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四小全
桂林街的桃花謝了
■MR·四小全
攝影/@夏雨竹Cherry 模特/@ 鐘曼菲_ZMF
1
作為這座城市最陳舊的居民區(qū),承載了林囡囡18年心事的桂林街終于要拆了。林囡囡趿著一雙舊帆布鞋,一遍遍游蕩在街道上,在每一棵桃樹下收集著失落的往事、失落的老林、失落的趙小春和失落的母親。
12年前的春天,桂林街的桃花開得正盛,粉嫩的花朵密密匝匝地擠滿枝頭,暖暖的香氣飄蕩在春日的陽光里,熏人欲醉。
林囡囡坐在桂林街9號的青磚小院前,呆呆地等候。她用細瘦的手臂撐住腦袋,一雙大眼睛中是滿滿的絕望,是她這個年紀(jì)絕不應(yīng)體會到的絕望。鄰居奶奶端著一碗剛剛炸好的肉丸子來哄她,她既不理人,也不肯吃。奶奶沒法子,只好拖過一個小凳子,把碗放在上面,然后回自己屋子了。轉(zhuǎn)過身的一剎那,她抬手抹了抹濕潤的眼角,低聲嘟囔:“真是個作孽的娘……”
開出租車的老林是這條街上出了名的勤快人,一年365天,每天起早摸黑地出車掙錢。在別人看來,這日子過得萬分辛苦,老林卻忙碌得十分愉快,因為他的妻子是城北最美的美人。大家明里暗里都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老林聽了也不生氣,只是呵呵一笑,笑得十分滿足。
可是這一天,老林收車很早。因為當(dāng)他拿著綠本本走出民政局大門的那一刻,陽光一股腦地涌到他眼前,令他有些眩暈、無力,他感到自己無法再應(yīng)付下午的工作了。終于,鮮花在牛糞上插了7年之后,毅然決然地選擇離去。
老林把車停好,遠遠地便看見林囡囡坐在門口孤苦伶仃的模樣,一時間,他竟不敢下車。怎么說呢,說“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她懂離婚是什么意思嗎?最終,拙口笨舌的老林照例選擇了沉默,當(dāng)他把林囡囡抱起來往院里走的時候,林囡囡忽然平靜地問:“媽媽不回來了吧?”
“嗯?!崩狭只卮?。
林囡囡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在這一天長大成人的,童年在她6歲時便戛然而止了。如果一切都終將失去,那么只有心中默默固守的東西才永遠屬于自己。從這一天起,她不再提起那個叫作“母親”的人,她發(fā)自肺腑地鄙視那個連告別都不敢的膽小鬼。
2
市七中對面有一間著名的烤肉店,名字叫“WE TWO”。小小的桌椅是橘紅色和墨綠色的撞色搭配,細長的玻璃瓶中插著一枝孤單的雛菊,水泥墻壁上有各色的涂鴉……種種不搭調(diào)的元素集合成這間小店。英俊的老板坐在吧臺后面,用帶笑的眼睛旁觀著來來往往的客人。
據(jù)說,老板的女友在歐洲攻讀法語文學(xué),他為了供給女友的學(xué)費而開了這間店。
浪漫的故事總是令人神往,每個人都期盼自己的愛情能獲得傳說中的庇佑,于是,“WE TWO”成了這一帶的求愛圣地。當(dāng)然,也是分手圣地。林囡囡從16歲起就開始在這間店里面對各種花團錦簇的情書和涕淚交加的挽留。
長大了的林囡囡有著修長的雙腿、尖尖的瓜子臉、雪白的皮膚,在這個風(fēng)沙肆虐的北方城市里倍顯珍貴。桂林街上的老街坊們總是對著她的背影感嘆:“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啊!”也許是由于母親的優(yōu)秀基因,也許是由于老林全神貫注的寵愛,林囡囡確實與古老、陳舊的桂林街格格不入。
