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臉

王石平

中國人的中年是伴隨著同學孩子的結(jié)婚喜帖、喜酒，孩子又生下孩子的喜蛋、滿月酒而來的。你參加孩子的婚禮，常常會看到30年前某個男生、女生年輕的臉，一恍惚，又回到了30年前，一激動，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再年輕一把，再愛一回，再撒個歡兒，再在雪地上打個滾兒。

定睛一看，那不過是某人的孩子，長得太像罷了。據(jù)說誰的基因強大，孩子長得就像誰，生物學的野蠻定律，超越愛情。

A很多東西都可以超越愛情。

年輕時最看重的顏值、才華、幽默感、會打球、歌唱得好，都會敗給時間，都會讓更世俗的東西打敗。

30年前的合影，與剛剛聚會的合影對照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容顏被我們的人生改變了。

先看看女生，她們的臉上寫著三個大字：“靠自己。”

你也很容易從那些臉上看到她們的人生。

一張光彩奪目的臉，鋒利的目光，能掩蓋眼角的滄桑皺紋。堅毅的下巴生了法令紋，然而卻是有主見的，說得清、也想得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遇大事，拿得起放得下，有認賭服輸并且輸?shù)闷鸬挠職狻?/p>

你不好說她們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因為即便是低級趣味的東西，讓她們的嘴巴一說，也有了格調(diào)、品位。她們說誰與誰的天雷勾了地火，大放閃電，根本不拘泥于身體與物質(zhì)，她們看到的是差異和認同，以及深層次的寂寞與軟弱。如果她們恰巧還管了好幾百號的人或做了什么課題，管得又好，做得又帥，絕不是因了好運氣。她們有能夠做得到，有能夠做得到的毅力、勇氣與擔當。

天下沒有白吃的飯，白摔的跟頭，白走的路。

有些人只是吃飽了，摔怕了，走累了。

總有一些人吃成了人精，摔出了經(jīng)驗，然后，飛升上仙了。

那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故事再超現(xiàn)實，也說明了一個道理，每一次飛升都要歷一個劫，經(jīng)歷荒火、雷劈，沒讓雷打死的小仙們，就進步了。

B再說說男生。

好奇怪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

小白臉們幾乎都敗給了時間。

在我們那一代，男人靠顏值很難通吃，以后不好說哈。

以后的事，像四月的迷霧看不清。

以后的事誰說得清呢。

單從皮膚上看，小白臉真的是耐不住歲月。可悲?。?/p>

我記得八十年代認識的一個在帝都寫詩的某君，詩寫得好，人也漂亮，臉真白，嘴巴真紅，眼睛真亮。喝了酒眼睛更亮，像天上的星星。周圍有好多文藝女青年擁戴著，喝了酒，突然妙語連珠，語驚四座。真是把文藝女迷得不要不要的。

才過了十幾年見到此君，真以為他歷了一次大劫?？v欲過度、松弛的臉，酒精泡濁了的眼睛，皮膚還是白，是沒有生氣、不見陽光、不運動、熬夜打牌、酗酒的青白，墮落的白。

他家境很好的，啥也沒輸在起跑線上。那個年代的詩人，文學高于一切的年代，讓世界寵愛著，既能寫又能唱的歌手，崔健就不用說了，比如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的那個張楚，在北大、清華吃上一個學期是不用飯票的，到處是供養(yǎng)者的年代。

忽然，詩歌就被資本和資本家替代了。

騎自行車趕路的人忽然避讓給了寶馬。

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寫詩的哥哥從云彩上跌落下來，怎么作踐自己怎么活。心里不平衡?。⌒锞瓢。》趴v?。?/p>

男生中老去的小白臉都是歲月悲催的寫照，有時候，你寧愿他們長成一枚白胖子，沒有脾氣，鈍感、隨和、寬容的中年大叔。無奈一個詩人敏感、尖銳、不甘的氣質(zhì)是極難退去的。與歲月不兼容就只好各種纏斗，各種假想敵，如此等等寫在臉上，當然，你也可以說美是脆弱的，經(jīng)不起磨難。

然而，磨難誰擋得住啊。

有道是：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C不僅經(jīng)歷是寫在臉上的，愛也會寫上，不愛也在上面。

我們班上的一個美人兒，多少男生夜里會夢到歡愉的她。

快畢業(yè)了，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那莫名其妙的男生是一個大漢。畢業(yè)時騎來個平板車幫美人兒拉行李，她也坐在行李上，以很奇怪的姿態(tài)展示了她的愛情。

