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嘯
杜甫四十四歲那年冬天,從長安回奉先(今陜西省蒲城)探親。天寒地凍,我不明白他為何還要大半夜動身。衣帶斷了,手指僵硬得系不上,寒風(fēng)就直吹入懷。若不是命大,真的是要被凍死的。凌晨時過驪山,唐玄宗和楊貴妃正在此地避寒,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是夸張,而是實景。杜甫心里難受得不行,但一想到隔著茫茫風(fēng)雪,家里還有十口人在等著自己回家,就只有奮力向前。過了驪山,折北至昭應(yīng)縣渡涇渭兩水,再改道北行,真是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家。邁進家門,杜甫聽到的是一片哭聲,他的小兒子餓死了!“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悲傷夾著愧疚,心碎欲裂。連鄰居都為他家難過。但杜甫悲傷之余,想的卻是:像我這樣的家庭,世代為宦,自己又做小官,按例能享受免租免役的特權(quán),尚且如此,其他普通的老百姓呢?更是苦不堪言吧?
也是一個冬天,有位漁夫蓋著一張破漁網(wǎng)睡在船艙里。夜里下雪,雪花透過漁網(wǎng)落在身上。漁夫早上醒來,抖了抖身上的雪,自言自語:真冷啊,那些沒有漁網(wǎng)的人昨晚可怎么過??!
還是一個冬天。查爾斯·蘭姆在街上急急忙忙地走,一不小心滑倒,摔了個仰面朝天。他趕緊爬起來,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墒翘ь^一看,一個掃煙囪的小孩正沖著他笑呢:“他站在那兒,用他那黑黑的手指向我指指點點,讓大伙兒瞧,特別是讓一個貧窮婦人瞧(那大概是他媽媽),在他看來,這件事太可笑,太有趣,笑得他眼淚都從那紅紅的眼角流出來了,他那眼睛是因為平時常哭,再加上煙熏火燎,才變得那樣紅紅的。然而,在萬般凄苦之中,他那眼睛還是閃耀出一點兒得之不易的快活的光芒……”這時,蘭姆想的是:“一個掃煙囪小孩的嬉笑里是絲毫不含惡意的——只要一個上流君子的體面能夠容忍得了,我情愿站在那里,做他的嘲笑對象,一直站到深夜。”我完全相信蘭姆這份心意的誠懇,但他的身子骨恐怕吃不消。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以前只是覺得可笑,現(xiàn)在則是對“泥菩薩”充滿敬意。連自身都難保,卻還要去保佑別人,幫助別人,不是很偉大么?追根究底,每個人都是泥做的,都能力有限。若是只有“金菩薩”才能做好事,世上就沒有善行了。
【原載《檢察日報》】
插圖 / 杜甫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