幽暗的海藍色燈光下,許公子用力注視著面前的一盤培根,等待林囡囡的回答。
“那個……如果我不答應(yīng)做你的女朋友,你還愿意請我吃嗎?”林囡囡小聲地提問。
“噗”的一聲,吧臺后的帥哥老板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個時段的顧客很少,林囡囡的答案實在顯得突兀,他想裝聽不見也不行,想隱藏自己的笑聲也不行,三個人的難堪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在狹小的空間里碰撞了。
許公子惱羞成怒,恨恨地瞪著笑聲來源,半晌,無奈地回頭對林囡囡說:“沒關(guān)系,吃吧。”
這一餐吃得極香極美,以至于林囡囡在店門口的站牌下等公車的時候,差點愜意得睡過去了。帥哥老板帶著一臉夸張的笑,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拿著一聽可樂輕輕敲了敲林囡囡的肩膀,將蒙眬中的她敲醒了。
“干嗎?”面對飽食后的冷飲誘惑,她保持了可敬的警惕。
“我能干嗎?”帥哥老板打量著林囡囡,鄙視之情溢于言表,順手將可樂塞了過去,“回扣。你再賣點力氣給我?guī)鈦?,給你開工資都可以?!?/p>
最終,工資雖然沒賺到,但林囡囡隔三岔五跑來蹭一頓好吃的從未被拒絕過。也是在這一頓頓飯里,林囡囡知道了帥哥老板叫趙小春,是她上N屆的學(xué)長,與女友在七中定情,一切與傳說中毫無二致。
“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她會回來?!壁w小春說這句話時的神情,令林囡囡頓時想起了她6歲那年春天的父親。
3
如同每個成績羞于示人的學(xué)生一樣,林囡囡討厭學(xué)校,討厭的結(jié)果就是逃離。她喜歡坐在操場的小看臺上,吃著一把烤肉串,放任思緒自由自在地穿越。
趙小春經(jīng)常在母校的操場上踢球,穿著黑白相間的尤文圖斯11號球衣,奔跑起來的樣子尤其好看。而同他迅捷的奔跑速度相比,這個人的其他方面卻磨蹭得可以——習(xí)慣于慢騰騰地擰開一瓶水、慢騰騰地喝、慢騰騰地收拾衣服,每每散場后,操場上走得空無一人了,他才挪到林囡囡身邊,撇著嘴問:“你怎么又不上課?”
“老師說了,我不走,她就走?!?/p>
趙小春笑了笑,伸手從剩下的幾根肉串中抽出一根,邊吃邊說:“小孩,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知道嗎?男生見到說一口流利英語的女生,腿都要哆嗦的,否則長得再好看也沒有用……”轉(zhuǎn)頭看了林囡囡一眼,補充道:“何況你長得又丑。”
林囡囡斜眼看他:“瞧你說得這么有感觸,你家那位學(xué)習(xí)肯定好吧?”
“她啊,厲害著呢,是我們那一屆的文科狀元?!?/p>
林囡囡沉默不語。她不喜歡這個話題,但她認(rèn)同趙小春的話,見了說一口流利英語的女生,不只男生要哆嗦,不會英語的女生也要哆嗦。在這樣的趙小春面前,她感覺自己就像坐著南瓜車來赴一場盛宴的灰姑娘,雪白曳地的禮服能遮住她的腳,卻遮不住她的困窘。也許,她先喜歡上的是那個流傳在七中的愛情童話,然后又期望童話中的男主角來喜歡自己,所以很矛盾。做這樣一個企圖毀滅童話的人,林囡囡也認(rèn)為自己很討厭,何況趙小春還說她長得丑。
