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雁軍
山叫雙鶴山,山頂上有一塊向天而立的石頭叫凌霄巖。順著凌霄巖往下,幾十米的地方有個小巧的寺院叫凈月庵。精致的山門和金堂都不大,禪堂也很秀氣,院中有座一人多高的塔,塔有九層,叫靈峰塔。院兩側(cè)的祖師殿、伽藍殿、藥師殿、西方殿、觀音殿、地藏殿等也都是小巧的格局。地方不大,卻處處透著靈動飄逸的氣息。新鮮的空氣把小小的寺院浸染得玲瓏剔透活色生香。
毛妮在凈月庵生活了十八年,卻沒有得到比丘尼的身份。來庵里上香的女施主見了毛妮,都說這般美貌如花的姑娘做了尼姑實在可惜,那將錯失多少人世間美妙的東西和生命的享受。有多事的女施主不止一次地規(guī)勸毛妮下山,勸她不要像仙人一樣守在庵里。凡塵的日月,多少風(fēng)光、多少繁華、多少快樂和歡愉,都是凈月庵里沒有的。面對這樣的規(guī)勸,毛妮有的時候搖頭,有的時候一臉茫然。事實上她是真的想做一個俗人眼中的尼姑,她喜歡凈月庵安靜而簡單的生活,她早就習(xí)慣了這樣的無憂無慮,除去自己每天該做的事情,她也和庵里的師傅們一起打坐誦經(jīng),領(lǐng)悟佛理。面對佛祖的時候,毛妮心里總是覺得十分踏實。
十五歲那年,毛妮第一次請求妙慈師太做自己的皈依師。她希望妙慈師太能親自為自己落發(fā),她從此皈依佛門,成為一名真正的比丘尼。對于毛妮的請求,身為庵主的妙慈師太是斷然不肯的。妙慈師太覺得毛妮的年齡太小,根本不懂一個女人皈依佛門的真正意義是什么,也不懂得女人一旦遁入空門,她的一生將被改寫。毛妮皈依佛門的想法只是少不更事的一種沖動,是受了庵堂環(huán)境的浸染和影響而做出的盲目選擇。毛妮生活的主場景應(yīng)該是俗世凡塵,不是佛門凈地。
那晚妙慈師太和毛妮同床而眠,窗外雨聲沙沙敲打著窗欞,夜色深沉得仿佛有了重量,這無形的重量讓妙慈師太感覺到沉重。十五年前同樣的雨夜,妙慈師太在凈月庵山門外的石階上抱起襁褓中的毛妮,毛妮尖細(xì)的哭聲和夜空中的電閃雷鳴同時在妙慈師太耳邊炸響。傾盆大雨中,妙慈師太看見林中一個年輕女人倉惶逃走的背影。妙慈師太想,俗世間的女子,承受了多少人世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她們的好多行為,是佛門所不容的。但是世事輪回,多少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塵世女子演繹的故事如出一轍,多少悲劇令人嗟嘆不已。這個像鳥一樣驚慌而逃的女人,在這個暴雨的夜晚棄自己的骨肉于佛門外,到底是對佛門的玷污還是對佛門的篤信,讓人一時無法判定。
對于自己的身世,毛妮是早就知曉的。但是,她并沒有覺得自己有被遺棄的悲涼和怨憤。妙慈師太早就扮演了母親的角色,把她需要的東西全都給了她。對于自己的親生父母,毛妮從來不想,在她的世界里,父親和母親是根本不存在的。在凈月庵生活的這十幾年,毛妮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歡愉而寧靜的。庵里那么多小師傅把自己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她,她感恩于心。她想落發(fā)為尼的心是純正而虔誠的,對于外面的世界,她心無所向,她是打定主意要在庵里度過一生的。
但是妙慈師太會經(jīng)常提起當(dāng)年的事情,向毛妮反復(fù)描述那個雨夜,那個在大雨中如驚鴻般逃下山去的女人。描述那個女人如何在奔跑的時候跌倒,如何爬起來頭也不回地離去。那個雨夜,應(yīng)該是毛妮一生中最重要的夜晚。那個夜晚的雷鳴電閃,其實是蒼天在呼喚那個女人,那樣的呼喚一定會讓那個女人心驚肉跳,她逃的時候肯定會乞求上天對她的寬恕。
妙慈師太每次說起這些的時候,毛妮總是沉默如桑。她只是默默地聽,聽的時候腦中浮現(xiàn)的是山間的淙淙流水和鳥兒的啾啾鳴唱,以及蔥郁茂盛的山林和波瀾起伏的山麓,那般的壯美和那般的詩情畫意游走于毛妮眼前,她的心完全被這些東西填滿了。
到了十八歲這年,毛妮再次鄭重地向妙慈師太提出落發(fā)為尼的愿望。這一次,妙慈師太照例嚴(yán)詞拒絕。雖然,毛妮反復(fù)向妙慈師太申明自己已經(jīng)長大和皈依佛門的心意已決,她也已經(jīng)到了能為自己做主的年齡,但妙慈師太的斷然否決是不容置疑的。這一次,妙慈師太沒有讓這件事情就這么含糊其辭,她做出了決定,讓毛妮下山,去品味和領(lǐng)略一下塵世間的日子,最重要的是,她希望毛妮能找到自己的母親。妙慈師太給了毛妮五年時間,五年之后,若是毛妮沒有找到母親,無法與塵世百態(tài)相融,若是毛妮的心還在山上,還在佛門,到那個時候,毛妮方可落發(fā)為尼。
妙慈師太說,人生在世,有些該做的事情必須要做,有些該走的路必須要走。該做的事情做過了,該走的路走過了,才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路該走,才知道接下來的路怎么走。妙慈師太撫摸著毛妮黑漆漆油亮亮的長發(fā)說,你應(yīng)該做的事情,是去找你的媽媽,不管她如何對你,你都要找到她,這是你該盡的孝道。
以前,妙慈師太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毛妮從來沒有過回應(yīng),所以妙慈師太從來不知道毛妮到底是什么心思。這一次,妙慈師太是要問個究竟的。其實,就算妙慈師太不追問,已經(jīng)十八歲的毛妮也是要表明態(tài)度的。她明確地告訴妙慈師太,她是不會找她媽媽的。毛妮說,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媽媽,我沒有第二個媽媽。當(dāng)初,那個女人把我像垃圾一樣扔掉,從那個時候起,我和她就沒有了一丁點兒關(guān)系。
妙慈師太嘆息一聲,指著院子里的樹說,我在這庵里也三十幾年了,從來不知道這棵樹叫個啥名字,不光我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后來我們就把它叫作母子樹。你看它們,一大一小,母子相依,不離不棄。草木也懂得親情有多貴重,更何況是人。你呢,不能怨恨你的媽媽,她十月懷胎生下你,你要懂得感恩。沒有你媽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就沒有我和你的這段緣分,所以,你要有一顆感恩的心。從小到大,我除了要求你好好讀書,再沒有要求過你別的?,F(xiàn)在,我必須要求你,你一定要去找你媽媽,你有沒有用心去找,佛祖是知道的。
妙慈師太最后說,你已經(jīng)十八歲,可以下山過自己的生活了。當(dāng)初,我在佛祖面前許下心愿,就是要把你養(yǎng)到十八歲。我教你讀書識字,你讀過的書,和山下那些孩子讀過的書是一樣的。為了這一天,為了我能安心地放你下山,我盡了心,也盡了力。照理說,我也是你的師傅,你給我磕個頭,就可以下山了。
毛妮含淚說道,師太真的舍得我離開你?
妙慈師太說,世間之人,合就是分,分就是合,就算你下了山,并不等于離開了我。人和人真正的在一起,是心,不是肉身。
妙慈師太親自把毛妮送到山門外。毛妮聽得山門重重地關(guān)上,她想回過頭去再看一眼妙慈師太,兩扇紫紅色的厚重木門已經(jīng)把妙慈師太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毛妮一下子淚流滿面,她不曾想到妙慈師太會如此決絕地對她,這讓她感到痛心。她也不曾想到,此時的妙慈師太站在門后早已泣不成聲。
毛妮一臉茫然地站在山門外,剛剛黎明,山間云霧繚繞。雖是夏季,山里的涼氣還是把霧氣凝結(jié)成點點露珠在花草的葉片上晶瑩閃爍。此一去意味著什么毛妮全然不知,十八年間她從未下過山,她對山下的世界一無所知。但她已經(jīng)沒有選擇,不管心里有多么忐忑和恐懼,她都要沿著那條唯一的山路走下去。
山路不足四尺寬,是由多少流逝的歲月踩踏出來的。雖然上面有厚厚的陳年腐葉,但畢竟經(jīng)過百年的打磨和輾軋,是一條異常結(jié)實的路。身背后的竹筐里,裝著毛妮能帶上的所有東西,更裝了滿滿的別離情和萬分的不舍。
下山的路真的是好漫長,眼前霧靄蒙蒙不見前路,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走到山腳下。妙慈師太告訴毛妮,走下雙鶴山,還要翻越另一座山,那山也叫雙鶴山,只是略矮于這一座,二山相依相連,所以才叫了雙鶴山。翻過去了,就能看見楓香嶺的炊煙。妙慈師太說,楓香嶺是一個很不錯的小鎮(zhèn),你的媽媽,十有八九就在小鎮(zhèn)上。當(dāng)年,她翻山越嶺把你送到山門外也真的是不容易。一定不要恨她,她沒有把你扔掉,她是把你送給了我。
毛妮嘴角掛著一絲笑,心里想,一個虛幻的女人,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楓香嶺是個只有一萬多人口的傍山小鎮(zhèn)。雖然小,但在毛妮眼里卻是極盡繁華了。中心街上滿滿的都是店鋪,這一天又恰逢集日,毛妮站在街口,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每個人都撐著一張不同的面孔像魚兒一樣游走于街市。這是一些歡樂的人,笑容在他們臉上像九月菊一樣綻放,整個集市都充滿了熱情。
這也是毛妮平生一次見到最多的人,她是驚詫的。她由此想到凈月庵,冷冷清清就那么幾個女僧人。她所見過的男人只有兩個,一個是為庵里送豆腐的張叔,一個是為庵里送糧食的劉伯,他們都是有了年紀(jì)的男人,差不多一個月左右,他們牽了一頭驢子把東西送到山門外,這兩個男人是從不踏進山門一步的。余下的,就是初一或十五到庵里進香的香客,都是女人,寥寥落落的就那么幾個。她曾經(jīng)以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F(xiàn)在,站在街邊像看客一樣的她真的是眼花繚亂了。那么多年輕的后生,有的眉清目秀十分英俊,有的歪瓜裂棗相貌離奇。他們大都騎著那種不用腳踏就能自己跑的車子,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姑娘們則三五成群像燕子一樣嘰嘰喳喳地說笑著,從這家店鋪出來再走進另一家店鋪。她們穿著花花綠綠五彩繽紛的衣服,一個個笑靨如花,因為她們,整條街市都變得靈動鮮活。
毛妮就那么傻呆呆地站在街邊看,看了一會兒便看出了眉目,整整一條街的人做的只有兩件事,一是賣東西,一是買東西。賣了東西的興高采烈,買了東西的喜氣洋洋。這樣濃烈的生活氣息頃刻之間感染了毛妮,她覺得自己的心像五月的鮮花一樣綻放開來,這樣的綻放催生出她滿臉的笑容,她想,難道從現(xiàn)在起,我也要開始這樣的生活了嗎?