在全班級、全系男生瞠目結(jié)舌的表情中，離開了學校。

這一直是一個謎。

曾經(jīng)有優(yōu)秀的男生追她，后來優(yōu)秀到做了一所大學的校長。為什么不是他呢？

據(jù)說是美人兒做了一個手術(shù)。

算得上一次天雷么？她沒歷過這個劫。

我想她是把自己放棄了。完美主義、文學中的悲劇美學害了她。

許多年她不參加同學的聚會。讓同學們罵，罵她看不起我們了。我也是自己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才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一個人脫離了原來的圈子，最大的原因也許是不認同自己了。

對自己人生的不滿意，令人們脫離了從前的圈子。

她隨大漢回到窮鄉(xiāng)僻壤的家鄉(xiāng)。

一個完美主義者放棄自我的方式，就包含了去追隨一個根本就不值得追隨的人。其實，這是一種墮落。

有多少摸了一手好牌的人，把自己的人生打爛了。

他們慣會用二次挫折來毀掉自己。猶如一個掉下井的人，不想著調(diào)動一切資源爬上來，而是從井下摸出塊石頭，照著自己的腦袋再來一下子。這也是一種抗爭。

有時候自我毀滅也是一種掙扎。就像失了戀的少年維特要用自殺來懲罰自己的愛人一樣。他們既不肯麻木自己，也不肯往前走。他們要用慘烈的方式令世人深深地記住、惋惜、心痛。

往前走，總會柳暗花明。

但是，他們等不到了。他們失了一次戀，就認為人生不完美了，以后，也不值得完美了。

D我們沒有看錯他的丈夫，這是一個人渣。

他用她的缺陷懲罰她。

婚后沒多久，就聽到了關(guān)于她，被家暴的消息。

那漢子揍她。

這消息已經(jīng)讓所有的男生和女生發(fā)瘋了。這還不算個完。

那漢子又到外面找女人，并且，帶回家來住。

這樣的消息再次傳來，同學們的熱血反而平靜了。其實，我們都是路人，不會比關(guān)心一個在馬路上被打的老婆更加關(guān)心她的處境。

后來，關(guān)于她的任何消息都不起波瀾了。你不能就此說人都是自私的，因為人必先自愛，而人愛之啊。

我們都見證了她的憔悴。

后來人們在說起她的時候說，當初追她的那男生知道了她的現(xiàn)狀，會心痛么？

這是一個最無聊的問題了，我以為。人性不是用來考驗的啊！終歸，這不是文學，這是真實的柴米油鹽、肥皂、泡沫，真實的人生。

后來，我知道人們開始營救她。在濟南給她找了個教書的工作。她還不到30歲，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我特別感嘆褚時健這樣的老人，沒有了紅塔山，坐了班房，又種出了褚桔。命運只要給他一線生機，他都不會在井底呆下去，不會多呆一刻，不會有一點兒猶豫。

我們班的美人兒沒有離開她那個家。在她已經(jīng)不美的年紀，這是令很多人想不通的一件事情。

我在佩服褚時健這樣的老人時，也深刻地意識到一點：一個從來不曾經(jīng)歷成功的人，在逆境中，能有多大的勇氣拯救自己。

沒有一種勇氣不是從鼓勵、贊美、從前的成功經(jīng)歷中產(chǎn)生的，這也是一個循環(huán)。失敗者有更多的懦弱，成功者有更多的勇氣。

到我們都已步入中年，我們幾個女生開車去看了她。

她的臉上，沒有愛。

E有些愛是秘密的，但是，你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

一個被寵愛著的人，男人，或者女人，你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

那張臉有安全感，從容、自信。

最經(jīng)得住歲月的肯定不是小白臉。女人也一樣。

有的人年輕時有一點老相，小鮮肉的年齡，讓人誤以為大叔，女嬌娥年方二八，一望卻以為過三張了。一輩子不曾鮮艷過，嬌嫩過，青春過的樣子。可是真到中年，過了三張，也是那般模樣，不急不躁。過了四十，奔五了，還是那般模樣。六十了，退休了，依然是四十年前的他（她），時光不曾在他們臉上流轉(zhuǎn)。

人都退步了，他們還在原地，優(yōu)勢立馬來了，鶴立雞群了。

他們的樣子總讓我想起一個詞叫“寵辱不驚”。

寵辱不驚的顏值版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吧。

也應該是他們經(jīng)歷的投射。

可是，誰的人生真的沒有一點磨難呢？愛著的人來來去去，財富、地位，有得有失。風水輪流轉(zhuǎn)，各領風騷三五年。過去的朝陽產(chǎn)業(yè)變夕陽了，從前的屌絲逆襲了。說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說說和體驗真的是兩碼事。

