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紅麗
王進(jìn)城吧嗒一聲掉地上了,像鴿子拉出的一粒屎。
他終于逃出來了,樂得呵呵笑,笑出滿嘴烤瓷牙。他站起來解掉腰里的繩,仰臉看天,天上火龍在噴火,呼啦一下就把他點(diǎn)著了。
狗日的秋老虎!王進(jìn)城嘟囔著拍拍屁股,又跺跺腳,不顧行人側(cè)目,轉(zhuǎn)身朝城外走去。床單結(jié)的花繩從四樓窗口垂下,長長地在他身后搖晃,抖落一地太陽光。
王進(jìn)城背手站在小碎門前,想著她見到他的那一刻,該有多驚詫,又會多崇拜他。知了喊了一天熱,乏了,倦了,斂著翅睡著了,院里很安靜,靜得能聽到蜘蛛在結(jié)網(wǎng)。
王進(jìn)城抬手敲門,粗大的骨節(jié)震得防盜門咚咚響,卻半天沒人應(yīng),他使勁一推,門倒是開了,跟靈犀似的。
屋里可真暗,王進(jìn)城站住腳,又喊,小碎兒!
還是沒人應(yīng)。
他繼續(xù)朝前走,腳底下踢到個東西,彎腰撿起一看,是只奶瓶,奶嘴扯沒了,瓶身布滿了牙印,扭曲成恐怖的形狀。
王進(jìn)城攥著奶瓶不由脖頸子發(fā)涼,又虛張聲勢喊,小碎兒!這回,他聽到自己的回聲。
在抓拖把的時候,王進(jìn)城碰著了玄關(guān),稀里嘩啦,筆筒、茶葉、玩具娃娃,滾了一地,好在都沒碎,他手忙腳亂撿起來歸位。
這會兒,王進(jìn)城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只見不大的客廳,擺著電視、矮柜、塌陷的沙發(fā),還有一把舊椅子。椅子折了腿,上邊搭著舊衣服。仔細(xì)看,腿斷處有牙印,還有暗紅的血跡。
老鼠啃的?王進(jìn)城嘀咕,這小碎兒得多干凈,能把老鼠餓成這樣。
王進(jìn)城目光跳過沙發(fā),落到通往后院的木門上,木門有抓痕,很深的四道,彎曲處更顯力度,幾近瘋狂。王進(jìn)城打量那抓痕,判斷并非老鼠所為。老鼠爪子沒那么大,也抓不了那么深。他一時思維紊亂,想不出,究竟來了什么大動物。
王進(jìn)城目光下拉,忽地就看到了跳跳。幾只蒼蠅從跳跳身上起飛,嗡嗡嗡飛往后院。他這才聞到鋪天蓋地的惡臭。三只肥碩的黑鼠相繼從跳跳身上竄下,也倉皇逃往后院。王進(jìn)城愣了半晌,渾身冰涼,走近前,蹲在跳跳身旁,試圖把她抱起來。跳跳少了一只手,白色腕骨陰森森露在外邊。王進(jìn)城閉了一下眼,從椅子上拿件舊衣服,蓋住跳跳,連帶蓋住那雙恐怖的眼。他似乎聽到女孩子的尖叫、嘶吼,還有掙扎。七歲的女孩子,什么樣的痛苦,能讓她掰斷椅子腿,留下那樣的抓痕?