但是,毛妮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在哪里,又該從哪里開始。她宿在一家廉價的小旅館里,白天就到街市上游蕩。生命的本能告訴她,她要找事情做,她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她要五年之后才可以回到凈月庵。這五年的時光,她必須撐下去。
集市過后的小鎮(zhèn)其實是蕭條的。街道上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店鋪門可羅雀,人們大多數(shù)的時間還是要打理自家的田地。毛妮挨家店鋪走,但所有的店鋪幾乎都是夫妻店或家庭店,他們不需要人手。直到第五天,才有一家面館答應(yīng)毛妮可以留下來幫工。工錢很少,一個月下來,只夠毛妮付十天的旅館費,面館老板娘讓毛妮租房子住,在小鎮(zhèn)上租一間房子,一個月一百塊就夠了。
就在毛妮要答應(yīng)下來的時候,她看見了為庵里送豆腐的張叔正慢悠悠地經(jīng)過面館。還是那匹驢子,驢背上馱著兩只鐵桶,桶里裝滿了豆腐??匆姀埵宓哪且豢?,毛妮激動得眼淚快要流了下來,一股暖流瞬間涌出,一聲清脆略帶顫抖的呼喚讓張叔和驢子都停下了腳步。
看見毛妮,張叔自然感到意外,但是沒有多少驚訝。張叔說,妙慈那個老太婆怎么肯讓你下山呢,山下的日子可比不得庵里,庵里的日子過起來省事得很,山下的日子過起來是很麻煩的。
毛妮說,師太就是要讓我過一過這麻煩的日子。我不怕麻煩,可我不知道這日子怎樣才能過下去。
張叔扯了一下嘴唇算是笑給毛妮看。張叔說,還能怎樣過呢,找活計干,賺錢,讓自己有飯吃有衣穿,有一塊屋頂遮風(fēng)擋雨,男婚女嫁,人活著大抵就是這些事了。
毛妮嚇了一跳,娶和嫁這樣的事,她從來都沒想過。毛妮覺得,張叔所說山下的日子過起來麻煩,最麻煩的,恐怕就是這男婚女嫁了。
不管怎么說,張叔有著一副熱心腸。他很用心地幫毛妮做了謀劃,當(dāng)天就幫毛妮租到了房子。至于找活計的事情,張叔讓毛妮先在面館里干,他會留心幫毛妮找一份更好的活計。
毛妮的心,就在這一刻踏實下來。
毛妮的適應(yīng)能力很強。以前在庵里的時候就做得一手好面,無論搟面和刀工,都讓庵里的師傅們贊不絕口。老板娘桃紅親眼目睹了毛妮搟面和切面時的利落,毛妮刀下的面條勻稱得像機器切出來的一樣。除此之外,毛妮還炸了胡椒蔥油澆在面上,讓食客胃口大開,更何況面是毛妮這樣一個美麗端莊的妙齡女子親手端到餐桌上,食客又多是男人,那滋味,自然是任何調(diào)料都打理不出來的,小面館再不像以前那般死氣沉沉。
老板娘桃紅已經(jīng)有了六個多月的身孕,挺著笨重的大肚子,搟面這樣的活計她是不能做了。否則,毛妮也不會有留下來的機會。有了毛妮,桃紅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店堂里招呼客人,銳著嗓子高喊毛妮的名字,交待她煮一碗面或是兩碗面。毛妮也是懂事的,她不讓桃紅走進廚房半步。原因是廚房的地面過于光滑,若是不小心滑倒就會出大事。
桃紅自然是喜歡毛妮的聰明伶俐,幾天相處下來,就親親熱熱得像姐妹一樣了。
但是也有尷尬的時候。桃紅的丈夫李火龍是鎮(zhèn)上的電工,一天到晚忙得屁股朝天,回家吃飯的時候都很少。可是,毛妮來了以后,李火龍有事沒事就回來一趟,回來了就把眼睛放在毛妮身上不肯挪開,這讓桃紅十分惱火。桃紅嘴上不說什么,只要李火龍倚在廚房的門框上和毛妮搭訕,她就拿了牙簽在李火龍的屁股上扎一下,挨了牙簽的李火龍就會像被鞭子抽打了的驢子一樣驚叫著跳起來。桃紅就用一臉媚笑把丈夫?qū)⒁R出口的臟話堵回去。
毛妮一開始不知道李火龍為什么會突然地發(fā)出驚叫,后來知道了,覺得好笑,心里又有一股不得勁,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低下頭不敢說話。桃紅就笑,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男人都是這副臭德性,都一樣的不要臉,老鼠偷油貓吃腥,娘胎里帶來的病。
毛妮對男人的世界一無所知,對于性別幾乎沒有敏感度。十八歲的毛妮在情感這樣的事情上如同一個八歲的女孩兒,情竇閉鎖無知無覺,她的心純凈得如一泓秋水,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男人有什么關(guān)系。
閑下來的時候,毛妮就坐在店堂里發(fā)呆,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東西都沒有。店堂外的街景對她來說已經(jīng)司空見慣毫無吸引力。她會想一些事情,想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找那個當(dāng)年把她丟在山門外的女人。她覺得找是一定要找的,否則就對不起妙慈師太,她是答應(yīng)過妙慈師太的,她必須履行自己的承諾,否則就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但是,到哪里去找,如何去找,找到了又會怎樣,這一切都是難題。另一件事情,就是張叔留給她的承諾,她滿心期望著張叔能給她找到一份更好的活計。她一點都不喜歡面館的生活,不喜歡桃紅的嘮嘮叨叨。桃紅總是喜歡盤問她的身世,這是毛妮最不愿意講的,每次都含含糊糊地遮掩過去。桃紅最煩人的地方就是要給毛妮找人家,桃紅說在楓香嶺,十八歲的姑娘早就尋好了婆家,姑娘家尋一個好人家,是一輩子里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張叔仿佛蒸發(fā)了一樣不見蹤影,她要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的日子顯得如此漫長,讓她有些心焦。在她的印象中,張叔應(yīng)該是一個忠厚老實的本分人,他的承諾,應(yīng)該是一諾千金的。
大約一個月后張叔才來到面館。毛妮如同見到親人一樣激動不已,高興得眼淚差點兒流出來。
張叔果然不負(fù)前言,為毛妮找了一份奶牛場的活計。奶牛場的場長是張叔娘舅的兒子,毛妮去了以后會有關(guān)照。但是張叔覺得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活計,讓毛妮去這樣的地方有些委屈了毛妮。張叔這樣說的時候滿臉愧疚,仿佛做了對不起毛妮的事情。張叔說,我沒有本事,只能給你找個這樣的活計,但是錢會賺得比面館多,可你每天聞到的都是牛糞味兒。
毛妮卻是歡天喜地的,毛妮說牛糞一點兒都不臭。在毛妮的想象中,奶牛場一定很大,干起活來也一定很有趣,毛妮說,這樣的活計我愿意干。
桃紅是不高興的,她對張叔說,豆腐張,你是來挖我墻腳的,以前,我沒有覺得你討厭,現(xiàn)在,我覺得你特別討厭。張叔并不計較桃紅的態(tài)度,笑呵呵地說,我答應(yīng)了孩子,就不能讓她空等一場。
桃紅并不是認(rèn)真計較,說,算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把我妹妹喊過來幫忙就是了。
走的時候,桃紅把自己不能穿的衣服揀了幾件給毛妮,這些衣服還很新,在毛妮眼里,都是漂亮得不行的好衣服。
但是,張叔帶著毛妮去奶牛場上工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奶牛場要把毛妮寫進表格里,還要毛妮拿出身份證做登記。毛妮哪里有什么身份證,也不知道什么是身份證。張叔就編瞎話,說毛妮的身份證丟了,新的還沒有領(lǐng)到。人家就說等領(lǐng)到了再來上工,這下急壞了張叔,大鼻子大臉把毛妮領(lǐng)了來,真讓人休了回去豈不丟人。還好張叔及時講出了場長是他親戚這樣的關(guān)系,但是人家還是說不行,這是上面規(guī)定,也是場長親自交待過的,不管什么人,沒有身份證場里是絕對不收的。
張叔就發(fā)火了,說是場長答應(yīng)了。人家就說那你去找場長吧。張叔就理直氣壯地去找場長,場長也很為難,怪張叔事先沒有把事情說清楚,沒有身份證的人你領(lǐng)來干啥,上頭真要是查下來,就算是非法用工。張叔說我不管,你要是不把這個姑娘收下,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娘舅表弟。場長就皺著眉頭想了一下,說,那就拿你的身份證做登記吧,真要出了啥事,你可要擔(dān)著。張叔滿口應(yīng)承,事后張叔對毛妮說,能出啥事,就算奶牛場的牛全都跑光了,咱大不了再回凈月庵。
奶牛場在鎮(zhèn)子的北面,毛妮的租屋在鎮(zhèn)子南面。毛妮每天去上工,要穿越整個鎮(zhèn)子,出了鎮(zhèn)子,還要走上兩里路。張叔覺得毛妮走這么遠(yuǎn)太辛苦,又不會騎自行車,所以在鎮(zhèn)南頭給毛妮找了新的租屋。
那天傍晚張叔領(lǐng)著毛妮去新的租屋,毛妮提著簡單的行李,竹筐已經(jīng)扔掉,用的是桃紅送她的一只舊旅行箱。路上的時候張叔交待毛妮,這家的女房東叫蘇鳳梅,人很好,丈夫在外地做建筑,兒子在城里讀中學(xué),家里就她一個人。張叔說,你就喊她鳳梅嬸,你搬過來住,剛好和她做個伴。
蘇鳳梅家的房子有兩進,臨街三間,后面三間,中間一個很大的院子,養(yǎng)了很多花,還有一架葡萄。一只黑毛豺狗臥在葡萄架下乘涼,見了毛妮便跳起來亂叫一通,雖然叫得很兇,四條狗腿卻定在原地一動不動。張叔就罵,你個狗東西,就會亂汪汪嚇唬人,狗爪子給釘在地上了。
伴著狗叫聲,蘇鳳梅已經(jīng)滿面笑容迎了過來。毛妮打量蘇鳳梅,很年輕,也就三十幾歲,長得極其精致,蔥鼻鳳眼,一頭烏發(fā)亮閃閃的,衣著十分樸素,給人的感覺特別舒服。
張叔就把兩個人互相引見了,眼面前的客套話說完,張叔就說到房租。蘇鳳梅不待張叔說完就把話頭打斷,眼睛盯著毛妮說,我這幾間房子閑也閑著,要啥房租,住就是了,我又不差那幾個錢。
張叔就當(dāng)了真,說,那就讓毛妮每個月給你買幾斤點心,再幫你干點零碎活計,閑了和你說說話,給你解個悶,也是兩全其美的事。
毛妮只是笑,不說話,心里是有主意的。毛妮想以后每個月拿到工錢,也像以前的房租一樣交給鳳梅嬸一百塊,這樣住著才踏實,才心安理得。
奶牛場果然像毛妮想象的那樣大,四周用木柵欄圍著,大門也是粗重的圓木做成的,很有氣派。院子里種著一大片高粱,有一塊幾畝地大小的草場,還有一個不大的水塘,奶牛們很悠閑地在草地上吃草,渴了就到水塘邊飲水。
一開始,毛妮以為奶牛每天一日三餐吃青草就可以了。但是劉小手告訴毛妮,奶牛要吃好多種飼料,比如甜高粱秸稈、青玉米、苜蓿、蛋白桑、燕麥、玉米等等。而且飼料要合理搭配,要有比例,這樣才能產(chǎn)好奶,多產(chǎn)奶。