“走吧,送你回家。”趙小春吃完了,拍了拍貌似在沉思中的林囡囡。
桂林街的路燈大部分常年不亮,從人聲鼎沸的夜市拐進來,眼前一下子暗淡下去。兩排青磚小房中透出微弱的燈光,將房子里人的剪影映在窗戶上,偶爾有狗吠聲從似遠還近的地方傳來。林囡囡跟著趙小春走在桂林街上的那一刻,忽然感覺像走了一輩子那么久。
“這是桃樹嗎?”時已夏末,桃花早就敗了,趙小春感嘆道,“花開的時候一定很美。我還是第一次到這一帶來?!?/p>
“是啊,很美的?!闭f著,林囡囡的思維又開始無可救藥地發(fā)散,“如果我愛的人離開了,我就在這里等他回來……”
那一天,收了車卻發(fā)現(xiàn)女兒還沒回來的老林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待。當(dāng)他看見趙小春時,臉色有點不好看。林囡囡敏銳的第六感告訴她要低調(diào),于是,她迅速讓趙小春離開,走向父親身邊時,很主動地坦白:“朋友,普通朋友?!?/p>
老林沒有對這件事窮追猛打,但林囡囡并不認(rèn)為父親相信了她的說辭,因為她在接下來干的一系列傻事,看似粗憨卻愛得無比深刻的老林未必不懂。
4
許公子是個難得的單純的人。當(dāng)然,林囡囡那票八卦的姐妹概括許公子為“二”,林囡囡本性善良,一直強調(diào)他這是單純。
某天,她正在“WE TWO”勤奮地擦拭著吧臺上的水晶杯時,身邊的趙小春忽然用胳膊肘輕輕地拐了她一下。她一抬頭便看見許公子石化般佇立在門口,身后還站著一對中年男女,應(yīng)該是他的父母。
在失戀之地看見了拒絕自己的女生和另一個男生如此親密,許公子那如泣如訴的眼神仿佛在角逐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
“你之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他嗎?”果然是標(biāo)準(zhǔn)的男二號臺詞。
與此同時,許公子的父親已經(jīng)從剛開始的迷茫狀態(tài)中鎮(zhèn)定了下來,對自己群眾演員的身份感到不滿,拍了拍已經(jīng)入戲的兒子,示意離開。
“許亮,不是因為這個……”林囡囡尷尬得不知如何作答。
“不,我不走。曾經(jīng)有人對我說過你和他的事,但我不信,我想聽你說?!币幌蛉崛醯脑S公子此刻所表現(xiàn)出的定力令人敬佩。他父親使勁拖了他幾把都沒拖動,也有些犯急,漲紅著臉大聲說:“兒子,跟爸走,這樣的小妖精配不上你!”
事后,據(jù)趙小春的描述,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考慮動手了。許公子自然不足為懼,他老爸也只不過是一個色厲內(nèi)荏的主兒,唯一令趙小春感到棘手的是站在那父子倆身邊的老美女。那修長鮮紅的指甲,三寸有余的鞋跟,無一不在提醒著趙小春:文斗、武斗,你都不是對手。
果然,就在這時,老美女發(fā)動了。五道紅光一閃,一聲凄厲的慘叫立刻在小店中回蕩不休。許父捂著半邊臉怒斥:“你瘋了?”
在原本就有些詭異的海藍燈光下,老美女的臉色顯得十分嚇人,仿佛真的瘋了似的跟許父撕扯成一團,嘴里反復(fù)念叨著一句話:“你說誰是小妖精?”