王進(jìn)城靜默好一會兒,喚著小碎兒,猛然急奔后院。王進(jìn)城抬眼就撞上了屋頂那片蔥,綠油油,肥嘟嘟,漂浮著無數(shù)透明光點(diǎn),一行一行,仿若種在天上。
太陽下火了,火燒著知了沒命地叫,撕啦——熟啦——死啦——
碎婆臉上爬滿了“蚯蚓”,一道又一道,她用手抹抹,沒了,過一會兒就又有了。碎婆不再管它,就讓它火辣辣地爬。
她挎著竹筐繞廠轉(zhuǎn)了三圈,到處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繃得比龜殼還緊,慢說挖土,撬都撬不動。殘鐵廢鋼大爐子,隨處可見彩螢石,就是沒有一寸土。碎婆來了半個月,除了跳跳誰也沒見著,慢說人,連只家雀兒都沒有。電話里倒有個人精,那也只算半個人。那人聲高嗓門大,呵呵笑著叫她小碎兒。不過,他真不該說那樣的話。想到當(dāng)天的情形,碎婆臉發(fā)熱,癟癟嘴,呸!啐了口干唾沫。
要是再打來,才不要理他。碎婆咕噥著,把藍(lán)格子手帕擰擰干,搭頭頂,一眼便瞅見了斷橋下的河?;慕家巴?,廠是廢廠,橋是斷橋,河也是枯河。但有河就有坡,有坡就有土。碎婆早聞到了土香,燥燥的,刺刺的,滿滿的,牽著碎婆的腳,在蒿草叢中走得跌跌撞撞。
土香。河香。草香。
不,河沒水,是殘留的腥。土香草香夾在河腥里,被七月的風(fēng)一吹,像打面房里的鼓風(fēng)機(jī),撲到臉上又燙又嗆。碎婆忍不住打了個熱噴嚏。她用手扇,香味扇沒了,腦門子突突一陣跳,耳朵里隱隱傳來跳跳的哭聲。她心里一緊:得趕緊刨完土,回家燙奶粉。
碎婆不顧澀撈秧(一種野草)拉褲腳,頂著格子手帕,刮開上層干土,露出下邊的黑壤。真是好土啊,美中不足是有石頭,就是那些彩螢石,紫的,綠的,紅的,曬得燙手。碎婆一塊兒一塊兒把石頭撿開,掄圓了刨子刨,然后把刨碎的土捧進(jìn)竹筐。一筐土刨半天,碎婆臨走又扯幾把草,打算拿回去喂兔子,兔子比跳跳還能吃。
碎婆站起來,滿世界下起金子,她不敢再動,舔舔咂不出一滴唾沫的嘴,穩(wěn)了穩(wěn)神,這才邁開腳。到處都在反光,天反光地反光石頭反光土反光,就連狗尾巴草,都在搖晃著一閃一閃地反光,碎婆眼前就一直下金子。
她富婆一樣地笑,心想,保準(zhǔn)是孫悟空打翻了煉金爐,才掉下那么多金子。
唉,大熱的天,也不知那死鬼逃出來沒有。你說那么大個人了,就惦記著逃跑。他倒夠大膽,自己跑吧,還要拉她墊背,一起跑,叫……私奔!那樣的話他也說得出口。
碎婆想想怪窩心,呸!又朝地上干啐一口,誰要跟他一起跑,沒正形。
碎婆把草扔進(jìn)兔籠,用筷子插好籠子門,放下土,就進(jìn)屋看跳跳。她眼睛一晃,瞧見兒子在院里搭衣服,心里一愣怔。再一晃,又沒了。碎婆最近總出幻境。
幻境這詞兒,也是進(jìn)城老漢說的。進(jìn)城老漢沒進(jìn)城以前是赤腳醫(yī)生。頭一回,碎婆瞧見兒媳客廳打電話,著實(shí)嚇了一跳,以為鬧鬼。隨后又接二連三瞧見兒子兒媳回來,幫她刷碗做飯,洗洗涮涮,還哄跳跳玩。兒子留短須,穿拖拉板,兒媳剪發(fā)頭,戴戒指,場景都真真的。她害怕。是真害怕。后來,在進(jìn)城老漢開導(dǎo)下,她才慢慢習(xí)慣,習(xí)慣了進(jìn)門一剎那看到些啥,如果哪回沒看到,心里還怪涼的?;镁尺@東西,碎婆吸大麻一樣上了癮,那就是冬天的一爐火,夏天的一缸茶,熨帖人心呢。似乎是,幻境里的日子,那才叫日子。
小人兒正掰扯著玩木馬,碎婆放了心,她退到后院,望著廚房屋頂犯愁。廚房是平房,頂上四周高一圈,正好能填土。但屋再小,頂也比她兩個高,咋把土弄上去呢?碎婆想了老半天,在院里轉(zhuǎn)了三四圈,又出一身汗,末了從柜子里拽根尼龍繩,又從墻角搬來梯子。梯是鐵梯,還挺沉,碎婆挪挪歇歇,歇歇挪挪,梯子腿碰著腳面骨,生疼。她想啊,這回挪過去,就再不動它,架在廚房門口,方便上下。
碎婆用繩捆上筐,抓著繩子另一頭爬梯子,然后站在屋頂提土筐。
碎婆真不碎,腿腳夠麻利,所以她才敢想,把蔥種到屋頂上。她要讓那寶貝蔥,筆直地扎進(jìn)云彩眼兒,那就等于把蔥種在了天上,多跩氣(氣派,個性)。要說這餿主意也是被逼的,到處水泥地,不刨土不種菜,再不養(yǎng)雞不喂鴨,碎婆會悶死。
碎婆從頭到腳曬得黑溜溜,汗津津,就像汗水泡大的咸魚。這些天,她一趟趟刨土爬梯子,爬梯子運(yùn)土,從河坡到小院,再從小院到河坡,一共運(yùn)了十五趟,再有十五趟,估摸著屋頂就齊了。一趟一千五百步,十五趟就是兩萬兩千五百步,她還有兩萬兩千五百步得用腳板量。碎婆不怕累,碎婆有的是力氣,她怕跳跳鬧。跳跳總是餓,一餓她就哭,就鬧,就喊難難難(奶奶奶),漆漆漆(吃吃吃),她就得放下筐扔掉繩,麻利兒地跑去燙奶粉。跳跳哦,真是餓死鬼托生的,晚一步都不行,這邊叫“難”,那邊就得給,抱不了奶瓶,立馬就地打滾扯肚兜。肚兜是跳跳媽打南京寄來的,大紅綢鑲金邊,里邊裝藥草,防拉稀的,百十塊,能讓她隨便扯?
