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救老農(nóng),勇于獻身還是匹夫之勇
那時,改革開放大幕初啟,個體命運、人的價值被空前關注。故而,當個別聲音認為“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救風燭殘年的老農(nóng),是金子換石頭的獻身”時,很快被無限放大。那么,“金子換石頭”,值不值?35年前張華留下的問號,今天有了答案。
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上海中山醫(yī)院黨委書記汪昕,在最近一次黨校學習沙龍中談及初心,忍不住說到了老同學張華。1982年7月11日,張華年僅24歲,這天他起了大早,從位于西安灞橋的唐都醫(yī)院趕往市區(qū),正是去找汪昕一同上街。同是1979級,但汪昕和張華差了4歲。汪昕是應屆高中生,張華則從空軍考上四醫(yī)大,兩人專業(yè)不同,卻因同樣喜歡運動而結緣。
已近11時,汪昕左等右等,急了,“你們有誰見到張華了?”舍友們都搖頭,時辰不早,汪昕拉上其他同學,悻悻出門……待14時購物回來,一進校門便有同學沖上來:“張華死了!”汪昕一聽懵了。
去醫(yī)院看到張華后,汪昕和隨后趕來的幾位同學,又連忙前往事發(fā)地。那是一家新興農(nóng)貿(mào)市場,正值酷暑,單是循著臭氣,便能找到那糞坑。隔著糞坑約兩三家店,是裁縫鋪和炸油糕攤點。
據(jù)推斷,張華提前一站下車,為的就是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裁縫鋪。上午9時許,或是多日怠工,糞池內(nèi)沼氣濃度已數(shù)倍于平常,69歲的掏糞工魏志德被熏得跌入糞池。旁人連喊“有人掉糞坑啦!”離得較近的油糕攤掌柜聽聞,迅即沖過去。緊接著,裁縫鋪店主和正等待改衣的張華也聽到聲音,前往馳援。到糞坑前,但見魏志德面部朝下,僅頭發(fā)露在外面。油糕攤掌柜已扛來梯子,一腳踩在梯子上,正欲下池,被張華一把攔住,“你年齡大,讓我下”。其實油糕掌柜時年也就三十出頭。他反復對汪昕說:“是你同學救我一命。”此后汪昕和同學每每經(jīng)過,油糕攤掌柜總會請他們吃油墩子以示感激。
而1982年那個晴熱的上午,當張華本能地攔住油糕攤掌柜,未作任何保護措施就下到糞池,不能不說是匹夫之勇。據(jù)描述,張華一手緊抓梯子,另一手從1米外的糞水中拽過老漢,向糞池上人群喊:“快放繩子,人還活著!”話音剛落,只聽“撲通”一聲,他同老漢一同跌入糞水。圍觀群眾急了,油糕攤掌柜又想下去,一老農(nóng)從旁經(jīng)過,連忙勸,“別下去!底下有毒!下去一個死一個!咱村里剛死了6個!”老農(nóng)提議,“先給池里灌水,趕沼氣!再找濕毛巾來!”
裁縫鋪店主回憶,現(xiàn)場先后灌進15桶水,但氣味仍臭不可聞。一位壯漢身纏粗繩、鼻捂濕毛巾下去,被熏得趕緊上來,又換了幾條新毛巾,才終于將張華和魏志德?lián)粕蟻?。然而已耽誤太多時間,被送至醫(yī)院時,兩人都已沒了呼吸。
張華(二排左一)生前與部分同班同學合影
班長朱曉法也是當天下午得知噩耗的,他所在四中隊共計98人,隨即以最快速度趕往西京醫(yī)院。西京醫(yī)院已擋不住學生們的悲切心情,98人分批進入太平間,向張華告別。認識和不認識張華的,都去買紙扎花圈。當晚,汪昕等4位同學躲在黑房間,連夜為張華洗印照片,擬請一等功;隨后一周,4人分頭行動,一間間敲宿舍門收集簽名……
學校亦有考慮。據(jù)張華班多位同學回憶,約一周后,經(jīng)請示蘭州軍區(qū),學校黨委作出決定,給張華追記一等功,批準他為革命烈士。隨后,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后勤部發(fā)布《關于開展向張華同志學習的決定》,教育部、衛(wèi)生部、共青團中央、全國學聯(lián)等也紛紛發(fā)文號召。當年11月25日,中央軍委發(fā)文,授予張華“富于理想勇于獻身的優(yōu)秀大學生”榮譽稱號。
英雄事跡迅速傳遍全國。朱曉法、范力恒等與張華相熟的同學,被邀請至西安各高校作張華事跡報告。學校又進一步組建英模報告團赴全國演講。與此同時,各地前往四醫(yī)大參觀學習的單位絡繹不絕,張華生前的宿舍、日記等,都被用來尋訪其成長痕跡……
緊接著,華山遇險產(chǎn)生了“張華集體”。汪昕記憶猶新。1983年,四醫(yī)大百余學生“五一”游華山。在上華山主峰必經(jīng)地千尺幢,十多名游客被上擁下擠的人流抬起,雙手雙腳離開鎖鏈和臺階,翻滾著往山下墜落。在場的十幾位四醫(yī)大學生并未躲避,他們用手臂抓、攔甚至“捧”,以身體阻擋,使遇險游客全部獲救。當天下午華山二仙橋傍崖山道出現(xiàn)更大險情,數(shù)千游客在此阻滯數(shù)小時,懸崖邊鐵柱上的鏈條擠得如弓背般。同樣是四醫(yī)大學生,站在萬丈深淵旁,用軀體筑起數(shù)十米人墻,堅持4個多小時,保護、指揮游人有序下山。當游客感激地詢問他們姓名時,回答是:“我們是張華的同學!”