這顯然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預(yù)料到的局面。趙小春和許公子都呆住了,只有林囡囡不為所動,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就這樣,一出苦情戲碼演變?yōu)楸┝κ录?,最后在趙小春的報警威脅和熱心圍觀群眾的幫助下,才得以慘淡收場。許父臉上掛著彩,罵聲不絕地帶著兒子退場了。而那雙超級高跟鞋東一只西一只地撇著,老美女光腳站在地板上,與林囡囡漠然相對,仿佛剛才瘋狂發(fā)飆的那個人不是她。
趙小春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的神情竟如此相似。
5
“你都不要我了,何必這么在乎別人怎么說我?”林囡囡說話時,笑容里帶著幾分挑釁。
老美女從吧臺上拿了張餐巾紙按住嘴角的傷口,立刻痛得吸了一口氣。她好像沒聽見林囡囡的話,自顧自地說:“我還一直擔(dān)心你長得像你爸,幸虧像我?!闭f完,自己也笑了。
趙小春此時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叫了一聲“阿姨”,請她坐下??墒撬臒崆楸缓敛晃竦鼐芙^了,老美女上下打量他幾眼之后,對林囡囡說:“趕緊回家,不然就給你爸打電話?!?/p>
“哈,你敢給我爸打電話嗎?你連走進桂林街的勇氣都沒有吧。你十幾年沒去看我,為什么在這里一眼就能認(rèn)出我?因為我那么像你嗎?還是因為你總是偷偷摸摸地跟著我?”林囡囡一連串地發(fā)問,語氣始終平靜,語速緩慢,卻輕而易舉地?fù)羲榱死厦琅奶谷???粗鴮Ψ皆絹碓交覕〉哪樕粥镟镄Φ卯惓憾尽?/p>
老美女雖然極力維持著尊貴的儀態(tài),可是扔在地上的鞋子很不爭氣,怎么都穿不好,走一步扭一下,這讓她離去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蕭索。
趙小春目送著她出門,心里有些難過,忍不住想責(zé)備林囡囡幾句,可是一回頭,什么也沒說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林囡囡的眼淚。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林囡囡掉起眼淚來,竟也是個脈脈含情的少女。
那天晚上,林囡囡喝了很多罐啤酒,趙小春不讓喝她就哭,好像喝進去的啤酒都變成眼淚流了出來。
“你知道嗎,有很多次她偷偷跟在我后面我都知道,可我不敢回頭,我怕一回頭她就走了……”清冽的月光舒緩地灑下來,林囡囡抱著她生平第一次喜愛的男生,低低地訴說。
仲夏的夜晚清新涼爽,店里的門和窗都沒關(guān),于是有下了晚自習(xí)來吃夜宵的人撞到了這個場景,目瞪口呆,默默離去。
忽然,林囡囡從趙小春的肩膀上抬起頭,眼睛里是一片燦燦的水光:“趙小春,你喜歡我好不好?”
趙小春當(dāng)時聽到自己的心“轟隆”一聲,窗口的微風(fēng)把林囡囡發(fā)絲上的馨香送到他的鼻端,他終于抬起無處可放的雙手,拍了拍林囡囡的后背,低聲說:“傻瓜?!?/p>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就在桂林街等你。你一定要趕在桃花開的時候回來,不能讓我等太久哦,我很沒耐心的……”林囡囡輕聲道。
6
趙小春的錢包非常有年代感,相對于它講求時尚和品位的主人來說,很不搭。林囡囡敏銳地感覺到,這是個有故事的錢包。譬如,這是他18歲的生日禮物,而送禮物的人剛好是錢包第三重夾層里的照片上的那位。
照片當(dāng)然是林囡囡偷看到的。由于趙小春此前的描述過于完美,林囡囡總以為那應(yīng)該是位絕色美女,照片卻告訴了她真相——白襯衫,短頭發(fā),爽直的笑容,就像她身邊那些平平凡凡的女同學(xué)一樣。
這張不是那么完美的照片原本應(yīng)該是令人安心的,可是林囡囡一看見就嫉妒了。因為照片上的人太歡快、太明朗、太純凈,讓她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了同樣歡快、明朗、純凈的趙小春就是被這個女生占據(jù)了美好的少年時代。而現(xiàn)在的趙小春,總是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漫不經(jīng)心又帶點無奈地看著林囡囡笑。
林囡囡感覺自己就像只忐忑的蒼蠅,飛得遠了,慘遭無視,飛得近了,被一拍子拍成標(biāo)本。這只蒼蠅在玻璃窗前張揚飛舞,前途一片光明,道路基本沒有。
與她同樣忐忑的,還有老林。
每次趙小春送林囡囡回桂林街,兩人總要在街口聊一會兒,然后再道別。林囡囡甚至在街口的第一棵桃樹上刻了一行字:趙小春見字退避!而老林總是站在自家廊檐下,遠遠地看著林囡囡走回來。只要趙小春再走進去幾步,或老林再走出幾步,雙方就會相遇,可是這樣的情況從來沒發(fā)生過,林囡囡甚至懷疑老林是故意的。
令老林忐忑的原因也是一個錢包。當(dāng)他在女兒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個嶄新的男用錢包時,感動得熱淚盈眶,立即做好了隨時接收新錢包的準(zhǔn)備??墒牵钡匠閷侠锏腻X包已經(jīng)不見了,他也沒收到新錢包。
這天,林囡囡一大清早跑到“WE TWO”拿了兩聽可樂,趙小春剛剛打開店門,好像還沒洗漱,一頭亂發(fā)十分有個性,臉色有點陰沉。
中午下課,林囡囡跑去吃了一碗冷面和幾根肉串。趙小春仍然神色郁郁地坐在旁邊,隱忍許久,終于問:“你放哪兒了?”