劉小手是毛妮在奶牛場遇見的第一個男孩兒。之所以叫劉小手,是因為他生了一雙靈巧秀氣的手,他的手指比女孩子還要細(xì)還要柔軟,奶牛們都喜歡他的手,擠奶的時候奶牛們會愜意地瞇起眼睛。它們還喜歡聽劉小手唱歌,每次擠奶,劉小手都會唱“一條大河波浪寬……”聽見這樣的歌,奶牛們就會精神亢奮,把身體里的奶汁一滴不剩地流淌出來。奶牛場擠奶的都是女工,只有劉小手一個男孩子混在其中。所以時間長了,劉小手不光是手柔軟,心也變得像女孩兒一樣柔軟。女工們都愛和他打趣,沒事的時候就欺負(fù)欺負(fù)他,尋一下開心。
劉小手被指定做毛妮的師傅,看見劉小手的第一眼,毛妮就忍不住笑起來。劉小手的相貌真的是很有趣,一對八字眉和一雙八字眼,鼻子很小,還是塌鼻梁,嘴角是往上翹的,正好和最上面的八字眉相呼應(yīng),如同兩個橫過來的一對括號,一個在上面,一個在下面,把眼睛鼻子和嘴巴裝在里面,整張臉就像一幅漫畫。
但劉小手是個難得的好師傅,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東西都講給毛妮,講的時候瞇著一雙八字眼,極其認(rèn)真又極其可愛。毛妮也學(xué)了劉小手的樣子,擠奶的時候唱歌,但毛妮只會唱觀音靈感歌、微妙清音、天籟遙聞這樣的佛教歌曲,奶牛們不喜歡這樣的歌曲,聽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讓毛妮無可奈何。劉小手就在一邊笑,說,奶牛場又不是凈月庵,就算你給牛念金剛經(jīng),它們也一個字都不肯聽。
毛妮覺得自己在山下的生活算是正式開始了。每天早上,蘇鳳梅都會把早飯做好,因為中午不能回來,所以午飯也是準(zhǔn)備好了裝在飯盒里的。毛妮很是過意不去,每次拿起筷子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坐在對面的蘇鳳梅能看懂毛妮的心思,眼睛盯著毛妮說,你就把我這里當(dāng)家,我每天一個人吃飯也沒意思,你不要拿自己當(dāng)外人。
這樣的話自然讓毛妮感到溫暖。還有蘇鳳梅的眼神,她老是不經(jīng)意地打量毛妮,眼睛里的目光也是極其溫暖的,這讓毛妮想起妙慈師太。而毛妮一旦和蘇鳳梅作目光的交流時,她馬上就躲開了,神情間有些慌亂又有些羞澀,仿佛一個膽怯的小女孩兒。這樣的躲閃有好多次,讓毛妮覺得很有趣也很奇怪。不管怎么說,毛妮是不可能讓鳳梅嬸吃虧的。毛妮想好了,等到發(fā)了工資,就把工資的一大半交給鳳梅嬸,這些既有房租也有飯費。除此之外,她還要多幫鳳梅嬸干些家務(wù)活,收拾院子,喂雞喂狗,洗洗涮涮這樣的活計一定要搶著干。都說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這種做人的道理毛妮非常明白。
蘇鳳梅是個話不多的人,雖然知道毛妮的來路,但從來不問毛妮在庵里的事。不像桃紅,一天到晚問東問西,什么事都要刨根問底,有一次居然讓毛妮為她誦一段經(jīng)文。毛妮是不會像對牛彈琴一樣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的。
毛妮在蘇鳳梅家住下來的第三天,被隔壁一個叫山雞嫂的女人認(rèn)出來了。山雞嫂是經(jīng)常去庵里進香的,當(dāng)初在庵里勸說毛妮早點兒下山享受塵世生活的女施主就是她。但那個時候毛妮和庵里的師傅穿的是同樣灰色的海青僧服,長發(fā)塞在僧帽里,腳上是僧鞋僧襪,所以山雞嫂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叫出毛妮的名字。
山雞嫂是那種心里擱不下事的女人,認(rèn)出毛妮的那一刻,她高興得像中了彩,拉著毛妮的手仿佛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問這問那,那一份關(guān)切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讓毛妮十分感動。毛妮來到楓香嶺后沒有幾個人知道,庵里的毛妮和下了山的毛妮差別太大,就算那些經(jīng)常去庵里進香見過毛妮的人,也沒能一下子把她認(rèn)出來?,F(xiàn)在好了,山雞嫂很快把消息傳播出去了,那些凈月庵的女施主們?nèi)寂軄砜疵?,打問妙慈師太的身體好不好,妙云、了塵、明空那些師傅們好不好,庵里的香火旺不旺,大雄寶殿的佛像和柱子有沒有重新漆過,妙慈師太為啥讓毛妮下山,是下來一陣子還是再也不回去了等等一大籮筐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這些女人每天吃過晚飯就會結(jié)伴來到蘇鳳梅家坐上一陣子,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其中就說起蘇鳳梅結(jié)婚那天,鎮(zhèn)上的壞小子們鬧洞房,關(guān)了燈,把手伸進蘇鳳梅的衣服里亂摸,摸得蘇鳳梅哭了起來,新郎龍翔急了眼,掄著一根燒火棍子在那些壞蛋的屁股上一通亂敲,一個不剩都給罵跑了。
這樣的往事,說得女人們捧腹大笑,山雞嫂笑得奶子亂顫。
劉小手每天都和毛妮結(jié)伴回家,從奶牛場到蘇鳳梅家,兩里多路,走上十幾分鐘也就到了。劉小手騎一輛銀灰色自行車,一開始的時候,他要毛妮坐在車后,毛妮斷然不肯。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兩個人的身體挨得那么近,這是毛妮無法接受的。劉小手也不勉強毛妮,就推著自行車陪毛妮走。轉(zhuǎn)過天,劉小手索性不騎自行車了,專心陪毛妮走路。雖然毛妮一再表示不用他陪,但劉小手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了護花使者。他對毛妮說,這么長的路沒有人家,那邊還有一片樹林,里面藏著啥東西你根本不知道。要是從樹林里躥出個壞小子糾纏你,你是應(yīng)付不來的,有我在,誰也不敢欺負(fù)你。
毛妮是領(lǐng)情的。劉小手雖然身材瘦小,但也是個男人,是毛妮信得過的男人。有他在身邊,毛妮心里真的是很踏實。
秋天了,路兩邊的曠野已經(jīng)泛黃,綠色淡去之后大地給人的感覺反倒顯得厚重了。秋陽還是暖的,下班的時候正是晚霞滿天夕陽西下,走在路上像是走在一幅畫中。就是在這如畫的情境中,劉小手突然問了毛妮一個問題,他很莊重地對毛妮說,我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呢?
毛妮先是一愣,然后就大笑起來,笑到胸口有些緊。劉小手不高興了,說,你愿意就說愿意,不愿意就說不愿意,不能這么笑我。
毛妮就把笑容僵在臉上了。
劉小手說,你也許不知道,我們家開著鎮(zhèn)上最大的磨面房,鎮(zhèn)上的人不管打米還是磨面,都要去我家。我家有兩所院子,其中一所是給我結(jié)婚用的。我都二十七歲了,也該成家立業(yè)了,我真的很想結(jié)婚。
毛妮又是一愣,她一直不知道劉小手的年齡,總以為劉小手最多大她兩三歲,沒想到大這么多。在楓香嶺,這種年紀(jì)的小伙子早就娶妻生子了。
毛妮說,你真的應(yīng)該成家了??赡悴辉撜椅遥腋阏f過,五年后我是要回到凈月庵的。劉小手說,我不信,你就那么愿意出家嗎,出家真的很好嗎?以后你老了,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毛妮說,我本來就沒有親人,沒有親人的日子我照樣過來了。
不光是劉小手,山雞嫂那些女人也天天嚷嚷著要給毛妮找婆家,她們一致反對毛妮再回凈月庵。山雞嫂說,你是沒遇上可心的人,遇上可心的人,就算九頭牛,也拉不住你要嫁人。毛妮不知道什么叫可心的人,可心的人在哪里,如果遇到了,是不是像山雞嫂說的那樣九頭牛也拉不住。毛妮覺得那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在她身上,五年之后,她肯定要落發(fā)為尼皈依佛門的。
鳳梅嬸從來不在這件事上多說一句話。即使別人要她說話,她也只說,這是毛妮自己的事,讓她自己拿主意。山雞嫂就不高興,說,你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好歹是個長輩,替毛妮拿個主意謀劃一下也是你的一份心意。你看你們兩個,像一家人一樣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模有樣的,不如就讓毛妮認(rèn)你做干媽。日后出嫁,你這里就算毛妮的娘家,反正她也沒有親媽。
鳳梅嬸像是被嚇到了,慌亂地起身說,我從來不認(rèn)干閨女的。
順著這個話題,有人就問毛妮為啥不找找親媽,找到了,也算落葉歸根了。毛妮說,找到了也不是我的根了。其實我是想找她的,我就想問問她當(dāng)初為啥把我扔了,問完了我就走。山雞嫂嘆息一聲說,這樣的媽,真的是遭人恨呢,你恨不恨她?毛妮說,我不想恨她,妙慈師太不讓我恨,那我就不恨。其實恨了也沒用,人世間是不該有這么多恨的。
山雞嫂說,還是找找吧,我們大家?guī)湍阏摇E藗兙妥h論起來,想象毛妮的親媽該是一個啥樣的女人,為啥要把孩子扔了。其實原因也就一個,就是這孩子見不得人,不是明道上來的,這個孩子可能會毀了她一輩子的日月。但是,這么多年,楓香嶺一帶這些村子,從沒聽說過有誰家的姑娘生過私孩子的事。這個地方的人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未婚的女孩兒都很本分,真要是哪個沒結(jié)婚的姑娘懷了孕,不要說別人說,她自己就沒臉活了,她的爹媽,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山雞嫂說,當(dāng)初妙慈師太撿到你的時候,應(yīng)該有你親媽留下的東西,小被子小衣服啥的,你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毛妮拿出妙慈師太交給她的東西,一條綠底黃花的小夾被,一身粉底帶白色圓點的嬰兒服,一雙天藍色條絨嬰兒鞋,這幾樣?xùn)|西都是手工做的,針腳勻稱細(xì)密,是個巧手女人做的。山雞嫂把那雙小鞋捧在手里端詳著說,這針線活兒,不比鳳梅的手藝差。
幾個女人就抬起眼睛找蘇鳳梅,蘇鳳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她坐過的那只小板凳一聲不吭地蹲在那里。山雞嫂有些奇怪地說,這個蘇鳳梅,怎么把我們幾個串門兒的人丟在這里不管了?
