秦漢時便成為“天府”,西漢時被稱為“錦官城”,三國時為蜀漢國都,唐代成為大都市,五代時是前蜀和后蜀的“帝都”,宋朝時出現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明代一度為“皇城”,清末是“保路運動”的發(fā)起地。巴蜀自古就有文化的相近性,加之在成都生活了十多年,梁平對這些歷史當然是熟悉的。他曾準確地自我總結說:“我?guī)缀跏强桃庠诔啥剂粝伦约旱奈淖?,希望我的筆為我的成都留下我的記憶。”[2]《深呼吸》“蜀之歌”的第一個樂章便是對四川省府成都作為古城和歷史文化名城的深度挖掘,且將這一主題統(tǒng)攝在大約于2013年下半年密集寫成的《成都詞典》[3]組詩之中?!冻啥荚~典》是以對成都的歷史景觀和歷史街道的大量書寫來復活這座城市的。《燕魯公所》非常有歷史感,寫出了一所“老院子”從商賈、官差與考官士人親近的會館到朝官獨享的“公所”直至“片甲不留”最終成為“昏暗的小巷”的歷史變遷過程,“都市流行的喧囂在這里拐了個彎”,詩人在這里看書、寫詩,“安靜得可以獨自澎湃”,這是現實與歷史的交匯,喧囂與僻靜的對比,是個人內心的歷史觀照在歷史印記消失的地方所做的想象性還原。曾經是行刑之地的《落虹橋》更加陰森而滄桑,如今的市井繁華與當年作為行刑場的肅殺之氣形成鮮明對比,橋的名字也由毛骨悚然的“落魂橋”變成了詩意盎然的“落虹橋”。正是歷史的斷裂打開了詩人形象還原歷史場景的記憶閘門,在“沒有人與我對話”的孤寂靜穆中完成了一場當下個體生命與冰冷歷史現場的精彩對話。九眼橋是四川布政使余一龍于明萬歷年間修建的一座九孔石拱橋,是成都的一處歷史遺跡?!毒叛蹣颉冯m然沒有“落魂橋”那般森然可怖,但在詩人眼里仍然是飽經滄桑的歷史見證,橋的歷史變遷“都是改朝換代之后,明末戰(zhàn)亂灰飛煙滅里的復活”。“惜字宮”原是古人敬惜字紙而修建的用以焚化字紙的塔爐,后演化成供奉漢字發(fā)明者倉頡的廟宇?!断ё謱m》正好表明,歷史不僅是一種存在,更是一種敘述,而文字是敘述歷史的符號,也是歷史得以記載傳承的符號載體。詩人站在惜字宮街,看到的卻是“煙熏火燎”的生態(tài)現實,是“越來越多的人不識字”,“寫字的不如不寫字的,更不如算命的”文化現實。面對歷史,以古觀今,實在是一場令人汗顏的古今歷史對話,幸好詩人看到了這種危機?!饵Z門》在歷史陳跡中看到了教育的薪火相傳。教育是歷史延續(xù)和文化傳承最重要的實現方式,而清朝科舉取士的制度日益衰落直至最后廢除科舉制度,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也斬斷了與歷史文化的聯(lián)系。張之洞奏請朝廷“在文化歷史有淵源的省份,/置‘存古學堂,以防國學衰廢”,目光是長遠的,成都的黌門雖然沒有皇家學宮的身份,也是一個能夠“留下文墨印記”的歷史存在。《黌門》是對科舉選拔制度合理性的歷史反思,是對成都武舉人楊遇春將軍開黌門辦教育這一行為歷史功績的認可,它為我們了解成都的歷史打開了另外一個窗口。
成都作為西南要地,不僅偏安一隅自處自適,更少不了與中原腹地的溝通交流,以及整個皇朝統(tǒng)治對成都的輻射影響?!都t照壁》寫的是正南門金水橋前空地上文武百官前來朝拜藩王停轎駐馬之處的赭紅照壁,反映的卻是“皇城”成都的封建官宦歷史?!洱埲A》瞄準矗立在龍泉與奉節(jié)八百里蜀道上“歷經七朝上千年的龍泉驛站”,記錄的是烽火戰(zhàn)亂的軍事歷程?!渡俪锹贰芬辉娭校似煨纬傻乃氖l兵街按照尊卑有序地駐扎列陣,他們的家眷也在這里落地生根入鄉(xiāng)隨俗,詩人將其說成由成都平原這口“大鍋”煮成的“麻辣燙”,這個世俗卻很精妙的比喻寫出了滿清政治軍事勢力深入西南腹地留下的鮮明歷史印記,寫出了民族、地域、民俗的交融互滲,寫出了歷史中的文化融合。梁平詩中的成都有很多古街道:專門生產官員紗帽,目睹其“從衙門里的階級到戲文里的角色”的紗帽街(《紗帽街》);專門為過往的騾馬提供糧草的草市街(《草的市》);每次社會變動時或“明火執(zhí)仗”或“暗度陳倉”受到沖擊的囤積錢糧布帛的藩庫街(《藩庫》);產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的交子街(《交子街》);曾經的都督衙門如今的省政府所在地走馬街(《走馬街上》);為文武官員印制名片的“腳板街”(《爵版與腳板》)。這些縱橫交錯的古街道,每一條都有自己的來歷,有不一樣的掌故,它們的古香古色在詩中還原,它們的衰落、消失或現代轉化又都在詩人的追尋和惋嘆之中。正是這些街道保存了成都的歷史,又正是梁平的詩復活了這些街道,復活了這座城市的歷史。endprint