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參加一個企業(yè)策劃的大型活動。和一位剛剛中產(chǎn)的朋友的女人，我們同坐一架飛機，在候機大廳，她問我：“你說，什么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她是個完全的物質(zhì)女人。她打量一個人的時候，像機場的電子掃描儀，把你從頭到腳掃上幾遍，然后每一個部位打個價簽：頭發(fā)是什么水洗的，臉上粉底的牌子，衣服的品牌、價格，加起來是幾位數(shù)，這個數(shù)字決定了與你說不說話，說什么以及怎么說。

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呢？對于一個物質(zhì)女人怎么解釋。

她不停地用一張小吸油紙沾鼻子，那天很熱，她的假睫毛上汪著一小堆一小堆的油。

我解釋完了。她笑著說，那不成傻缺了？

我……

之后，她去了夢寐以求的米國，二十幾年后，聽說她病得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了。

所以說，還是應該有點寵辱不驚的修煉的，努力修煉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進亦淡然，退亦淡然，心不由境轉(zhuǎn)，方能得大自在。

自在不自在，都會寫在臉上。

年輕時沒有好顏值，沒有恃寵而驕的資本，活不到世人目光的焦點所在。稍稍的邊緣會使人看得更清楚，也就多了幾分冷靜的理性，見慣他人的沉浮，就容易有一顆平常心。

這或許就是中等顏值的好處了。

F時尚圈管不老的臉叫“凍齡”。

全國人民都喜歡的“凍齡”模范是趙雅芝。30年前，她是“上海灘”的富二代馮程程，也是仙啊仙的白娘子。

不老的趙雅芝，最初，都說人家那是嫁得好。有錢呵，養(yǎng)尊處優(yōu)呵，不操心呵，天天一只燕窩，當然不老了。

后來又說，趙小姐頻繁出鏡，代理種種廣告，是因為所托非人啊，嫁壞了。只好出來繼續(xù)闖江湖，撈錢，養(yǎng)家。勵志女人?。?/p>

這就有意思了。

一個人，到底是工作老得快呢，還是閑著老得快呢？

我們拿一個上班的女人與全職太太比一比，（當然那個班不要永遠白+黑或5+2），似乎全職太太的小皺紋更多一些。除去家務的細致，帶孩子的辛勞，家務活沒完沒了，還與缺少價值感有很大的關(guān)系。中國的普通人還是以掙不掙錢，掙多少錢來衡量價值的。只要國家不給全職太太發(fā)錢，這個價值觀就很難改變。

自己不掙錢，又有多少安全感呢？

全職太太重新回歸社會、職場的成本有多高，生過孩子的女人有過切膚之痛。你生小孩，你的單位不會因此而停止運轉(zhuǎn)，你的位置要有人接，你的工作得有人干，那個接替你的人，或許比你更有能力，或許還長袖善舞。你回歸的途徑就會變得分外艱難。

如果你自己不差錢，就愁花不完，好吧，敗給你了。但是，不差錢的全職太太就很快樂么？還真未必。

馬斯洛是怎么說的。人的需求有一條，就是社交的需要，與社會的聯(lián)接。不是要你去做交際花，但是，你總得要與外界打交道吧，總得給朋友倒苦水吧。俗話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那個二三也是要說出來的，苦水總是有一點的，總是要倒一倒的，要不就憋壞了，會瘋掉的。情緒需要宣泄，快樂需要分享，天大的事說出來，要朋友聽一聽，四兩撥千斤，就給你排解掉了。

朋友不一定是用來解決問題的，但一定是可以用來出思路的。

一件事，換一個角度想想，或許就釋然了，但是那個角度，或許要你自己想上一輩子也想不到，或許局外人一眼就看到了。如果是個紙窗戶，一根手指就點破了。

很多事想不通，是因為鉆了牛角尖，走了死胡同，困在情緒里了，很多情緒，需要別人把自己帶出來。

三兩杯茶，一個晚上的體己話，終于想明白了。

懂得，令人慈悲。

要有個懂你的朋友，也是你的造化。可望而不可求的，要珍惜啊！

總歸是在外面工作的人，更有可能交到朋友吧。

G再拿上班的人與退休的比。原本都以為好不容易退休了，總算可以睡到自然醒了?？墒峭诵莸娜耍幌伦泳屠狭?。

有一種人退休了，真的去活自己的人生了，或者去做一件喜歡了很多年但是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做的事，或者約上好友去旅游，或者終于結(jié)束了糟得不能再糟的婚姻，得了自由。這些人的第二春來了，活恣兒了。

