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曉云
大陸之外,便是海洋。中國是一個陸海相連的國家,曾擁有世界領先的農耕文化和海洋文化。由于明清時期長時間的閉關鎖國,中國的農耕文化被過分強調,加之近代以來的西方海上入侵,充滿奇情壯彩的中國海洋文化,于是被恐懼性地遮蔽了。
《藝文類聚》記載:西周成王時,“于越獻舟”;越人獻舟的路線,已經是取道東海,渡黃海,泛渤海,入黃河,進渭水。秦代時,徐福奉秦始皇之命,乘樓船入海,尋找不老之藥,樓船的體量已經很大?!稘h書·地理志》里,留有海上絲綢之路的最早記載:“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民俗略與珠 相類。其州廣大,戶口多,多異物,自武帝以來皆獻見。有譯長,屬黃門,與應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赍黃金雜繒而往。所至國皆稟食為耦,蠻夷賈船,轉送致之。亦利交易,剽殺人。又苦逢風波溺死,不者數年來還。大珠至圍二寸以下。平帝元始中,王莽輔政,欲耀威德,厚遺黃支王,令遣使獻生犀牛。自黃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p>
這條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港,是日南障塞(今越南峴港)、徐聞(今廣東徐聞)、合浦(今廣西合浦),可到達都元國(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邑盧沒國(今泰國華富里)、諶離國(今緬甸伊洛瓦底江沿岸)、夫甘都盧國(今緬甸蒲甘地區(qū))、黃支國(今印度東岸建志補羅),隨船帶去的主要有黃金和絲綢等物,購買的是珠寶;返程時,經過已不程國(今斯里蘭卡)、皮宗(今馬六甲)回國。
古代中國開辟的海上航線,主要有東海航線和南海航線,東海航線主要是前往日本列島和朝鮮半島,南海航線主要是通往東南亞及印度洋地區(qū)。古代中國人下東洋、下南洋、下西洋,留下了無數精彩紛呈的故事,鄭和七下西洋更是在世界文化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光輝篇章。
海上絲綢之路所代表的中國海洋文化,最突顯之處是冒險精神。早期航海,沒有指南針在海上辨別方向,甚至沒有風帆提供動力,航海必須利用季風和海流,充滿著危險和不確定性。早在商代,中國就有了海洋意識,《詩經·商頌》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贝呵飼r期,管仲提出“八千里之發(fā)、朝鮮可得而朝也”(《管子·輕重甲第八十》),主張通過經商使鄰國臣服。經過早期中國人的不斷冒險與探索,早在春秋時期,海上絲綢之路的東海航線便已初具雛形。
西漢的張騫冒著外敵威脅、流沙覆蓋、道路不明等危險,開辟了直達西域的絲綢之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冒險精神被廣為贊頌。但張騫的“鑿空”,是有“路”可循的,之前的絲綢之路已經以“節(jié)節(jié)相連”的方式,被沿途的行旅們一一貫通;之后的絲綢之路也以“互聯(lián)互通”的方式存在,每過一個國家或城市都需要“通關文牒”。與之相比,海上絲綢之路的冒險,是“御風而行”,行進在水里而非陸上,以直通而非間接的方式,直接到達沿岸或彼岸國家和地區(qū)的經濟核心地區(qū)。
唐代中期以后,由于戰(zhàn)亂及經濟重心南移等原因,海上絲綢之路逐漸取代陸上絲綢之路,成為中外貿易交流的主通道。隋唐時期運送的大宗貨物是絲綢,因而后世把這條連接東西方的海道叫作海上絲綢之路。宋元時期瓷器出口漸成為主要貨物,因此又被稱作“海上陶瓷之路”;同時由于輸出商品有很大一部分是香料,因此也被稱作“海上香料之路”。古代中國人經過不斷冒險前行,最終成就了這條舉世聞名的海上絲綢之路。
海上絲綢之路所代表的中國海洋文化,核心在于市場意識。海外市場奇貨可居,海上絲綢之路不計風險地去開拓,主要目的是為了尋求巨額的經濟利得,這有助于沿海一帶市場與港口城市的形成。海上絲綢之路所歷經的港口城市,往往是物產豐富、河海相連,商業(yè)文化比較繁盛,冒險行為有利于通過市場交易獲得超額收益。以廣州為起點通往印度洋和東非沿岸的西行貿易航線,被稱為“廣州通海夷道”,全程一萬四千公里,為廣州這座中國南方城市增添了無窮的活力。據中西交通史專家張星統(tǒng)計,唐代每天抵廣州外舶約11艘,一年約4000艘,設每船載客200人,則一年抵廣州者約 80 萬人次。這些登陸者來自大食(阿拉伯)、波斯(伊朗)、天竺(印度)、獅子國(斯里蘭卡)、真臘(柬埔寨)、阿陵(爪哇)等國,真是“連天浪靜長鯨息,映日船多寶舶來”(劉禹錫《再酬馬大夫》)。清代時充當外貿中介的廣州“十三行”,更是十分繁榮。屈大均的《廣州竹枝詞》寫道:“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p>
陸上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促進了各自城市群(廊道)的興起和繁榮,相較而言,陸上絲綢之路的城市大多是政治型的,易隨政治的興衰而興衰,曾經許多繁盛的城市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之中;海上絲綢之路的城市大多是工商型的,易隨著市場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如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就促進了中國江南地區(qū)市場經濟的發(fā)育和資本主義的萌芽。
從事海上絲綢之路貿易,存在著極大的人身和財物風險,光有巨額經濟利得的外在驅動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內在的堅定信仰。海上絲綢之路不僅是旅人與貨物的通道,還是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宗教進入中國的重要渠道。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有學者認為最早藉絲綢之路,也有學者認為最早藉海上絲綢之路。東晉的法顯為求佛法,從絲綢之路到達印度,并由海上絲綢之路到斯里蘭卡并返回中國。媽祖作為中國的海神,源于海上絲綢之路起點城市泉州,所形成的媽祖信仰是中國最有代表性的一個民間信仰,并遠播海外。
普陀山扼守中國海上絲綢之路東海航線,“苦海常作渡人舟”的南海觀音信仰,可謂影響深遠。寧波-舟山區(qū)域航線眾多,交織成一張復雜的網,通往世界各地。
海上絲綢之路所代表的中國海洋文化,集中體現(xiàn)在文化的多元。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有濃厚的“家鄉(xiāng)情結”“家國觀念”,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不斷拓展,更多中國人遠離家鄉(xiāng),僑居異國他鄉(xiāng),成為華人華僑,這一方面?zhèn)鞑チ酥袊幕环矫嬉餐卣沽酥袊男男?。與此同步,阿拉伯等國家和地區(qū)的許多商人也通過海上絲綢之路來到中國并定居中國。這種人員交流是雙向的、和平的,體現(xiàn)了一種“和而不同”的開放融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