碎婆泡好奶粉先在腕子上滴兩滴,這才遞給跳跳喝。跳跳奪過奶瓶,咕嘟咕嘟一氣喝光,咳咳兩聲,舉著奶瓶還要。碎婆又沖一瓶,跳跳又抱著瓶子喝,這回她一邊喝一邊拿眼珠看碎婆,眼珠斜斜的,定定的,就像衣服上的舊紐扣,黑不黑灰不灰,也不知想個啥。跳跳連喝三瓶奶,打了三個嗝,滾圓的下巴頦滴著奶,露出一嘴小白牙,攪鬧了一屋子奶香。
一顆汗珠從碎婆的眉毛落到眼睛,又從眼睛流到嘴,碎婆舔了舔,澀,還帶著苦。碎婆抱著跳跳親,親得肝兒都化了。
跳跳嘎嘣吐出一顆牙,釉子白的乳牙還沾著血絲兒。碎婆捧著牙嘆氣,“八歲八換狗牙”,跳跳都七歲了,七歲的娃子,唉,早該隨爹媽上學(xué)啦。
跳跳不上學(xué),跳跳張著嘴睡著了。她總是張著嘴,張著嘴喝奶張著嘴發(fā)呆,張著嘴哭張著嘴傻笑。涎水順著她圓嘟嘟的下巴流到地板上,一只蒼蠅跑來喝涎水,碎婆揮手把它趕走。
紅色的電話臥在桌上,也睡著了。有時候碎婆聽到電話響,匆忙跑去接,電話卻又沒聲兒了,她判斷不出,是她跑慢了,還是電話根本就沒響。
不過碎婆知道,這時候跳跳媽不會打電話,跳跳媽只在月底來電話,這才月中;兒子也不打電話,跳跳媽去年有了龍鳳胎,在南京又開了美容院,兒子里外一把手,忙得顧不上想家;這時候,進(jìn)城老漢也不會打電話,離上回挨罵才過去兩天,她氣還沒消。那人也是,不罵他,指不定還有啥混賬話講出來呢。
不打就不打,斷了拉倒。碎婆嗓子癢,又賭氣想往地上啐,最終忍住了。她朝喉嚨里灌了一氣涼茶,又抓根嫩黃瓜,咯吱咯吱嚼得滿嘴汁液迸濺,肚子腸子胃總算下了場小雨。碎婆把奶瓶塞到跳跳手心,接著去運(yùn)土。
撕啦——熟啦——死啦——熱死啦——知了扯著嗓子叫。太陽明晃晃吊頭頂,像流汗的銅鏡。
鋼鐵廠倒閉了,人早散了,打工的打工,回家的回家,只剩下碎婆,陪著跳跳守院。但廠子昔日的規(guī)模還在,大,大得人心慌。
碎婆頂著藍(lán)格子手帕,挎著竹筐朝河坡走,路上居然碰到一個人。那人穿黑背心,胳膊上有蝎子文身。他拉著一車銹管子,吱吱嘎嘎走在斷橋上。見人很稀罕,見人拉車過斷橋更稀罕,碎婆難免多看了兩眼。她納悶,那人走上斷橋,打算將管子運(yùn)到哪兒?