找人這樣的事情,再多的人幫忙也是沒用的。如果毛妮的親媽自己不站出來,多少雙眼睛把楓香嶺都掃過來也無濟于事。山雞嫂的熱情是很高的,她把那三樣?xùn)|西拿到集市上,在人最多的十字路口擺出來,希望有人來認(rèn)這些東西,或者是見過這些東西。連續(xù)幾個集日下來,根本沒有人理睬。
毛妮早已失了信心,把東西收起來放好說,算了,不找了,她把我扔了,就不會再來認(rèn)我。蘇鳳梅寬慰毛妮說,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日后尋個好人家嫁了。這也是命中注定,人活著就得認(rèn)命。
毛妮說,沒事,不管怎么說,妙慈師太讓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心里也就踏實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毛妮覺得,山下的日子也就這么回事。沒有什么東西讓她覺得多有趣。五年的時間會過得很快,到時候,她會回到凈月庵,妙慈師太再也拿不出什么理由反對她皈依佛門了。
這么想了,毛妮的心安定下來。這一刻,青燈古寺木魚經(jīng)卷,依然是毛妮內(nèi)心最大的向往。
過了春節(jié),山雞嫂和幾個女人結(jié)伴去凈月庵進香,回來的時候,妙慈師太托山雞嫂給毛妮帶了一封信和一幅畫。畫是妙慈師太自己畫的,畫了一枝傲雪的寒梅。妙慈師太在信里再次叮囑毛妮,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媽媽。找到媽媽,毛妮才能知道自己今后到底走什么樣的路。師太說,只要用心,一定會找到。毛妮不太理解妙慈師太的話,她已經(jīng)用心找過了,但是,如果她的媽媽躲在暗處就是不肯出來,再怎么用心也是無濟于事的。妙慈師太把毛妮帶給庵里的東西收下了,卻把毛妮帶給師太的幾百塊錢退了回來。妙慈師太說,庵里不缺錢,山下的日子處處都是用錢的地方,讓毛妮把錢留著自己用。
毛妮端看那幅畫,妙慈師太的筆法是相當(dāng)講究的,紅梅傲雪,呼之欲出,朵朵花瓣如在風(fēng)中搖曳,雪花裹滿枝頭,襯得梅花十分厚重,梅花的風(fēng)骨就是臨風(fēng)傲雪,避開三季獨領(lǐng)冬日的風(fēng)騷。毛妮明白,妙慈師太專門為她畫了這幅畫,意在告訴她做人要像梅花一樣堅韌,要有梅花的傲骨和品格。妙慈師太也算是用心良苦,但是毛妮一直不明白,妙慈師太為什么一定要她找到媽媽,妙慈師太那么肯定地說,只要用心就會找到,毛妮不明白妙慈師太為什么會這么說。
奶牛場的生意日漸紅火,養(yǎng)殖規(guī)模在擴大,而且朝著機械化方向發(fā)展。據(jù)說,機械化了以后就不用人工擠奶,改成機器擠奶。
場里購進了兩臺廂式冷藏貨車,是用來往城里送奶用的。隨著兩臺車來的還有兩個司機,一個年齡大,四十幾歲了,一個年紀(jì)輕,二十出頭,叫邵暉。
那天上午毛妮正在擠奶,劉小手已經(jīng)教會了她很多流行歌曲,都是奶牛們特別喜歡聽的。當(dāng)時毛妮正在唱一首鄧麗君的愛情歌曲,其實并不是唱,是哼,奶牛們聽不懂歌詞,只是聽曲子。哼的時候,毛妮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后來腳步聲在她身后戛然而止,把毛妮的歌聲也給踩斷了。毛妮聽見身后那個人問,劉小手呢?毛妮說不知道。身后那人說,你連你師傅去哪兒了都不知道,你算什么徒弟。毛妮就沉默了,覺得這人說話挺無聊。那人又說,劉小手是我表哥,你應(yīng)該對我尊重一點,你應(yīng)該站起來和我說話,可是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毛妮說,我沒有不尊重你,但是我更應(yīng)該尊重奶牛,因為它們把自己身上最好的東西給了我們。要是我停下手里的活,奶牛會不高興不舒服的。身后那人說,你又不是牛,你怎么知道它會不高興?毛妮說,如果你是牛,肚子里滿滿的都是牛奶,你想不想讓人幫你擠出來?身后那人笑了起來,說,我是男的,我肚子里要是有牛奶,那也是喝進去的,不用擠。
毛妮也偷偷笑了,這時候已經(jīng)擠完了,毛妮站起來拍了一下牛背說,妞妞去吃東西吧。這頭叫妞妞的奶牛聽了就扭扭搭搭地走了。
毛妮這才回過身來看身后這個人??戳瞬唤矍耙涣?,身后的這個人,是個十分標(biāo)致的小伙子,高高的身材,寬肩細(xì)腰,一對炯炯的眼睛和兩道劍眉,鼻梁直挺挺的像蔥管,嘴唇略厚,卻是厚得恰到好處,厚出了幾分男人的氣概。這是毛妮下山以來見到的最好看的小伙子,好到無可挑剔接近完美,毛妮就在這一刻把自己靜止在那里了。
她看見這個年輕人也用一雙驚詫的眼睛看著自己,然后他的臉紅了,目光也開始躲閃,不敢看毛妮了。
毛妮倒顯得落落大方,她對年輕人說,我今天上班就沒有看見我?guī)煾?,你到倉庫去找找吧,他喜歡躲在倉庫里聽歌。年輕人笑了一下,臉上的紅暈褪去了,慢慢恢復(fù)到常態(tài),他說,我叫邵暉,我是新來的,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毛妮就把名字說了,然后告訴邵暉她要繼續(xù)干活了。她慢慢走向另一頭奶牛,這頭奶牛叫甜甜,甜甜用溫和的目光迎著毛妮,毛妮聽見那個叫邵暉的年輕人慢慢走遠(yuǎn)了。她回過頭看,邵暉的背影挺拔勻稱,走路的姿態(tài)顯得很有活力,也很有節(jié)奏。毛妮突然覺得,她身體里的某一個地方讓這個年輕人照亮了。毛妮長到這么大,第一次有了被人照亮這種感覺,毛妮喜歡這種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生動明媚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邵暉總是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騎一輛摩托車從后面趕上毛妮,要帶上毛妮一起走。第一次的時候,毛妮拒絕了,第二次,毛妮還是拒絕了。到了第三次,邵暉騎著摩托從她身邊經(jīng)過,沒有停下來請她上車。這讓毛妮有些失落,她剛剛還在想,如果這一次邵暉停下來請她上車,她會同意的,否則就顯得自己過于矯情了。但是毛妮從沒想過她和邵暉會衍生出什么故事來,毛妮是一張白紙,男女之間的事情還完全沒有開竅,所以她的心干干凈凈沒有一粒塵埃。
可是這一次,邵暉從她身邊呼嘯而過,看都沒有看她,對于這樣的冷落,毛妮覺到了不舒服。但是毛妮不會太在意,毛妮覺得,以前的生活里沒有這個人,那就當(dāng)這個人從沒有出現(xiàn)過,生活里多一個人和少一個人都一樣。
但是邵暉又把車騎了回來,在毛妮面前戛然而止,像前兩次一樣似笑非笑地請毛妮上車。毛妮有些不高興地說,騎過去了又騎回來,你這是捉弄人。
邵暉不敢笑了,說,我沒這么想,我怎么會捉弄你。既然你還是拒絕,那就不勉強你。
毛妮說,我拒絕你了嗎?
邵暉笑了,說,謝謝你,那就請你上車,我?guī)闳パ辔埠?,燕尾湖的水像鏡子一樣又光又亮,如果是晚上,你會看見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掉在了湖里。白天的時候會有很多燕鷗在湖里捉魚吃,成群結(jié)隊的可好看了。
他們就去了燕尾湖。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這是毛妮第一次這么晚回到住處。雖然蘇鳳梅這里只能算是住處,但有的時候毛妮也把這里當(dāng)成了家。
她看見鳳梅嬸站在門前張望,臉上滿滿的都是擔(dān)心。尤其是看見毛妮從邵暉的摩托上下來,鳳梅嬸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
吃飯的時候,鳳梅嬸就把話說明了,她囑咐毛妮以后不要和男孩子勾扯在一起,如果毛妮真想找個人家,也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托人介紹,找個能讓人放心的好人家。
毛妮說,滿了五年,我要回到凈月庵的,我從沒想過找人家的事情。
鳳梅嬸似信非信地看著毛妮說,你能心甘情愿地回到凈月庵?你不喜歡那個小伙子?