林囡囡無辜地反問:“什么?”
“錢包。”
林囡囡的臉色也陰沉下來,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沒看見?!?/p>
晚自習(xí)下課,林囡囡又去,故作平靜地問趙小春吃什么。這一次,他開門見山地問:“錢包放哪兒了?”
“扔了?!绷粥镟飶膩聿皇且粋€喜歡正面交鋒的人,可是一整天的糾結(jié)讓她失去了打游擊的耐性,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竟有種玉碎瓦全的快感。
趙小春二話不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嶄新的錢包,隨手扔到地上,正是老林惦記了許久的那個。林囡囡怔怔地看著它在地板磚上滑行,最后被一條桌子腿擋住了去路。
前一天分別時,她悄悄地把這個新錢包塞進趙小春的口袋里,她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的興奮和甜蜜。一轉(zhuǎn)眼,它與她一樣,跌得灰頭土臉。
趙小春無害的面目終于被撕開,這感覺竟是這樣又痛又快。
林囡囡低頭走過去,把那個錢包拾了起來,打開來看,里面夾著一張自己穿著白色校服的一寸照片,兩股烏沉沉的麻花辮垂在胸前。一滴淚滾落,終于湮沒了照片上明媚的笑臉。
林囡囡在店門口的公交站牌下等了一會兒,忽然又折回店里,從書包里翻出那個舊錢包,鄭重地放在窗臺上。而趙小春叼著一根煙站在窗前,冷眼旁觀著一切。
回到家,吃晚飯的時候,老林局促地問:“囡囡,你抽屜里的錢包是要送同學(xué)的嗎?”
“不,是送你的?!绷粥镟锶〕鲥X包,將照片高高地送到老林眼前,“以后看到照片就要想到我,知道嗎?”
“還用看照片嗎?”老林笑得十分開懷。
7
漫長無聊的暑假里,林囡囡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宅。至于同學(xué)和家長們最為緊張的高考分?jǐn)?shù),她反倒并不在意,反正好大學(xué)沒她分兒,而不好的大學(xué)哪所都差不多。
老林愈發(fā)地早出晚歸,通常,林囡囡還沒起床,他已出門,而他收工時,林囡囡已入睡。短短的一段時間內(nèi),剛滿50歲的老林以可見的速度憔悴了。林囡囡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的高額學(xué)費而緊張,這令她不安。但多年沉積下來的相處模式讓他們溝通無能,很多次,在林囡囡為老林端上一杯茶的時候,她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老林的病歷是隨著一盒針線和幾包過期藥片同時墜地的。
林囡囡已經(jīng)忘了要在那個高高置于柜頂?shù)男欣镎沂裁戳?,只記得白色病歷上醫(yī)生那一手獨特的行草,“肝癌”“晚期”“轉(zhuǎn)移”等字樣依稀可辨。世界轟然坍塌,斷瓦殘垣間,林囡囡忽然意識到,老林是在用最后的生命為她爭取盡可能長的一段時間的衣食無憂。
那天晚上,老林停好車,看見女兒呆呆地坐在小院門口,孤苦伶仃的模樣令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一天。在那一天里,老林失去了妻子,林囡囡失去了母親。
如今的林囡囡已長成少女,可在老林眼里,她仍是那個縮成一小團的孩子。這樣的林囡囡,叫他如何能舍棄?在這個悶熱而寂靜的夏夜,笑了一輩子的老林伏在油光錚亮的方向盤上,放聲痛哭。
8
林囡囡說,如果心愛的人走失了,她會在開滿桃花的桂林街上等待??墒枪适碌暮髞?,是趙小春在腫瘤科病房的走廊上找到了她。
由于放射治療,老林本已稀少的頭發(fā)很快就幾乎脫落光了,雖然他一直笑呵呵地說不在意,但林囡囡還是在夜市上為他選了一頂別致的暗紅色帽子。戴上之后,老林整個人顯得很精神、很喜氣,似乎明天就可以痊愈出院。
趙小春找到林囡囡時,她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把紅帽子里的頭發(fā)一根根挑出來,放在一方白手帕上。
林囡囡的眼眶泛著青,看上去很萎靡,趙小春在她面前站了很久,她才抬頭看了一眼。她有點意外,仰著頭怔怔地問:“有事?”