除了省府成都充滿歷史意味的街道和景觀,蜀地的其他地方也觸動著梁平的詩思,使之成為梁平《深呼吸》“蜀之歌”的第二樂章。這一樂章主要集中在作者2009年所寫的《蜀籟》[4]組詩之中。
位于四川腹地成都平原的什邡是四川省歷史文化名城,早在古蜀開明王朝時期就已經是蜀地經濟發(fā)達、人口眾多的核心之地,其建置在《史記·留侯世家》中早有記載。在歷史上,這個并不處于中心位置的蜀地小城,是留下大禹足跡的“禹跡仙鄉(xiāng)”,是戰(zhàn)國李冰的治水與仙逝之地,是佛教南禪八祖馬道一的故里,是漢代名將雍齒的受封之地。此外,還在政治、經濟、文化、宗教、藝術等諸多領域留下了眾多歷史文化遺跡,這些在梁平的詩歌中都有明顯體現。
什邡是佛教勝地,蜀中名勝羅漢寺歷經戰(zhàn)亂而彌損彌堅,禪宗八代祖師馬道一“以生命的輪回成為西川神話”,《西川佛都》寫出了佛家“器”與“道”的歷史傳承,廓清了“西川佛都”的歷史淵源?!痘蹌λ隆穼⒉▉龅膫髡f與唐玄宗李隆基賜劍的事件結合起來,顯示出什邡的慧劍寺在歷史上遠播的聲名?!陡邩颉芬辉妼懗隽烁邩颉耙环虍旉P”的險要,扼住古道咽喉的高橋同時也是入寺朝拜的關口,歷經數百年而香火不斷,它既是戰(zhàn)亂歷史的通道,又是保存宗教歷史的凈土。而《吊衛(wèi)元嵩墓》將關注點定位于雍城什邡一處不起眼的歷史古跡,聚焦在一位身世神秘而又毀譽參半的“僧人”身上。蜀人衛(wèi)元嵩少時入僧,卻不耐清苦,為得名聲而佯為狂放,交游權貴,后上書刪寺減僧詆毀佛法,最終濟世還俗。梁平在對衛(wèi)元嵩矛盾的行為進行近距離打量和深入考察之后,還原了這個怪異僧人“通曉佛儒道三教典籍”的“演出服”下隱藏著的“非佛非儒非道,非官非民”的本質。
在什邡的歷史上,文化教育方面也是可圈可點的,梁平用詩歌進行了復活。《儒家學宮》記錄了雍城儒學宮從北宋以來逐步興盛到明末的衰落直至清康熙年間的重新振興這一艱難歷程,一部《論語》從“一頁頁脫落”到“重新裝訂”的過程,就是儒學在遠離皇宮的小城“幾落幾起”的歷史縮影,也是主流文化傳承曲折歷史的見證?!陡慌d堂書莊》的書寫對象富興堂書莊是雍城雕版印書莊,它是印刷文明傳入蜀地什邡的歷史見證;反之,它又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書寫和傳承著歷史,從此,“西蜀行走的腳步,有了新的記載方式”,“古城的興衰與滄桑,落在白紙黑字上”?!锻咦逾值膹垘煿拧穭t將目光轉向清代什邡瓦子庵的知識分子農學家張師古,他傲視權貴、不圖功名,卻一心一意鉆研農學,寫出了與《齊民要術》難分伯仲的《三農經》,成為地處江湖之遠的什邡與朝廷產生聯(lián)系的重要節(jié)點,也為農業(yè)之地發(fā)展為富庶的天府之國奠定了深厚的技術基礎。
雍齒和李冰是與什邡相關的兩大歷史人物。雍齒是劉邦的同鄉(xiāng),先隨劉邦反秦,后又棄劉投魏,最終再降劉邦,被封為什邡侯。劉邦與雍齒之間的故事被寫進了《史記》,也不斷在民間流傳,《雍齒侯》這樣寫道:“不是所有的干戈,/都能化為玉帛。/橫放在天地之間的一桿秤,/稱出劉邦用人的重量,/稱出雍齒為官的重量,/一次冊封,一面斑駁的銅鏡?!边@是當下的個體對歷史的理性分析,背叛與寬容、尊嚴與氣度、自視清高與成王敗寇,都清楚地映照在歷史的“銅鏡”中,擺放在詩人衡量歷史人物的“天平”上。戰(zhàn)國時蜀郡太守李冰在岷江主持修建了水利灌溉工程都江堰,為成都平原成為天府之國奠定了基礎。這個戰(zhàn)國時期的水利工程專家在什邡洛水鎮(zhèn)修建了一些水利工程,并在這里劃上了人生的休止符。洛水的李冰陵是游人的景點,也是一個記載千秋功業(yè)的歷史文化符號,《李冰陵》一詩正是梁平對這一文化符號的歷史沉思和當下解讀。
除了歷史文化名城什邡,梁平的詩性觸覺還不時延伸到蜀地的其他角落?!洱埦庸陪y杏》從廣漢龍居寺內的一顆千年“銀杏王”身上,看到了“半闋宮詞的殘留”和“花蕊夫人親手植下的情愫”,在詩人眼里,這顆在戰(zhàn)火與流年風化中幸存下來的古樹,是歷史繁華與沒落的見證者,是龍居山的“龍脈”。千年的黃龍溪水和古鎮(zhèn)歷史悠久,歷來是兵家必爭的軍事重鎮(zhèn),還是南方絲綢之路必經的茶馬古道,《黃龍溪》寫出了這一雙流美景的來龍去脈:“一流返古,/返回歷史的褶皺與花邊。一流向遠,/把水面漂浮的那些未知的詞牌,/打撈上岸,輕吟淺唱都是天籟?!薄稘h代畫像磚》通過描繪漢代四川地區(qū)盛行的“畫像磚”這一歷史文物的圖像與情態(tài),復活了這一文化符號的歷史陳跡。“那個久遠的年代。/或歌、或泣,/或由此而生的更多感受,/都是后人的權利。/風化的是圖像,/風化不了的是漢時的胎記?!苯袢藢v史有不同的理解,但恒常不變的是實物留下的歷史痕跡和曾經的存在方式。正是對這些勝景和古物的發(fā)掘書寫,詩意展示出成都之外的蜀地風采。