毛妮說,就算我喜歡他,難道就要嫁給他嗎?要是妙慈師太現(xiàn)在就讓我回去,明天我就落發(fā)為尼換上僧袍。
毛妮看見,鳳梅嬸把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毛妮也曾告訴邵暉她遲早要回凈月庵的。但是邵暉和劉小手不一樣,劉小手知道毛妮要回凈月庵,心就冷了,就放手了。邵暉絲毫沒有意外和驚訝,他對毛妮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活法,到時候你要是真的想出家,我會把你送上雙鶴山。
就是這句話,讓毛妮放下心來,也讓毛妮對邵暉有了放心的感覺。
毛妮一直以一棵樹的姿態(tài)面對邵暉。她從不主動走近他,她在猶豫彷徨中接受著邵暉在她身邊圍繞,這種圍繞給毛妮庸常的生活涂抹了很多色彩,毛妮的生活因此不再如一泓一成不變的秋水。現(xiàn)在,毛妮知道了什么是愛情,知道為什么世上只有那么少的人出家,那么多的人留在凡塵中。愛情,真的是可以給人帶來美好的東西。以前在凈月庵,雖然有那么幾位師傅,雖然耳邊有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但那些東西給人的只是安靜和幽遠(yuǎn),無法讓人覺得幸福。幸福是什么,其實就是一種滋味,你體會到了這種滋味,享受了這種滋味,幸福就隨之而來了。邵暉是一個細(xì)致體貼又溫柔的小伙子,他知道毛妮需要什么,他會想盡辦法讓毛妮得到她需要的東西。他知道這么多年,毛妮的生活有如井底之蛙,在毛妮眼里,頭頂上就那么一塊小小的天。所以,他就帶了毛妮去城里,縣城、省城。城市的繁華和精美讓毛妮獲得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些現(xiàn)代化的建筑,那些車水馬龍,那些美麗的人群和充滿誘惑的物質(zhì)世界,讓毛妮對塵世的眷戀越來越濃。
邵暉還會帶毛妮去很多地方看風(fēng)景,給毛妮講楓香嶺的傳說和雙鶴山的來由,他把很多新鮮的東西帶給毛妮,他還教會毛妮很多生活技能,比如手機和電腦的使用。讓毛妮感到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學(xué)會了騎摩托,她能帶著邵暉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兜風(fēng),她的一頭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起來的時候,她的心也在這一刻飛揚起來,眼前的所有景物都變得無比美妙。
毛妮最喜歡的地方是燕尾湖,靜靜的湖畔,湖邊的櫟樹林,高高的樹干有二十幾米,葉片是雙子葉,鳥兒棲息其間,陽光從樹葉間灑落下來,點點滴滴的金黃讓整個樹林既神秘又溫馨,靠在樹干上呼吸一下清冷冷的空氣,整個身體瞬間就被滋潤了。
毛妮喜歡邵暉的性格,聰明,熱情,機靈。最讓毛妮喜歡的地方是,他從沒有對毛妮有過任何感情上的表白,他甚至都沒有說過喜歡這兩個字。這讓毛妮懂得了他是一個很自重的人,或許,他怕毛妮的拒絕,而毛妮最怕的是那一刻的尷尬,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樣特殊的時刻是拒絕還是接受,或者沉默。毛妮最怕的,是她不忍拒絕。
邵暉經(jīng)常到鳳梅嬸家的院子坐坐,彬彬有禮地和鳳梅嬸打招呼。第一次來的時候,買了很多水果給鳳梅嬸,還幫鳳梅嬸把快要塌掉的葡萄架修整得結(jié)結(jié)實實。鳳梅嬸一開始用挑剔的眼神看邵暉,總是覺得一個男孩子生得這么整齊好看有些不牢靠。女人有了姿色可以招來蜂蜂蝶蝶,男人有了姿色也會惹得桃花朵朵開,這是最讓鳳梅嬸不放心的。但是時間久了,鳳梅嬸對邵暉的擔(dān)憂慢慢淡去,覺得邵暉踏實本分,他的為人和他的相貌一樣招人喜歡。最重要的,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毛妮身上。倒是毛妮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讓鳳梅嬸心里著急,幾次提醒毛妮要把邵暉好好放在心上,但毛妮還是顯得沒有足夠的熱情。鳳梅嬸索性就當(dāng)起了紅娘,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鳳梅嬸說,毛妮,不要再想著回凈月庵了,邵暉這孩子,值得你嫁。
毛妮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看著毛妮一張紅撲撲的臉,鳳梅嬸這才明白毛妮心里是裝著邵暉的。鳳梅嬸趁熱打鐵地說,凈月庵的每一位師傅出家,都有各自的理由。你知道妙慈師太當(dāng)初為啥出家嗎?是因為家里太窮,要拿她去換兩包麥子。妙慈師太不想把自己變成兩包麥子,她也受不了父母把她當(dāng)物件一樣拿去和人交換,根本不管她會不會過上好日子,所以她才出家為尼??墒悄悴灰粯樱阌腥颂?,有人把你放在心窩里,女人這一輩子,一定是要嫁人生兒育女的,女人不嫁人,就白白到這世上走了一遭。
毛妮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可是,那個應(yīng)該最疼我最愛我的人卻把我扔了。反倒是你,待我像親閨女一樣。鳳梅嬸,你能幫我找到我親媽嗎,她可以不認(rèn)我,我就是想問問她,當(dāng)初她為什么把我扔了,只要她能給我一個原諒她的理由,我就不恨她,我不想一輩子都恨她。
毛妮看見鳳梅嬸的臉色暗了下來,她把臉扭向別處,再扭過來的時候,毛妮看見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毛妮一下子慌了,她不知道鳳梅嬸這是怎么了,嚇得不敢再說話,給鳳梅嬸拿了毛巾擦淚,鳳梅嬸接過毛巾勉強笑了一下說,沒啥,我是覺得你太可憐了。
毛妮笑一笑說,有了你,我就不可憐。我在你這里住了這么久,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成家,我們就像母女一樣地過日子。雖然我沒有被親媽疼過愛過,但是你對我的一片心一份情,讓我覺得你就像我親媽。
鳳梅嬸說,我怎么會是你親媽,我只是你的房東。我有丈夫有兒子,我過的,是我自己的日子。也許有一天,你會覺得我不是個好人,人的好與壞,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這話讓毛妮的心多少有一點兒涼,但想想鳳梅嬸平日里對她的好,正是這種無親無故的人給的溫暖,反倒顯得更加可貴。
那天傍晚毛妮一個人去了燕尾湖。以前,毛妮來燕尾湖是為了看風(fēng)景,但是風(fēng)景看多了也就不是風(fēng)景了。毛妮現(xiàn)在來燕尾湖是為了撿大雁蛋。從春天開始,成群的大雁便來到燕尾湖棲居,湖邊茂密的蘆葦是它們的家和樂園,它們在這里捕食、嬉戲、生活、繁衍后代,過得忙忙碌碌又歡樂無比。生育季節(jié)里的雌雁像比賽一樣生蛋,生得到處都是。它們太忙了,沒有足夠的時間把自己生的蛋孵化成雛雁,它們也認(rèn)不出哪些蛋是自己所生,它們還要忙著生新的蛋,所以,只要你留心找,就不會白來一趟。
毛妮每次撿蛋都是有收獲的。少的時候十個八個,最多的一次撿了五十幾個,裝了滿滿一桶。這些蛋都讓鳳梅嬸腌了,腌好了以后拿到城里去賣,只要一喊燕尾湖大雁蛋,不用多少時間就全部賣光了。
毛妮在蘆葦叢中走,腳下是厚厚的隔年腐葉,踩上去軟軟的,像在棉花上走路,走得久了,會有暈乎乎的感覺。這一次毛妮的運氣不是很好,走了長長的一段路才撿了六只蛋。這時候天色漸晚,晚霞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厚厚的鉛云,毛妮知道要下雨了。就在毛妮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時候,一只大雁從不遠(yuǎn)處的蘆葦叢中騰空而起。毛妮一下子興奮了,她覺得這是一只剛剛生過蛋的雌雁,雌雁生蛋的地方,肯定不止一只蛋,毛妮想,真是那句古話,蒼天不負(fù)有心人。
毛妮循著雌雁飛起的方向撥開蘆葦朝里邊走,果然看見里面的蘆葦?shù)狗艘黄?。毛妮高興起來,開始想象鳳梅嬸看到滿滿一桶大雁蛋時驚喜的樣子。
毛妮小心地?fù)荛_最后一層蘆葦,不由發(fā)出一聲驚叫。一股冷颼颼的氣流瞬間沖擊了她的全身。她看見一條粗壯的白色蟒蛇盤踞在一窩大雁蛋邊上,蟒蛇粗壯的身子挺立起二尺多高,它正在把一只大雁蛋吞到肚子里去。毛妮完全嚇呆了,她從沒有見過這么白的東西,白得刺目,白得晶瑩剔透,白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白得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jīng)消失。毛妮的腦子里頓時空無一物,她看著蘆葦在風(fēng)中搖曳,可自己卻僵直在原地,身體像凝固了一般,連害怕的感覺都被那股冷颼颼的氣流和那耀眼的白凍結(jié)了。毛妮就那么像木樁一樣佇立在那里,看著蟒蛇把二十幾只大雁蛋一個個吞到肚子里。蟒蛇根本無視毛妮的出現(xiàn),直到把最后一只大雁蛋吞下去,才把目光不屑一顧地看向毛妮,幾乎是同時,它騰空而起,毛妮最后的感覺是一束白光如利劍般刺進她的身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毛妮被邵暉緊緊抱在懷里。邵暉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把毛妮貼在他的胸口上,毛妮一醒來就聽見了邵暉咚咚的心跳聲。毛妮覺得自己身體冰涼,邵暉的身子卻是溫?zé)岬?。她和邵暉是在一個用蘆葦彎起來的葦棚里,葦棚很小,毛妮和邵暉兩個人把葦棚擠得滿滿的。毛妮知道這個人字形葦棚肯定是邵暉臨時搭起來的,茫茫的葦蕩里,這個小小的葦棚賽過一個溫暖的家。
雨停了,天已經(jīng)黑透,一彎新月掛在天際。毛妮突然意識到,從小到大,她還從沒讓一個男人這樣抱過。毛妮的心一下子慌了起來,她掙扎了一下,但是小小的葦棚根本沒有多余的空間,她無法脫離邵暉的懷抱。邵暉也不說話,在黑暗中坐成一尊佛。毛妮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那是男人特有的氣息,說不出的味道和感覺,這感覺讓毛妮的心狂跳起來,她把自己的身體軟下來,很享受地把臉貼在邵暉的胸口上。這種從未有過的體驗讓毛妮覺得很踏實很安全,也讓毛妮感覺到了男人的強大。毛妮想,如果這個男人能讓我踏實一輩子,讓我一輩子都能靠在他的胸前,我有啥理由拒絕呢?