那人垂頭拉著車,從眼皮子底下翻碎婆。
碎婆嘀咕,這樣子翻眼看人,不是好東西。
王進(jìn)城也不是好東西,龜孫,那么大人,見天想逃跑,還要拉上她,保準(zhǔn)是腦袋給豬拱了。她要是跟他跑了,人家肯定不會笑話他,連他兒子都要把賬算她頭上。人家會說,曉得不?碎婆拐跑了人家的爹哎。多難聽。呸!碎婆又朝地上啐一口。
“蝎子”從眼皮子底下一眼一眼剜碎婆,嗖,嗖嗖,匕首似的。碎婆顧不上再看他過斷橋,趕緊拉開距離跑他前邊。
她又聞到土的香河的腥,舒服得激靈靈打冷戰(zhàn),碎婆深吸兩口氣,把那香味兒吞下去,半晌舍不得出氣。
碎婆從儲藏室搬出那捆旱蔥,葉子都黃了。蔥是從老家?guī)淼?,原想炒菜吃,她來了以后一看,廠子沒有一把土,又離市中心遠(yuǎn),干脆種了。
碎婆解開捆蔥的草繩,掐掉黃葉,一根一根把蔥擼好。象牙色的蔥白,碧綠色的蔥管,黃澄澄的蔥根,潑灑出滿院子的辛辣甜香。
那王進(jìn)城說,蔥能降壓降血糖,還能發(fā)汗退燒,治水腫,對,小蔥治大病。講治病王進(jìn)城不忽悠,上回跳跳肚子疼,就是聽了他的法兒,用幾棵蔥治好了。
跳跳總也吃不飽,餓了還肚子疼,拼命叫拼命喝奶,吃撐了又要拼命嚎。那天大半夜,她嚎得碎婆心驚肉跳的,荒郊野外,她也是沒法兒,才打電話給王進(jìn)城。
王進(jìn)城懂中醫(yī),電話里他一點(diǎn)兒不含糊,說,這是腸絞痛,你趕緊煎半碗蔥湯,喝下就好。
還真是,那湯喝下不多會兒,跳跳就嚎得輕了,又不多大會兒,她就只剩哼哼了,最后跳跳就睡著了,毛茸茸的腦袋拱進(jìn)碎婆胳肢窩,幼鹿似的,睡得一抽一抽的。
碎婆以前聽老輩講過,神農(nóng)嘗百草,把蔥認(rèn)作日常調(diào)料,各種菜肴必加香蔥,才能調(diào)和美味,小蔥就此得了“和事草”的雅號。六月十六夜,家家戶戶去菜園取蔥,回家叫娃子吃,娃子吃蔥才聰明。估計這跳跳哇,就是小時候爹媽沒給吃蔥才變憨,往后,得多給她補(bǔ)補(bǔ)。嘿嘿,這么多蔥種屋頂,蔥生蔥再生蔥,管個夠哦。
碎婆一邊擼蔥一邊在心里盤算,“香蔥蘸醬,越吃越壯”,啥時候進(jìn)城,得給跳跳買瓶醬。跳跳吃了這些蔥蘸醬,真變聰明了變壯了,就能跟著爹媽上學(xué)啦,她也可以回鄉(xiāng)下,討自己的生活啦。
聽到電話響,碎婆手里攥著棵蔥跑過去,沉沉氣,有一搭沒一搭,聽聽說說,說說聽聽,碎婆的手越攥越緊,到最后一松手,那棵蔥軟蔫蔫掉到了地上。
他還是要跑哦,要帶她一起跑,還要帶跳跳跑。
要命,這老頭兒瘋了,一準(zhǔn)兒是瘋了。
這回,碎婆沒罵他。他頂認(rèn)真,她知道他不是開玩笑,說話的聲音干蔥葉子似的賠著小心,也不呵呵笑了,他在向她求婚。
聽他磕磕巴巴說完,碎婆半晌沒吭聲。
最后,碎婆嘆了口氣說,進(jìn)城,要擱兩年前,我鐵定跟你,但現(xiàn)在不行,真不行。好好在兒子家待著吧,別想東想西。我們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也經(jīng)不起唾沫星兒。瞧兒子待你多好,就沖那一嘴烤瓷牙,也別再鬧了哈!
就是年紀(jì)大,才要過好剩下的人生,年輕人要打拼要幸福,咱一樣有權(quán)利要幸福。
你跑了,兒子咋整?我和跳跳跑了,這房子咋整?
