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深
前不久,我在一本舊書里,發(fā)現了一貼剪報:《從文嫂的遭遇談起——駁<早春二月>的活命哲學》,署名“竹人”(我的筆名,文章載于《寧夏日報·六盤山副刊》)。我已記不得是哪年哪月、為什么要批判這部我一直喜歡的影片了。還好,剪報背面一條新華社的消息透露了日期,該文是1964年10月27日發(fā)表的。
文章以同情烈屬文嫂為線索,用了許多上綱上線的字句,批判蕭澗秋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活命哲學;還批評文嫂,“作為一個勞動婦女和烈士家屬,在她的身上,總會具有勞動人民的一些反抗精神和勤勞的美德。但是,這些在影片中都沒有見到,文嫂卻被描繪成性格軟弱,且封建意識濃厚。”她對生活的意志消逝了,僅為了孩子而活著。這種性格和所處環(huán)境就決定了她是一個坐待“救濟”的對象,給蕭澗秋的“人道主義”作了鋪墊。當她得到蕭澗秋施舍的五塊銀元時,就“無限感激而惶恐”,尊之為世間的“好人”,后來又想讓兒子阿寶報恩。
這篇文字還有諸多今天看來非常滑稽可笑的“批判”,不再一一復述。但由如上只言片語可看出,當時我寫這篇評論時,心是多么“硬”!今天,我之所以要寫這篇揭短的文字,就是想懺悔。
我們有“家丑不可外揚”的說辭,既然連家丑都不可外揚,那么個人的丑陋則更不可讓外人知曉了。但許多事實證明,讓外人特別是讓后代,了解前人和父輩有過的丑陋,是一種珍貴的歷史教訓——因為這教訓是切身的體驗,更能使人警醒。敢于亮丑是一種覺悟與懺悔,知丑者或許不再為丑;懺悔也是一種貞操,是對歷史與未來的誠實。
我怎么也記不起五十多年前為什么要寫這篇違背良心的短文?但我可以肯定逃不過三種情況:一是為了表現自己思想改造的進步。我當時是“摘帽右派”,尤其需要思想和政治立場方面的表現,去迎合一些人的好感。二或是學了什么文件、聽了什么講話后,在“左”的念頭蠱惑下,一時沖動而為。三是奉命行事,上面或某領導分配的寫作任務。不論屬于哪種情形,錯誤的程度或許有輕重,但為了夸大人民的勤勞美德和階級斗爭,而去批判人道主義,這是鐵板釘釘的南轅北轍、李代桃僵。
那個特殊的年代,做過一些錯事。若要找個借口的話,可以叫當事者迷,或者是說受了某些說教的蒙蔽——其實無非是為了保護自己,甚至純屬投機。
文壇巨匠巴金被稱為中國文人的良心。他在晚年所寫的《隨想錄》《真話集》等文章,處處可見這位老人晚年對歷史深刻的反省,對自己無情的拷問,其發(fā)自肺腑的懺悔之言讓后輩難以忘記。
革命老人李悅在《一個時代的終結》中坦誠地說,巴金的晚年是懺悔的晚年,也是說真話的晚年。有的人在一個政治運動到來的時候,會下跪說:我懺悔!但在運動結束之后,又昂首站起來說:我控訴!但巴金卻在十年動亂結束后,仍然跪著說:“我懺悔!”這才是巴金的可貴之處。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