很久以后邵暉才說,你睡了這么久,我真怕你醒不過來。毛妮說,你為啥不把我喊醒?邵暉說,我喊了,大聲地喊了,可是你聽不見,我把自己的眼淚都喊出來了??匆娔阋粋€人暈倒在葦叢里,你的身體像一朵花被大雨淋得縮了起來,我心疼得不得了。毛妮說,我又不是你的啥人,你用不著心疼我。邵暉說,怎么不是,你是我心里分量最重的人,你是我想把一輩子都交給你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們鉆出葦棚,手拉手站在湖邊。毛妮說,我在山上見過青蟒和黑蟒,沒見過這么白的蟒蛇,白得透明,都能看見它的骨頭,真的是太嚇人了。邵暉握緊毛妮的手說,它不是蟒,它是燕尾湖里的小白龍。鎮(zhèn)上只有一個人見過它,還是五十多年前,三喜爺爺見過它。當(dāng)年的三喜爺爺和你一樣,被嚇暈了,他在葦蕩里躺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三喜爺爺是個啞巴,但是醒過來之后他一下子能開口說話了。鎮(zhèn)上的人都說,小白龍是不會輕易讓人看見的,誰能看見它,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小白龍會為他帶來好運氣。今天我也看見了它,但是隔得太遠(yuǎn),我只看見了它的影子,看見了一道白光落進湖里。我在它飛起來的地方找到了你,要不,我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你。我想,小白龍是怕我找不到你,它愿意我們兩個在一起,我們應(yīng)該感謝它。
毛妮說,可是,它把我嚇壞了。
邵暉說,所以它才讓我找到你。它是希望你能嫁給我,做我的新娘。
毛妮的心慌了一下,又熱了一下,看著水平波靜的燕尾湖說,小白龍讓我嫁給你,我也只能嫁給你了。
邵暈板起臉說,不情不愿的,我可不敢娶。
毛妮嚴(yán)肅了一張臉說,長這么大,我從沒想過嫁人,也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今天,我總算明白了女人為啥要嫁人。因為,上天造了男人,就是要讓女人嫁給他們。男人娶女人嫁,這是凡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我愿意嫁給你,除了你,我誰都不嫁。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隔著幾米遠(yuǎn),就聽見院子里傳出鳳梅嬸的哭聲。毛妮嚇得跑進院子,看見山雞嫂和幾個女人圍著滿臉淚水的鳳梅嬸,鳳梅嬸邊哭邊說,燕尾湖那么深,這么大的雨,她要是被沖進湖里那就再也回不來了。山雞嫂說,毛妮又不是貓啊狗的,咋能沖進湖里呢。
看見毛妮回來,鳳梅嬸的哭聲戛然而止,臉色一沉說,跑到哪里去了,下雨了也不知道回來,害得這么多人為你擔(dān)心。山雞嫂趕緊打圓場說,回來了就好。毛妮你要是再不回來,你鳳梅嬸的眼淚能把楓香嶺給淹了。
毛妮一時愣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把自己經(jīng)歷的事說給大家。好在大家都放了心,山雞嫂和女人們回家睡覺。靜下來的時候,毛妮才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給鳳梅嬸聽。鳳梅嬸好生驚訝,她的說法和邵暉說的一模一樣,燕尾湖里的小白龍不是啥人都能見到的。
毛妮還告訴鳳梅嬸,她和邵暉的事已經(jīng)說定了。鳳梅嬸高興地拉了毛妮的手說,早就該定了。但是毛妮有些顧慮,不知道妙慈師太會是啥態(tài)度。毛妮說,從小到大,我都把妙慈師太當(dāng)成親媽,我的終身大事,一定要妙慈師太點頭才行。鳳梅嬸說,妙慈師太放你下山,就是為了讓你嫁個好人家,她不會反對的。不過,難得你有這份心,這事好辦,明天我就上山。
邵暉家里把鳳梅嬸當(dāng)成了毛妮的娘家人。轉(zhuǎn)過天邵暉的爸媽就來上門提親,本來就是兩廂情愿,所以沒有啥枝枝蔓蔓的事情,一拍即合,先選了個好日子訂婚,又把結(jié)婚的日子也商量了。邵暉媽說,真沒想到邵暉這個傻小子能娶上這么好的媳婦。鳳梅嬸笑著說,邵暉才不傻呢,傻子咋能把我家毛妮追到手。
訂婚這天半個鎮(zhèn)子的人都來了,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最后幾個客人離開的時候,一輪圓圓的明月懸掛中天,皎潔的月光到處流淌,整個鎮(zhèn)子都變得銀光閃閃。
按照楓香嶺的習(xí)俗,訂了婚,就是婆家的人,要住上三天才可以回家。這三天的時光,毛妮覺得自己是掉在了蜜罐兒里。公婆待她如親生女兒,邵暉媽把自己出嫁時的首飾全都拿出來給了毛妮。金戒指玉手鐲,金耳環(huán)玉墜子,邵暉媽說這叫金玉良緣,棒打不散的。到了晚上,少年夫妻的那一份恩愛,讓毛妮知道了生命的美好,翻云覆雨的時刻,讓毛妮有了驚心動魄般的震顫。更讓毛妮覺得她以前堅持要回凈月庵,真的是一個很傻很傻的想法。
轉(zhuǎn)天,鳳梅嬸就去了凈月庵。原本是要和毛妮一起去,但是毛妮不敢去。當(dāng)初在妙慈師太面前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五年之后要回到庵里落發(fā)??墒?,剛剛兩年多就要嫁人,毛妮覺得自己無法面對妙慈師太的恥笑。
毛妮送鳳梅嬸到山腳下,然后就回家等。結(jié)果無非是兩種,一是妙慈師太不同意,二是妙慈師太不反對也不點頭。妙慈師太就是這樣的性格,一些拿不準(zhǔn)的事情,她是不會輕易表態(tài)的。
一直等到夕陽西下,鳳梅嬸才回來?;貋砹艘膊缓兔菡f話,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呆。毛妮就覺得事情不太好,應(yīng)該是妙慈師太不同意這門婚事。她的心開始亂跳,不敢開口問,怕問出一個鳳梅嬸的搖頭。毛妮給鳳梅嬸泡了一壺茶,然后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盯著鳳梅嬸看。沉默了好一陣子,鳳梅嬸才開口說道,我到庵里的時候,妙慈師太在大殿里誦經(jīng),我等了整整一天她都不理我,眼睛也不肯朝我看一下。我就像個使喚丫頭一樣站在大殿門口,大氣都不敢出。到最后師太總算說了話,她盯著佛像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樣的事情你用不著跑來問我。
毛妮并不驚訝,妙慈師太料事如神也在她意料之中。毛妮關(guān)心的,是妙慈師太的態(tài)度,她臉上是個啥表情,高興還是不高興,或者是一副與她無關(guān)的樣子。
鳳梅嬸說,出家人,是不會把心事掛在臉上的。當(dāng)初,妙慈師太放你下山,就已經(jīng)料定你會嫁人。你嫁人,妙慈師太當(dāng)然是高興的,她把你養(yǎng)了十八年,心里想的,就是讓你嫁個好人家。
毛妮對鳳梅嬸的話將信將疑。毛妮涌上一臉愁緒,她突然想到自己活了這么大,到現(xiàn)在也搞不清她是為誰活著,為了啥活著。她和妙慈師太的關(guān)系,說近也近,說遠(yuǎn)也遠(yuǎn)。她和鳳梅嬸也是如此,都是莫名其妙的關(guān)系。她感覺自己如同雪山上的一朵雪蓮,那么孤獨,那么渴望一份親情。
雖說離婚期還有四個多月,鳳梅嬸就已經(jīng)緊鑼密鼓地張羅結(jié)婚時的陪嫁。被子褥子,生活用品,床單毛毯,衣服電器,幾天工夫,家里就成了百貨商場。
山雞嫂還是堅持讓毛妮認(rèn)鳳梅嬸做干媽,有了這個名分,毛妮從鳳梅嬸這里出嫁就名正言順了。這個提議,鳳梅嬸沒有一下子接受,她猶猶豫豫的態(tài)度讓山雞嫂很是不解。山雞嫂說,你待毛妮像親閨女一樣,認(rèn)個干媽是兩全其美的事,你扭扭捏捏的到底是個啥意思呢?
毛妮也覺得認(rèn)不認(rèn)干媽沒啥用處。二十多年沒媽的日子她早就習(xí)慣了,她覺得自己不會開口管什么人叫媽,媽這個字對她的傷害有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不提則已,一提就痛。
有一陣子,毛妮和鳳梅嬸四目相對,都有話想說,卻都沒有開口。鳳梅嬸的眼神是慌亂的,她先把目光移開了。
毛妮忽然覺得她也許應(yīng)該認(rèn)下鳳梅嬸做干媽。兩年多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經(jīng)歷,鳳梅嬸對她的好,對她的呵護給她的溫暖,包括現(xiàn)在,她要結(jié)婚了,鳳梅嬸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個母親才能做到的,這個女人的善良,都是用母愛來體現(xiàn)的。這么想了,毛妮一下子給鳳梅嬸跪下了,跪下的這一刻,毛妮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哽咽著說,不管認(rèn)不認(rèn)干媽,鳳梅嬸你對我的好,都記在我心里了,如果我親媽在身邊,她能做的,恐怕也就是這些了。
這番話讓鳳梅嬸熱淚橫流,山雞嫂也哭得不成樣子,說,沒媽的孩子真可憐。
從邵暉家回來大概十天,毛妮就覺得身體出了問題,說不出的一種不對勁,身子懶懶的,吃不下東西,想嘔吐,又吐不出東西來。山雞嫂說,這動靜像是懷孕了。鳳梅嬸不信,說這才幾天,就算懷孕了也不會這么快就有反應(yīng)。山雞嫂說,你還是生過孩子的人,我懷孕四天就有了動靜,我婆婆就說我懷上了。
鳳梅嬸還是覺得不像,老話說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這才十天啊。于是就帶了毛妮去看中醫(yī)。中醫(yī)把了脈,說時間太短脈象上看不出懷孕。讓毛妮去醫(yī)院做個HCG化驗,說這種化驗陽性反應(yīng)早,到底懷沒懷孕,一驗便知。
鳳梅嬸便帶毛妮去醫(yī)院做了HCG化驗,果然是陽性,毛妮真的懷孕了。
鳳梅嬸一時二刻就把消息告訴了邵暉,邵暉媽媽樂得抬頭紋都開了,對邵暉說,那就趕緊領(lǐng)結(jié)婚證,不要等陽歷年了,這就把婚結(jié)了,讓毛妮來家里養(yǎng)肚子。
邵暉也樂飛了,一分鐘也沒耽誤就來找毛妮,讓毛妮準(zhǔn)備好身份證和戶口本去鎮(zhèn)上的民政部門登記。毛妮愣了一下,說,我哪有身份證,更沒有戶口本。邵暉不信,說,你怎么會沒有戶口,你的戶口一定在凈月庵。
凈月庵會有自己的戶口嗎?毛妮心里一點譜都沒有。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她的戶口。但毛妮還是懷了一絲希望,萬一妙慈師太給自己在庵里落了戶口呢,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邵暉覺得毛妮的戶口一定在凈月庵,一個大活人,怎么會沒有戶口,庵里的那些出家人,個個都有戶口,妙慈師太怎么能不為毛妮上一個戶口呢。當(dāng)下,邵暉就騎了摩托去凈月庵,把摩托扔在山腳下,撒開腿就往山上跑。
毛妮和鳳梅嬸就在家里等。兩個人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尤其鳳梅嬸,根本坐不住,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到了做飯的時候,把剛剛洗好的米全都倒進了下水道,自己愣在那兒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鳳梅嬸最擔(dān)心的,是凈月庵根本就沒有毛妮的戶口,沒有戶口是沒法登記的,沒法登記怎么結(jié)婚,不結(jié)婚,肚里的孩子怎么辦?