兒孫自有兒孫福,小碎兒,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不能為了他們幸福,咱就舍棄自己幸福,他們這樣很自私知道不。跳跳是她爹娘的,她爹娘就該好好帶身邊養(yǎng),房子也是她爹娘的,也該她爹娘自己看。
她爹娘是我親生兒子,親兒媳哎。
親生也不行。你可想過自己?
我自己?碎婆還真沒想過,她在心里扒拉個遍,占地兒最多的是跳跳,旁邊住著兒子、兒媳,角落里,蹲著死去的老鬼,甚至隱約看到幾只兔子幾棵蔥,可就是找不到自己。
我在哪兒呢?碎婆找不著,急得要哭了就是找不著。
你太善良了小碎兒,只知道付出,這正是他們的自私造成的!他們在欺負(fù)你善良知道不?
碎婆整不明白,老輩給小輩蓋房娶親,然后幫小輩帶孫輩,跟著小輩活到老,變成棺材瓤,大家不都這樣過的?兒子是好兒子,兒媳也不賴,沒打她罵她虐待她,還寄這么多錢這么多稀罕物。她血壓高,兒媳寄的銀杏葉、桑葉茶、金銀花、三七粉,一袋一袋叫她輪換喝,這么孝順的娃子咋就成了自私?
我呀,打小腦瓜笨,想不明白你的理兒。碎婆說,好了,你都快七十了,我都六十五了,別作了,安生活著吧。我不跟你跑,更不會帶跳跳跑,你也別跑,自家兒子,待家給他好好做飯打掃衛(wèi)生,這輩子就這樣結(jié)了吧。
我鐵定要跑,他鎖不住我,跑出去我就找你去,你也得跑。
他為啥鎖你?
說來話長,我開診所死了人,他們非說我治死的,兒子也說我老糊涂,要住一塊兒看著我別亂跑,怕我回去禍害人。啥事,心臟病突發(fā)哪兒也救不活,憑啥說我治死的?整天鎖狗似的鎖著我,就是狗還得放放風(fēng)出去遛遛彎呢!
進(jìn)城老漢越說越氣,越氣越說,碎婆安慰他,你想啊,他既然鎖你,就是對你不放心,你要是安安生生,擱家里做飯打掃衛(wèi)生,沒有跑的念想了,他還能鎖你?
對啊,聰明!對,我先裝著,裝老實(shí)才有機(jī)會逃脫。進(jìn)城老漢又呵呵笑了,笑完就胡侃,我?guī)е?,你帶著跳跳,咱一起跑,跑外地開診所,愿意不?哦,要是你不愿意,咱去南京也成,去南京開診所,跳跳還能見她媽,呵呵呵!
啪!碎婆恨恨地掛了電話,腦門子又突突一陣跳。這人,真不該叫他得意嘍。
晚上,碎婆睡不著,跳跳抱著她胳膊,大夏天,毛茸茸的腦袋也鉆她胳肢窩,睡得一抽一抽的。月亮影兒投窗戶上,踱過來,閃過去,也是睡不著。
碎婆后悔跟王進(jìn)城說那樣的話,反倒啟發(fā)他想出糊弄兒子的鬼主意。
要是他真來了,我咋辦?要命哦!碎婆拿開跳跳的胖手,翻個身。
真帶著跳跳跟他?嗯,他也養(yǎng)得起,后半生不錯的依靠。
唉。
造孽喲,要這樣走了,兒子兒媳,還有他那兒子,都亂嘍。
電話里,王進(jìn)城說他想家,想家里的藥柜,想村口的荷花塘,要是在家,又該到采蓮子制藥的時候了。他說家里種滿了樹,大樹,杏樹、苦楝樹、皂角樹,最多的是棗樹,刮的風(fēng)都是綠的。晚上風(fēng)那個溜,拖張席片睡棗樹底下過夜,那叫一冷。他還說,鄉(xiāng)下風(fēng)溜,城里風(fēng)厚,黏人。
碎婆家鄉(xiāng)也有荷塘,不過不在村口,而是在村后,夏天啊,滿塘的碧葉子紅荷花,風(fēng)一吹,香透半個村。
他說的也正是她想說的,她就不重復(fù)說了。碎婆只說,俺也想家,想家里的玉米葉子紅薯秧。
王進(jìn)城就說,還想芝麻葉搟面條,蔥花點(diǎn)香油的那種,嗨,香啊,我整一年沒吃到了。
可憐見的老漢,啥金貴東西,你來吧,來了我給你搟。碎婆說完猛然醒悟說漏了嘴,忙又圓場說,啥時候娃子們都閑了,用不著咱了,咱就回鄉(xiāng),我給你搟。