這是張華犧牲不到1年便涌現(xiàn)出的接力集體,由此,“張華精神”紅到發(fā)燙,各地媒體蜂擁而至。為方便媒體采訪,張華生前所在四隊六班共12人,破例被安排在西安本地的校第二附屬醫(yī)院實習。
相比后來見諸媒體、乃至集結成傳記的張華,同學們更喜歡有點瑕疵的張華。
汪昕透露。四醫(yī)大的班級多以12人至13人為建制,張華所在四中隊共8個班,只有8班是清一色女生,其中居然就有2位女生對陽光、帥氣、熱忱的張華心生情愫。范力恒、朱曉法也都證實了張華的“人間煙火”,他們還同時提到張華之“散漫”。因學習費力些,臨考試他常熄燈后才回宿舍;因酷愛體育,在出操、吃飯均須列隊統(tǒng)一行動時,他偶爾也玩失蹤。但他依然擁有出眾的人緣,以致在成績十分普通的情況下,仍被同學們一致推選為學員隊軍人委員會副主任。他的同班同學、現(xiàn)任天津市冶金醫(yī)院院長范力恒所寫《我眼中的張華》,文中所述無不透著點滴溫情——“張華和同學們溜出去看電影,三九嚴寒,杜振波穿著單鞋,凍得蹣跚跺腳,張華脫下自己的棉皮鞋,毫無商量余地要跟杜振波互換;我母親來校,張華一聽說,顧不上復習迎考,忙前跑后熱情照應;難忘那次我和張華受邀到蔣曉明朋友家吃飯,走了許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找到時,早錯過了晚飯時間。為了不給對方添麻煩,張華強裝“精神飽滿”一再表示:剛在路上已順道吃了。深夜回宿舍,饑腸轆轆的我們足足吞下1斤掛面……”
字里行間,那并不完美、還帶點小任性的張華,最終定格為瞬間的英雄。同學們對張華的壯舉均表示毫不吃驚,“這太像張華了”。汪昕始終認為,這不過是張華無數(shù)次助人中一次“失手”——就像他在農(nóng)場攔住驚牛救了女青年;就像他在公交車上掏出手絹為嘔吐的老太擦嘴;就像他跳入洪水搶救居民財產(chǎn)……
張華并不知道,當年與鋪天蓋地的贊譽和學習行動同樣聲勢浩大的,是一場價值觀大討論。那時,改革開放大幕初啟,社會生活呈現(xiàn)廣闊而復雜的特性,個體命運、人的價值被空前關注。故而,當個別聲音認為“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救風燭殘年的老農(nóng),是金子換石頭的獻身”時,很快被無限放大。
連范力恒也坦言,當時真為張華感到“不值”,“恢復高考后的第二批大學生實在吃香得很”。然而從醫(yī)30余年,無數(shù)次面對生死天平,范力恒逐漸糾正了想法,“生命不是算術題,道德也不能用加減乘除來換算”。汪昕也想明白了。最近一次黨校學習,學員間談起一位名人的故事,說此人登記排隊肝移植,要等6個月,下屬想通過捐錢獲得提前照顧,卻被此人否決。汪昕覺得,如果這故事真實,就是一次真正的人性回歸。
這些年這群人,“張華班”的符號,早已成一種無時無刻的約束,一種價值準則,更成為一種榮耀。張華班的同學們,或許不會再有超越張華的驚天動地。但年過半百的他們,恪守著行醫(yī)之道,對待工作與生活依然生機勃勃。這,便是對張華最好的紀念。
(《解放日報》2 0 1 7.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