毛妮本來就很緊張,鳳梅嬸又把那樣一種情緒傳染給了她,所以就更加緊張,心里發(fā)慌,呼吸都不勻稱了。
邵暉兩個多小時就回來了??匆谎凵蹠熅趩实纳袂?,毛妮就啥都明白了,鳳梅嬸也明白了,三個人站在院子里誰都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邵暉才說他和妙慈師太吵架了,因為他實在受不了妙慈師太那種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這么大的事情,妙慈師太像沒事人一樣。邵暉指責(zé)妙慈師太早就應(yīng)該給毛妮上個戶口,既然收養(yǎng)了毛妮,就應(yīng)該為毛妮負(fù)責(zé),二十多年過去了,毛妮居然是個沒有戶口的黑人,妙慈師太是要對此負(fù)責(zé)的。妙慈師太是不會和邵暉吵架的,從頭到尾妙慈師太只說了一句話,庵里怎么會有毛妮的戶口?然后,就讓徒弟們送客,幾個女僧人把邵暉客客氣氣送出山門,然后砰的一聲把山門關(guān)上,她們才不管邵暉是什么心情呢。
邵暉不甘心,四下托人找關(guān)系,看看沒有戶口能不能有別的辦法登記。鳳梅嬸想的不是登記,是為毛妮上一個戶口。她四處跑,能幫忙的人全都找了,但是結(jié)果都一樣,戶口這么大的事情,沒人敢做主。
邵暉那里也是四處碰壁,沒有戶口想登記結(jié)婚是比登天還要難的事。邵暉最后想起了姑媽,姑媽是縣城一個局的副局長,人際關(guān)系很廣,她自己也有很強的變通能力。豈知姑媽聽說了此事馬上就惱了,罵邵暉是胡鬧,當(dāng)晚就回到楓香嶺解決邵暉和毛妮的事。
邵暉的姑媽,毛妮在訂婚的那天見過,是個面相和善,性格看上去也很隨和的女人,對毛妮也很滿意。那天姑媽有事,只在酒席上坐了一小會兒就回縣城了。問題的關(guān)鍵是,姑媽一直不知道毛妮的身世,如果知道,毛妮和邵暉根本就訂不成婚。
鳳梅嬸帶著毛妮去見邵暉姑媽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這一次的姑媽和上一次的姑媽簡直不是一個人。姑媽的目光變得那么犀利,表情嚴(yán)肅得像法官,說出的話像一支支箭射在毛妮身上。
姑媽先是陰沉著臉對邵暉說,你也二十幾歲了,讀書也讀到高中,差點兒考上大學(xué),怎么一點兒腦子都沒有?你的條件這么好,找什么樣的女孩兒找不到?瞪著眼睛非要找一個被遺棄在尼姑庵的棄嬰,一個棄嬰,她怎么可能有戶口,你怎么可以跟一個沒有戶口的人戀愛?還要結(jié)婚,這婚你結(jié)得了嗎?你怎么愚蠢到這種程度?
姑媽又轉(zhuǎn)對毛妮說,按說,我沒有資格指責(zé)你。但我是邵暉的姑媽,我被扯到這件事情里了。從頭到尾,你就知道自己是個沒有戶口的黑人,你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這種身份是沒有權(quán)利和人談戀愛的,難道你無知到?jīng)]有戶口也能結(jié)婚嗎?其實你很有心計,你是設(shè)置了一個套子把邵暉套了進去,不但和他戀愛,還發(fā)展到訂婚,發(fā)展到懷孕,所有的這一切,是沒有人能為你承擔(dān)什么的,你必須自己負(fù)責(zé)。我的想法是,再過些日子,能打胎的時候你馬上去醫(yī)院把孩子打掉,然后回你的凈月庵,我好心地提醒你,以后,再不要和什么人戀愛,你這輩子注定單身,不要再做荒唐事了。
邵暉的姑媽,是楓香嶺這個千年小鎮(zhèn)最早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女孩子。對于楓香嶺來說,這是一個有著紀(jì)念意義的女人,她在邵暉家族里的地位和分量是可想而知的。邵暉的爹媽,從來都對這個妹妹唯命是從,妹妹說了什么,那都是金口玉言。在邵氏家族里,唯一能與姑媽相抗衡的人就是邵暉。邵暉的父親兄弟四個,只有邵暉一個男孩兒,雖然三個嬸嬸都做了最大努力,但還是沒有為邵家生出第二個男丁,就憑這個單傳的身份,邵暉在邵家的地位和分量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能站出來為自己也為毛妮說話的就是邵暉。
對于姑媽的指責(zé),邵暉覺得多少有些道理。但是邵暉無法接受姑媽對毛妮的指責(zé),他覺得姑媽對毛妮已經(jīng)不是指責(zé),而是羞辱,這樣的羞辱讓邵暉火冒三丈。他態(tài)度強硬地對姑媽說,虧你還是當(dāng)局長的,虧你還是讀過大學(xué)的,你連尊重人都不懂,還覺得自己多有修養(yǎng)。毛妮怎么了,她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她是沒有戶口,沒有戶口是她的錯嗎,沒有戶口你就可以羞辱她嗎?她為啥不能戀愛?她和別人一樣是個正常的女孩,你憑啥剝奪她戀愛的權(quán)力?你憑啥要她打掉自己的孩子?毛妮當(dāng)初就是被自己的媽媽遺棄的,她怎么可能再遺棄自己的孩子?一開始,就是我主動追求毛妮,毛妮很自重,我追了一年多毛妮才答應(yīng),她不是個輕浮的女孩兒。訂婚,是咱們家提出來的,是我爸我媽親自上門提的親,你怎么能把責(zé)任全推到毛妮身上?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戶口問題,我們就應(yīng)該想辦法解決,而不是一棍子把毛妮打死。你一點兒辦法都不想,上來就要拆散我和毛妮,就要她打掉孩子,你以為孩子只是毛妮的嗎?那也是我們邵家的孩子,你是這個孩子的姑奶奶,你怎么一點兒親情都不講,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皇后娘娘?。?/p>
姑媽氣壞了,但是她一下子無法找到最有力的詞匯駁斥邵暉,于是她還是沖著毛妮下手,她對毛妮說,你一言不發(fā),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給誰看?邵暉現(xiàn)在犯糊涂,可你應(yīng)該清醒,你應(yīng)該告訴邵暉你們的婚姻只是一場夢。
毛妮繼續(xù)保持了沉默。她在心里已經(jīng)把事情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自己生下孩子,這輩子她都不會和孩子分開。這個孩子比自己幸運,他不會被媽媽遺棄。有了這樣的打算,毛妮覺得心里踏實了。更何況,邵暉已經(jīng)替她說了那么多,所有的事實都已經(jīng)擺在姑媽面前,她已經(jīng)沒有必要和姑媽爭辯什么,所以毛妮很淡定,她所有的緊張和惶恐到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邵暉的火氣更大了,劈頭蓋臉地對他姑媽喊道,我和毛妮就是要結(jié)婚,沒有戶口我也要娶她,誰都沒有資格阻止我和毛妮結(jié)婚,孩子是我的,我要對孩子負(fù)責(zé),更要對毛妮負(fù)責(zé)。請你不要再對毛妮指手畫腳,你這樣子讓人很討厭,你可以走了,你也可以拒絕參加我和毛妮的婚禮。
姑媽氣得要打邵暉,畢竟又無法下手,她是很愛邵暉的,一直拿邵暉當(dāng)兒子一樣。她把一肚子火氣都撒在邵暉的父母身上,指著邵暉爸的鼻子說,這就是你教育出來的好兒子,你這個爹是怎么當(dāng)?shù)?!這事兒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你們愿意娶一個沒戶口的兒媳婦就娶吧!
整個過程,鳳梅嬸就像個啞巴站在一邊,她的身份不明不白,根本插不上話。
轉(zhuǎn)過天,毛妮把邵暉家給的彩禮錢和首飾全都收拾好,放在一個紙盒里,交給鳳梅嬸讓她還給邵暉家。鳳梅嬸一下子愣在那里,說,你這是干啥,人家沒說退婚,你怎么先犯傻?毛妮苦笑一聲說,你覺得我這婚能結(jié)成嗎?我這輩子再也不嫁人了。我把孩子生下來,不管千辛萬苦,我也要把他養(yǎng)大,我不會像我那個狠心的媽把孩子扔了。
說得鳳梅嬸臉上起了顏色,有些不高興地說,要退你自己去退。
毛妮就自己拿著東西去了邵暉家。只有邵暉的媽媽在,毛妮把東西放在柜子上,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
回來的路上,毛妮盤算著是不是該回凈月庵了。帶著身孕回去,也不知妙慈師太和庵里的大師傅小師傅該如何看她,如何說她。世事輪回,她肚里的孩子居然和她一樣也要在庵里長大,長大了也是個沒有戶口的黑人。
到了下午,邵暉火急火燎地來了,把毛妮退回去的東西又都送了回來。毛妮關(guān)上房門不見邵暉,隔門說的話十分決絕,讓邵暉死了這份心,找個有戶口的女孩兒結(jié)婚。邵暉急得眼淚快要掉下來了,說就算沒有戶口他也要娶毛妮。沒有戶口照樣生孩子,照樣過上好日子。邵暉還說,除了你,我誰都不娶,你要是變了心,我就出家當(dāng)和尚,我說得出就做得到。
毛妮說,你要是敢出家當(dāng)和尚,我就敢一頭撞死。嚇得邵暉再也不敢說出家的事了,他告訴毛妮,他正在想辦法找人,一定要把毛妮的戶口辦好,不讓她當(dāng)黑人。
鳳梅嬸勸邵暉不要逼毛妮,毛妮退婚,也是為了不讓邵暉為難,就這個樣子嫁到邵暉家讓毛妮無法做人。果真能把戶口的事辦好,毛妮二話不說肯定會嫁給邵暉的。
但是,一個月過去,邵暉那邊沒有一點兒消息,兩個月過去,還是沒有結(jié)果。毛妮已經(jīng)快三個月的身孕,妊娠反應(yīng)特別強烈,一天到晚不停地吐,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鳳梅嬸也豁出去了,她原本是個最怕麻煩人的人,凡事輕易不開口求人。但是現(xiàn)在,她見人就求,一個人跑到縣上的人口中心,跑縣上公安局的戶籍科,有一次還跟戶籍科長吵了起來。她像個潑婦一樣質(zhì)問戶籍科長,毛妮雖然是個孤兒,可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為啥就不給上個戶口?鳳梅嬸最后淚流滿面地說,毛妮是在凈月庵長大的,現(xiàn)在,她的孩子也要和她一樣在木魚聲中長大,長大以后也沒有戶口,這樣的事,到底該去找誰?
戶籍科長說,找毛妮的親生父母,父親或者母親,找到一個就行,只要醫(yī)學(xué)上能證明毛妮是他們的親生骨肉,毛妮才可以成為一個法律意義上的中國公民。
鳳梅嬸有些不相信地說,如果那樣,毛妮就可以有戶口了?