那些把人生全部壓在職場，把全部喜怒哀樂聯(lián)接到職場上的人，退休了反而是一種煎熬。價值觀中，對自我的肯定只是工作，沒有了工作，整個人生都沒有可以附麗的東西，整個人都不好了。

所以，他，們，需，要，工作！

做志愿者就很好啊，當然，需要艱難的轉(zhuǎn)變。這是人生最重大的一個節(jié)點，從奉獻，到享受。

享受，誰不會啊！

真正會生活的人并不是大多數(shù)。接納自己的年齡、身體、生命的狀態(tài)，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功利主義的價值觀影響著我們，人生只能往上，職務只能向上升，工資只能越來越多，體力最好越來越好。在生命的某一個階段是可能的，然而，月有陰晴圓缺，生命有起有伏，總會有放慢了速度，向下滑的一天。無論是否接納，那一天總會到來。

我們必須開始準備我們的未來，像從前孩子由家庭走向社會做好準備一樣，盡早開始準備我們的退休生活，以及面對越來越衰老的自我，直至，告別這個我們依依不舍的世界。有本書叫《最好的告別》，美國人阿圖·葛文德寫的關(guān)于衰老的書，為我們自己的未來或為父母的未來，都有必要看一看，為老做好準備。

把一件事情想明白了，準備好了，不糾結(jié)了，也就不會因此而自卑、而唾棄自己了。

一條路，從容地走下去，走路的那人的臉上是平靜而坦然的，就不會老得那么快。

H有一種老，是我特別不贊同的。

就是當孩子終于生下了他們自己的孩子，他們的父母一個健步?jīng)_上去，大包大攬了一切。

尤其是做奶奶的，育兒觀念與兒媳死磕，家務活拼了命地干，錢大把地花。她們的那張臉，迅速地塌下去了，眼皮子、腮幫子、背都塌陷了。

一切不符合育兒理念的事，她們都做了。

最要命的是：提著心，吊著膽。

不止一次聽到她們說：不敢有任何差池啊，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受不了兒子、媳婦的臉子?。?/p>

焦慮：養(yǎng)自己的孩子都不曾有過的焦慮，深深地刻到了她們的臉上，這樣的付出如果得不到回報，待孫子輩都大了，走了，再也不回來看看愈發(fā)老去的爺爺奶奶們，那種痛，是無以言表的。

我一個男同學，好好的干著個大局長，退了休給女兒看娃子，脖子都看歪了。奇葩的是，那娃子出了滿月就只和姥爺睡，姥爺照顧外孫的一切吃喝拉撒，百忙中跑出來和同學吃個酒，都心心念念著那個外孫子。放不下呀。

女同學就不要說了，我們一起吃個茶，都不一定能和兒子請得下假來。一個女生在大學干院長，大教授，退下來，面如滿月，風姿綽約，一頭扎到家里看孫子，兩年下來，怨聲不斷。松皮懈肉了。

她的兒子、媳婦，下了班吃酒、泡吧，啥啥也沒耽誤。

我喜歡另一個故事的結(jié)局：

一對同學把孫子拉扯到七歲，這其間兒子兩口不耽誤出國旅游，不耽誤晚上去夜店，孩子始終跟著奶奶，幾乎不曾與母親住過一夜。孩子病了，打點滴，爺爺奶奶深一腳淺一腳打著手電背著孫子去醫(yī)院。

孩子七歲生日，他們通知兒子來家里開個會。

那一對寶貝歡歡喜喜回到家，看到七歲的孩子穿著出門的衣服，地上放著一個小箱子。再看老爸老媽端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邊是大大小小的旅行箱。

這是干什么？

老爸宣布，孫子生下來，我們看到七歲，你們沒管過一天，很好！孩子除了掉牙（換牙），沒磕著碰著一點兒。

從今天開始，我們把孩子交給你們了。

我們在青島買了房子，要去青島過我們的幸福生活啦！

兒子兒媳傻了！

什么時候走??？

今晚，最后一趟動車，還有一個小時開車，已經(jīng)叫了滴滴打車。

爸，您連滴滴打車都會叫了呀！

廢話，用你們的車比滴滴打車難多了。這是孩子的衣服，抓緊走吧，他還得寫作業(yè)。

可是爸，孩子快放假了呀，放了假去看您吧。

放了假也別來。我們要做大游輪去加勒比海打海盜去。

……

之后，老兩口開始在群里曬照片。

種種風光，種種姿勢。真去了加勒比海。

我仔細把照片放大，看到的是兩張神采奕奕的臉。

那么多同學，在朋友圈里為他們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