他又叫她小碎兒。她又想起自己年輕時扎辮子的模樣,那時候多俊吶,穿著白的確良襯衫,楊柳細(xì)腰,在田間一擺一擺地插秧。跟死鬼認(rèn)識的時候,他也那么叫,帶兒化音,小碎兒。
小碎兒……
碎婆翻個身,打眼瞧見死鬼端坐在床前,耳朵夾著煙,后邊站倆人,都看不清臉。碎婆腦袋咯噔一下,醒了,老半天頭都是木的。
碎婆一身湖水藍(lán),在院里忙活,藍(lán)短袖藍(lán)胖褲,系著更淺一色兒藍(lán)圍裙,發(fā)髻圓溜溜閃著光。熱浪翻滾,沒有一絲兒風(fēng),蔥管兒都曬燙手了。院子就是強(qiáng)反光火鏡,就是法海手里的神器,火溜子罩著她,要把她招了,收了??伤槠挪皇巧哐 ?/p>
終于起風(fēng)了,涼爽爽的,碎婆趕緊趁涼快擼蔥,拿繩子上屋頂。大正午的,一股小旋風(fēng)也跟著上屋頂,咻,咻咻,圍著她轉(zhuǎn)。屋頂那么燙,碎婆的汗珠子滴下來,砸土里凈是小坑。碎婆把土開了壟,蔥分行,種下去,再把土按瓷實(shí)了,一壟壟,一行行,齊整得像初生的娃子。碎婆欣慰地直起身,那些“娃子”她看不夠,也聽不夠。誰說聽不成,碎婆聽著呢,聽它們啪啪打開身體,活潑潑向著天空生長,自由生長。
“自由”,這詞兒也是進(jìn)城老漢說的。碎婆嘴角慢慢翹上去,翹上去,眉梢眼角凈是笑。
風(fēng)停了,屋頂更熱,碎婆重新鉆進(jìn)了煉丹爐,到處紅彤彤,閃光。惱人的小旋風(fēng)還在圍著她轉(zhuǎn),咻,咻咻!碎婆腦門也拉開風(fēng)箱,血管燒得突突跳,這小旋風(fēng),火上澆油。老輩人講,旋風(fēng)里都藏小鬼,你啐口唾沫,就會出現(xiàn)一滴血,就把小鬼的陰招破了。雖然碎婆一次也沒見過一滴血,她還是醞釀了干唾沫,照著旋風(fēng)中心啐過去。
嘿,真中了。
隨著唾沫落地,旋風(fēng)中心火起,火光迸濺。那火越來越旺,越來越強(qiáng),火摻著光,光纏著火,團(tuán)團(tuán)將碎婆圍住。
轟的一聲,碎婆炸了。
碎婆腦袋炸了,心肝肺炸了,舌頭也炸了。她撕心裂肺喊了聲,跳跳唉!砰然倒地。
其實(shí)她想喊的是——跳跳唉,誰給跳跳燙奶粉?后邊半句還沒來得及喊出,就有只手悄悄插進(jìn)她的腦殼,掐斷了血管。
碎婆聽到血管里的血,在汩汩流淌。
隨著這流淌的聲音,太陽化了,斷橋化了,石頭化了,土化了,梯子化了,繩化了,碎婆,馬上也要化沒了。
碎婆枕著親手種下的蔥,蔥管貼著她的臉,肥嘟嘟,綠瑩瑩,咯咯吱吱往上長,那些蔥尖尖喲,真要鉆到云彩眼兒里去。
補(bǔ)記:
【其一】8月16日,某派出所接到王進(jìn)城報案,在一廢棄鋼鐵廠發(fā)現(xiàn)女尸。其中一具女童尸體遭老鼠毀壞,具體死亡原因不明。
【其二】8月25日,經(jīng)過調(diào)查,死者為留守老人吳碎及其智障孫女梁跳跳。吳碎現(xiàn)年六十五歲,生前負(fù)責(zé)照顧孫女梁跳跳,死亡原因?yàn)槟X出血。吳碎子女在外打工,吳碎死后,其孫女梁跳跳無人照料,饑餓致死。
【其三】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墻壁、門框抓痕,椅子啃咬痕跡等,皆為梁跳跳過度饑餓、死亡前痛苦掙扎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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