戶籍科長說,這種事我們局沒有先例,但是從理論上講,這是毛妮得到戶口的唯一途徑。
毛妮覺得鳳梅嬸最后一次從縣城回來后人就變得沉悶了。但是她給毛妮帶來了好消息,讓毛妮知道自己的戶口有希望了。毛妮覺得鳳梅嬸為這事跑了兩三個月,應(yīng)該和自己一樣高興才是。但是鳳梅嬸每天緊鎖眉頭,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就是干活,給毛妮做婚被,把瑣瑣碎碎的東西準(zhǔn)備好,包括衛(wèi)生巾,都替毛妮買了幾大包,她忘了毛妮懷孕是用不著衛(wèi)生巾的。準(zhǔn)備好了這些,她就開始拆洗家里的被子,收拾屋子,丈夫的衣服,兒子的衣服,都丟進洗衣機洗了一遍,床單窗簾也都拿下來洗,一時間家里窗明幾凈,纖塵不染。
邵暉也一直在為毛妮的戶口東奔西跑,人都跑瘦了也沒有結(jié)果。后來有人給他出主意,說是找個人家把毛妮收養(yǎng)了就能登記戶口。絕望的邵暉一下子看到希望,興沖沖跑來找毛妮和鳳梅嬸,問鳳梅嬸是不是能收養(yǎng)毛妮。鳳梅嬸緊鎖了多日的眉頭終于松開了,一口答應(yīng)可以收養(yǎng)毛妮,立馬就給外地的丈夫打了電話,丈夫雖然只是過年的時候回家見過毛妮,但對毛妮也是同情和喜歡的,所以一說就成。三個人興沖沖地去鎮(zhèn)上的民政科,一問,才知道根本不行,收養(yǎng)孩子是有政策要求的,更何況毛妮不是小孩兒,是成年人,只有兒童才可以讓人收養(yǎng)。
抱著一個熱火罐兒,卻被澆了冷水,三個人一臉沮喪。毛妮撫摸著自己越來越大的肚子說,算了,過幾天我就回凈月庵,在庵里生下孩子,和孩子在庵里過一輩子。
鳳梅嬸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說毛妮是在胡鬧。鳳梅嬸突然的變顏變色把毛妮和邵暉都嚇了一跳,她從來沒對毛妮發(fā)過火,今天是第一次。
轉(zhuǎn)過天,鳳梅嬸要帶毛妮去做孕檢。毛妮說日子還沒到,鳳梅嬸卻堅持要帶毛妮去,毛妮也只能從命。
都是例行的檢查,醫(yī)生照例說一切正常,胎位沒有問題,胎音很強,注意營養(yǎng)之類的話。但是從婦產(chǎn)科出來,鳳梅嬸變戲法一樣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驗血的單子,要毛妮去驗個血。毛妮覺得奇怪,說以前做孕檢都沒有驗血,這次怎么要驗血呢?鳳梅嬸說,就是因為以前沒有驗,這次才要驗。媽媽的血好不好,對肚子里的孩子很重要的。
抽了血,鳳梅嬸就把血樣拿走了。
到了晚上,鳳梅嬸給毛妮燉了烏雞湯,喝湯的時候毛妮說,鳳梅嬸你對我的好,我可怎么報答呢。鳳梅嬸沉默了半天沒說話,過了很久才開口說,你是不是很恨你媽?毛妮想了想說,恨有用嗎?鳳梅嬸沉吟片刻說,假如,你媽來認(rèn)你,你會怎么對她?毛妮說,要認(rèn)早就認(rèn)了,她不會來認(rèn)我,我也不想認(rèn)她,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日子,還是相安無事的好。
鳳梅嬸又盛了一碗雞湯給毛妮,猶豫了一下說,我給你說個事吧,你就當(dāng)故事聽。
鳳梅嬸說,很多年以前,楓香嶺有個叫臘月的姑娘。十八歲那年,臘月的爸爸得了病,經(jīng)常會暈倒,臘月就帶她爸去了縣醫(yī)院??h醫(yī)院沒有把病看明白,讓他們?nèi)ナ±锏尼t(yī)院,臘月就帶著老爹去了省城。在省城的醫(yī)院,醫(yī)生很快就確診了是腦瘤,要趕緊開刀,晚了,人就會瞎了,也會隨時沒命。臘月被嚇傻了,開刀要三萬塊錢,可臘月身上連三百都沒有。就這樣讓爸爸回家等死嗎?這個念頭讓臘月出了一身冷汗。媽死得早,爸爸要是沒了,她就沒有家了。
毛妮說,這個臘月的命,比我還不濟。
鳳梅嬸繼續(xù)說道,天無絕人之路,有個女人私下里跟臘月說,如果她愿意為一對夫妻生個孩子,她爸爸開刀的錢就有了。走投無路的臘月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見了那對夫妻,還寫了協(xié)議,簽了字摁了手印,協(xié)議上說,他們只要男孩兒??膳D月生了個女孩兒……
毛妮倏地站起來,臉色一變說,這個臘月就把生下的女孩兒扔了,這個被扔了的女孩兒就是我?
鳳梅嬸說,臘月的爸爸是個老古板,平常的日子,都不許臘月和哪個男人隨便說話。夏天不管多熱的天氣,也不許臘月穿裙子。那個時候,臘月已經(jīng)有了人家,如果留下孩子,臘月就再也不能嫁人,她爸爸要是知道她做了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事,會一頭撞死。臘月想了又想,眼淚不知流了多少,她帶著孩子悄悄回到楓香嶺,把孩子送到了凈月庵。
毛妮什么都明白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突然變得十分陌生。冷場了大約五分鐘,毛妮一下子爆發(fā)了。毛妮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那個臘月不叫臘月,叫蘇鳳梅。我一直覺得欠了你天大的情分,我一直不明白你對我為啥這么好,原來,你是在贖罪。我和你一起生活了這么久,你裝得像沒事人一樣,你從來都不想認(rèn)我,你的心一點兒都不善,你是個狠心的女人!
如果認(rèn)下你,我的兒子該怎么看我?我的男人該怎么看我?我在這個家里還能待得下去嗎?我在這楓香嶺還能抬得起頭嗎?楓香嶺這地方太小,人們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要。這些年也有過姑娘做下糊涂事,可結(jié)果是啥,一個個都投了燕尾湖。人們把她們的尸體撈上來的時候,她們的父母連一滴眼淚都不會掉。我不是不想認(rèn)你,只是不知道啥時候能認(rèn)你。不光我瞞著你,妙慈師太也瞞著你,她早就知道我是誰,可她沒有點破。那時候我經(jīng)常去庵里偷偷看你,我用頭巾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可妙慈師太還是看出了破綻,她知道我是誰。她放你下山,就是想讓我和你相認(rèn),她把一切都算計好了,當(dāng)初豆腐張把你領(lǐng)來租房子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妙慈師太把你給我送回來了。
毛妮一時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這么多內(nèi)情,是她想都想象不出的。很久以后毛妮才問道,你怕這怕那,為啥現(xiàn)在說了實話?
鳳梅嬸說,我想讓你有個家,讓你結(jié)婚,讓你肚里的孩子不再像你一樣在凈月庵里長大。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要在這個時候把一切都告訴你。咱們娘兒倆的血已經(jīng)留在醫(yī)院了,就等醫(yī)院的化驗結(jié)果出來,證明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的戶口就可以落下來了,你就可以嫁給邵暉了,我就再也沒有啥可惦記的了。我這輩子,能為你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這了,我能還你的情也就這些了。
毛妮哭了。
毛妮是在懷孕七個多月時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的。鳳梅嬸把毛妮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給了邵暉。鳳梅嬸婚前生女的事并沒有在楓香嶺引起多大風(fēng)波,都說鳳梅嬸在這個時候認(rèn)下毛妮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但對鳳梅嬸的家庭來說,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鳳梅嬸的丈夫回來了,兒子也回來了,一家三口坐在堂屋里。鳳梅嬸的丈夫龍翔一直是沉默的,兒子只說了一句話,真丟人。
半夜兩夫妻睡在床上的時候,鳳梅嬸的丈夫才在黑暗中說,就這吧,日子該咋過還咋過。然后就把鳳梅嬸的被子掀開想鉆進來。鳳梅嬸搶回被角把自己裹緊,沒讓男人鉆進來。整整一夜,鳳梅嬸的身體都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在毛妮心里,鳳梅嬸還是鳳梅嬸,她從沒想過要管鳳梅嬸叫一聲媽?;楹蟮娜兆雍苄腋?,很多時候她想回去看看鳳梅嬸,但每一次都沒有行動,都只是一個想法。毛妮覺得,如果再讓她和鳳梅嬸單獨相處,可能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婚后四十三天,毛妮順產(chǎn)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兒。孩子長得像毛妮,也像邵暉,可愛得像楊柳青年畫上的胖娃娃。
直到這一刻,毛妮才體會到了一個做媽媽的心,沒有什么東西能勝過媽媽對孩子的愛。毛妮想鳳梅嬸當(dāng)初把她扔在山門外的時候,那顆心不知碎成了多少瓣。
毛妮對邵暉說,把孩子的姥姥叫來,讓她看看外孫子。
邵暉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去,他告訴毛妮,鳳梅嬸已經(jīng)失蹤很長時間了。
毛妮聽了一愣。毛妮想,鳳梅嬸真的是在楓香嶺待不下去了嗎?可是,一切如常,沒有人瞧不起她,沒有人把她看成一個骯臟的女人,她的日子還是以前的日子?,F(xiàn)在看來,是她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是她自己嫌棄了自己,于是,像當(dāng)年扔了毛妮一樣,她把自己扔到塵世外去了。
毛妮覺得自己的心很痛,如果此時此刻能見到鳳梅嬸,她愿意撲在她懷里叫一聲媽,然后,把該流的眼淚都流完。
鳳梅嬸的丈夫和兒子一直在尋找鳳梅嬸,但是鳳梅嬸如驚鴻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孩子滿一百天的時候,毛妮和邵暉帶著孩子上山,她想讓妙慈師太看看孩子。已經(jīng)快三年沒有上山,但是對妙慈師太的牽掛始終是裝在毛妮心里的。
小小的凈月庵依舊如前,世外桃源般的安靜。香爐里的煙如炊煙般裊裊娜娜地飄散著,木魚聲清脆如銅鈴。庵里的小師傅們還是那般年輕,妙慈師太的儀容還是那般肅整。只是在看到孩子的時候,妙慈師太的臉上露出了晚霞般絢爛的笑容。
毛妮帶邵暉看自己以前住過的屋子和自己偷偷打坐的禪房。那個時候,妙慈師太是不允許她打坐的,每次她都像賊一樣偷偷溜進來,學(xué)著妙慈師太的樣子坐在蒲團上誦經(jīng)。
在后院的廚房門前,毛妮看見一個身穿僧衣蓄著頭發(fā)的女人在洗菜。毛妮站在那里一下子愣住,她很快就認(rèn)出了這個人,不由驚呼一聲,鳳梅嬸!
真的就是鳳梅嬸。
我的法號叫了空。鳳梅嬸頭也不抬地說,她連看都沒看毛妮一眼。
毛妮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為啥呀,毛妮撲過去抱住鳳梅嬸。
鳳梅嬸輕輕推開毛妮,把掉出來的頭發(fā)塞進僧帽里說,以后,這個地方你不要再來。
毛妮撲通一聲給鳳梅嬸跪下,毛妮說,你不該待在這里,跟我回家吧。
鳳梅嬸苦笑一聲說,我是出家人,我叫了空。從我把你丟下那一天起,我就和你沒有半點關(guān)系了。
毛妮大聲說道,可你是我媽,你當(dāng)年把我送到凈月庵是對的。
鳳梅嬸淡淡一笑說,如今,我把自己送到凈月庵也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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