四川歷來就是一個人口大省,也是革命活躍之地,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紅色革命中作出了巨大貢獻,梁平的詩歌關注了紅軍長征中與四川相關的這段特殊的紅色革命歷史,成為《深呼吸》“蜀之歌”的第三樂章?!渡詈粑分械摹都t原》《達維會師》《懋功議事》《猛固鐵索橋》和《謁兩河口遺址》這一組詩就是這一主題系統(tǒng)關注的具體表現。駐扎過紅軍“染紅了中國”的紅原大草原,翻越夾金山的中央紅軍與紅四方面軍先頭部隊“巧遇”的達維會師,達維會師后在懋功天主教堂召開的懋功會議,固若金湯而又彈痕累累的猛固橋,確立了“紅旗向北,人心向北”重要方針的關帝廟兩河口會議,一個個復活在梁平的詩中。通過這一樂章的譜寫,詩人為我們恢復了歷史的記憶,提供了對曾經的歷史走向的真實理解。
在《深呼吸》中,梁平對四川的書寫可謂濃墨重彩,從省府成都到古城什邡再到其他市縣,最后粗略畫出了紅軍長征走過四川的軌跡,蜀地的歷史“景點”被梁平做了一次清點、一次串聯(lián)。就如全集的開篇之詩《說文解字:蜀》,從甲骨文的“蜀”出發(fā),形象地再現這一文字的變化發(fā)展過程,從中找到了地域的特色和“家族的印記”,也找到了歷史的合法性。
四
楊義先生在談到文學中國的巴蜀地域因素時說:“地域是文學發(fā)生的現場,那里存在著說明文學意義的文化之根”,“地域文化是作家們的精神母乳”[5]。在現代文學史上,巴蜀地域特性及其文化涵養(yǎng)了眾多作家,沙汀小說中的四川鄉(xiāng)鎮(zhèn)敘事、李劼人小說“擺龍門陣”的敘事特點和川地方言都是典型的例子,新月詩人曹葆華的悲情力量也自有一種川人的豪爽,就連并非巴蜀籍貫的新月理論家梁實秋關于“雅舍”的文字也烙有深深的巴渝記憶。在當代詩人中,梁平的地域特色是明顯的,他曾公開呼吁:“當代詩人有責任為自己生長的城市留下美好的文學記憶?!盵2]事實上,他自己是親身躬行的,其對巴蜀大地的詩性書寫即為明證,其中又以對重慶、成都的雙城敘述最為明顯。幾年前,梁平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這樣說過:“我這些年‘流竄于兩個城市之間,已經忽略了家鄉(xiāng)的概念,成都、重慶都是我的家?!薄拔业墓枢l(xiāng)就是巴與蜀?!盵6]重慶與四川、巴與蜀,在詩人梁平的心目中孰輕孰重,這已經不是一個問題??梢钥隙ǖ氖牵@兩個地方已然以各自的方式融入了梁平的文化血液,成為他詩意棲居的雙重家園。那首《回家》儼然就是梁平“雙重棲居”的自白:“橫臥在成都與重慶之間,/混淆我的故土。……//和別人不一樣,/我在兩者之間無法取舍。/從成都到重慶說的是回去,/從重慶到成都說的也是回去。//路上留下的表情,/歸去和別離都是一樣。/城市固然清晰,/我現在的身份比霧模糊。”這是一種典型的現代人的生活,是重慶與成都“雙城記”之“雙重家園”的真實寫照。當然,“巴”與“蜀”在梁平的筆下并不是對等的,也不是同一的。在《深呼吸》中亦是如此。《江津的江》的峽江地理特質,《豐都》的鬼巫民間信仰,都是巴文化的突出特點,《李子壩》等詩表現的重慶在民國史上的特殊性也是巴渝之地所特有的。至于蜀地書寫,則視點更立體化,更具有歷史的深度和表現的廣度,體現出蜀文化相對于巴文化更加明顯的包容性、精致性和歷史文化豐富性。有人說:“對于生在重慶長在重慶的梁平,如果說重慶是他的故土,而成都則是他的樂土?!盵7] 在我看來,此言頗為形象地道出了梁平之于巴文化的根性和蜀文化的融入性。endprint
梁平的《深呼吸》將目光大量集中在巴蜀大地上,通過對巴蜀大地歷史景觀、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詩意表達,復活了巴與蜀沉睡的歷史。我們也應該看到,歷史在梁平那里不是最終的目的,他涉及并且偏愛展現巴蜀歷史,其注意力卻不完全在歷史本身,而是最終導向人與文化。透過梁平的巴蜀書寫,能夠非常鮮明地感覺到一個沉默的詩人面對腳下無言的土地而產生的一種心靈溝通和古今對話。新歷史主義告訴我們,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歷史在于敘述,歷史離不開理解。梁平對歷史的詩意書寫其實就是一個當代詩人對巴蜀歷史與文化的詩性敘述和個體化理解。