“嗯?!壁w小春應(yīng)完又不說話,坐到林囡囡旁邊的位置上,靜靜地看著窗外席卷而來的烏云,“我的錢包呢?”
“那天不是還給你了嗎?”
“我說的是那個新的。”
林囡囡頓了一下,伸手指了指病房門,木然地回答:“給我爸了?!闭f完就笑了,淚水一下子從她已經(jīng)干涸的眼中涌出來,“我爸這一輩子真慘,別人挑剩下的,都歸他?!?/p>
趙小春低下頭,把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但不管怎樣攥,都是那么涼。
此后很長的一段日子都是在趙小春的陪伴和幫助下度過的,林囡囡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和好,她也沒有力氣去考慮這些。她需要考慮的是老林下個治療方案需要多少錢、能堅持多久,家里需要賣車還是賣房……此前老林為她攢了一筆錢,即使全部用于治療,也只是杯水車薪。林囡囡知道,自己的人生還長得很,所以,她也要老林的人生盡可能地長。
這時的老林對待趙小春既親熱又客氣,這個木訥的老好人居然把這個度把握得游刃有余。也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倔強、糾結(jié),還有點渾不檁,所以對趙小春的態(tài)度里竟有了些托孤的意味,諸如買飯、打水、洗衣服這些雜事,都是搶先支使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去做。
有一次,林囡囡拎著兩個暖水瓶回來的時候,在病房外看見一個絕對出乎意料的人——許公子家的老美女。
林囡囡盯著她青一塊紫一塊的臉,覺得非常好笑,這個人最狼狽的一面似乎跟自己很有緣,每一次相見都是鼻青臉腫的。在這樣四面楚歌的情形下,林囡囡居然還是不想饒過她,也不想饒過自己,于是率先說:“怎么不進去啊?再不見就見不到了?!?/p>
林囡囡的母親不說話,只是把一個沉甸甸的袋子塞進林囡囡懷里。這些天,錢如流水般流過,林囡囡光憑手感就知道這是什么、有多少。于是,她忍不住冷笑:“挨打了吧,就換來這么多???”