正如《萬年臺子》里寫到的,在戲臺上,“歷朝帝王將相的興衰”都變成了“生旦凈末丑”的粉墨登場,這個上演了歷朝歷代故事和形形色色人物的萬年臺子是演出的小戲臺,更是歷史與人生的大舞臺。在歷史上演的進程中,“幫腔”和“狗”的出現會讓歷史更加多元化,也更加真實,表現出詩人對民間歷史參與的重視,對莊嚴歷史大敘事的解構。在詩人梁平眼里,戲曲的教化與演繹又何嘗不是歷史的再現呢?只是換了一副面孔和講述方式而已。所以說,用人物、場景、事件去復活歷史,然后打開自己的心靈進行今昔對話,這是詩人梁平的智慧,也應該是遠觀歷史的所有人共有的智慧,面對巴蜀大地如此,所有的歷史存在都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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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y Resurrection and Dialogue with the Past and Present
in the Land of Bashu: About Liangpings “The Deep Breath”
SHI Xib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048, China)
Abstract:
Natural environment and climate may affect its inhabitants, the writers writing is always marked by his regional culture, and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geography is a key to understand Liang Pings thought and writing. From the book of poetry published in 2005, “Ba and Shu: The Two Duet”, Liang Pings poetry has a regional cultural color which will be concentrated on the show.Chongqing and Sichuan, Ba and Shu, these two places culture of blood was put into(the poet) Liangpings poems with their own features, becoming a dual home of his poetic habitation, which is reflected clearly in “The Deep Breath”. When he wrote about Bashu, he presented in densely poetic text with historical landscape, historical events and historical figures, it is not just mechanical duplicate or simple repetition, but(more sensitive thinking individual) a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and dialogue between icy poet and multifaceted historical(existence a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and conversation history)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made by the sensitive poet.Then resurrect the history of Bashu through the communication and dialogue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Keywords:
Liangping; The Deep Breath; Bashu earth; history
(編輯:李春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