“他不比我傷得輕?!蹦赣H也笑了,過了一會兒,又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許亮比他爸強得多,說不定……會對你好?!?/p>
她在走廊里已經(jīng)徘徊了一陣子,多半也看見了陪伴著老林的趙小春,那么她說出這句話就不是無心之談。林囡囡反問:“你還能找到比我爸對你更好的人嗎?你知道的,好有什么用?”是的,好有什么用?好只是保護我們的軀殼,愛才是我們的生命。
母親認(rèn)真地聽著,之后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去,那一貫夸張的鞋跟在地磚上敲打出倔強的節(jié)奏。有那么一刻,林囡囡很想把懷里的錢擲還給她,當(dāng)初她也正是這樣撕開趙小春的面具,享受那一瞬間的痛快,可是此時,林囡囡卻無論如何也舍不得這個沉甸甸的袋子。
9
9月,秋意乍現(xiàn),林囡囡開始反復(fù)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獨自行走在桂林街上,擁擠局促的街道在夢中是前所未有的孤寂、空曠……那個夢輕淺得自己都知道是個夢,卻沒有辦法掙脫。夢里的林囡囡依稀記得自己在街口的第一棵桃樹上刻了行什么字,想走過去看一眼,可是怎么也走不到頭。
醒來后,是一頭冷汗、心跳如擂,是一張張院方通知單,是老林衰敗的臉。主治醫(yī)生明確地告訴林囡囡,老林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每到周末,趙小春店里的生意就會格外忙,他也就脫不開身,直到周一早上才能到醫(yī)院去替換林囡囡。那天,林囡囡回到家里,一沾上枕頭就陷入了昏睡?;煦缰?,她聽到一些細微的聲音,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見走進門的竟是趙小春。他不是應(yīng)該在醫(yī)院嗎?哦,做夢吧……林囡囡這樣告訴自己,然后沉沉睡去。
那是個很長很甜的夢,她夢見趙小春修長的手指拂在自己的臉頰上,反復(fù)摩挲,不忍離去,那溫度好像春日里最暖的陽光……
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見。醒來后,趙小春手上的溫度似乎還在空氣中流連,人卻從林囡囡的生活中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干凈得似乎從未存在。
而醫(yī)院的賬戶查詢系統(tǒng)顯示,在那個周一上午,有人往老林的戶頭存入了一筆可觀的錢款。這個人不是林囡囡,也不是她的母親。
第六感引導(dǎo)林囡囡去了“WE TWO”,那里已經(jīng)不叫“WE TWO”了,外墻上的松木板裝飾已經(jīng)被拆除,大門上貼著一張紅紙,寫著“新店裝修”四個字。林囡囡見到了新的老板,是一對胖乎乎的小夫妻,剛剛盤下這間店。在林囡囡誠懇的請求下,他們最終報出了一個與老林賬戶上那筆錢款相吻合的數(shù)字。
趙小春就這樣走了,關(guān)于他離開的原因,林囡囡盤點出N多個,譬如她長得丑,譬如趙小春不想繼老林之后遺棄林囡囡,于是率先逃離,又譬如趙小春最愛的“歐洲文學(xué)女”回國了……最后一種可能令林囡囡最痛,卻是她最樂于接受的。無論如何,在她愛情初生時喜歡過的童話,有了美滿的結(jié)局。
也許,當(dāng)林囡囡固執(zhí)地認(rèn)定許亮為男配時,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也不是這個故事的女主。
老林聽著元旦的鐘聲陷入長眠,在他最后的時間里,最惦念的人居然是趙小春,每當(dāng)清醒的時候,他就會問:“小春幾天沒來了?”林囡囡回答:“他在你睡著的時候已經(jīng)來過了?!崩狭致犃吮愫馨残牡臉幼?。是的,在老林睡著的時候趙小春會來,在林囡囡睡著的時候趙小春也會來。
收拾東西時,老林貼身的口袋里掉出一張照片:穿著白色校服的林囡囡,兩股烏沉沉的麻花辮垂在胸前。
10
那一年,拆遷隊終于進駐桂林街。林囡囡趿著雙破舊的帆布鞋,頂著熾烈的太陽,一步步地認(rèn)真丈量著這個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原來,在夢里那走不到頭的街道竟是這樣短。她很快就走到了街口,觸到了第一棵桃樹,看到了這樣一行字:趙小春見字退避!
如今,那“春”字上被釘了個巨大的釘子,每天清晨,賣早點的伯伯會在釘子上掛一張寫著“包子、油條”的硬紙牌,遮住了“春”字以下的內(nèi)容,如同遮住林囡囡少年時的心事。
看著看著,林囡囡忽然低喃一句:“以后我要到哪里等你們……”說完,她蹲下身去,許久沒有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