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中山裝

趙春

有一段往事，從兒時起，父親便經常提及：1989年歲末，父親去廣州出差，看到他身著一件黑色中山裝，大街上經常有“裁縫”聚攏過來，問他要不要做西服。在那個西風東漸、國門初啟的年代，西裝革履、打領帶似乎成了很多領導干部、企業(yè)家、專家學者的“標配”，曾經舉國上下共著一服的中山裝，似乎也塵封在歷史的角落里。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從西裝革履到夾克立領，市面上再難尋覓到中山裝的影子，此情此景，讓年至花甲的父親不禁慨嘆一聲：“時代變了！”

父親今年剛滿60歲，即將退休?；貞浰挠啄辍⑶髮W乃至其后長達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山裝，這款偉人中山先生親手設計的服裝，在父親人生的前30年里，是他身上不可或缺的唯一正裝。1975年，高中畢業(yè)后的父親參加工作，成為了一家汽車廠的一名汽車修理工人。那個年代，工人階級是國家的領導階級，作為一名國有企業(yè)的正式職工，是一件臉上很有光彩的事情。每天清晨，父親都要穿上工作服、拎著工具包，早早趕到工廠，開始一天緊張繁忙的工作。那時，工廠的主要任務是輕型汽車的組裝與修理，在師傅的言傳身教下，父親練就了一身過硬的汽修本領，經他手的汽車，就像經過對癥下藥的病人，很快就能恢復健康，重新投入到經濟建設中去。那時，父親他們修理的主要是工具車和小吉普，父親每天圍著他的“病人”轉，一會掀開機蓋，一會進到駕駛室，一會又鉆到車底盤下…… 汽車修理的工作繁重而 單調，父親最盼望的，就是跟工友們開上廠里的工具車，去煤場拉煤拉焦炭，或去糖廠拉糖，盡管父親現在不開車，但在所有親朋好友里，他的駕車經歷，可是最資深的，可以想象，那時年輕的父親開著一輛工具車，滿載著一車煤炭行駛在大街上，是多么瀟灑、多么拉風啊。

修理汽車的工作很繁忙，白天緊張工作一天后，下班時已經很困倦了，躺在被窩里看十幾頁書，伏在寫字臺上寫幾百字的日記，也就成了在那個單一色調的年代里相當不錯的調劑。但是，父親對自己的要求，并不止于此，大塊的業(yè)余時間，都被他用來投稿與自學。為此，還在工廠里得了一個外號：“秀才”。事實上，早在此前的若干歲月里，父親已經開始了課堂勤學、燈下自學、圖書館“加餐”的求知路。當工人后，每天回到家，他都要找來各種書籍和從圖書館借閱的資料，鋪在桌案上細細研讀、抄寫、做筆記。奶奶看后，心疼不已：“現在又不考大學，你學這些干什么？”父親合上書，抹抹額上沁出的汗珠，撫摸著眼前的書本和鋼筆：“這書中的世界，是多么的高深與精彩；沉浸于知識的海洋，是多么的令人陶醉和幸福。慢說技多不壓身，就算一輩子不考大學，我也愿意投身于知識的海洋，成為一朵永不干涸的浪花！”

功夫不負有心人，1976年時，父親創(chuàng)作的一篇詩歌發(fā)表在《山西日報》上，廠領導看到這篇署有廠名的作品，當即將他從生產部門調到廠辦，從事文字工作。從此，父親脫下了浸滿油漬的工作服，穿上了嶄新筆挺的中山裝。那件藍色中山裝，是奶奶陪父親到五一大樓選購的，買這件衣服所用的錢，是父親到廠辦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當時，這件售價50的中山裝，是整個百貨大樓里最貴、最打眼的一件，父親舍得花50元購置它，就是為了在新的崗位上好好干，干出業(yè)績，干出個名堂來！

時間進入1977，這一年，中央做出了恢復高考的決定，令無數心向知識、心向校園的莘莘學子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徹夜難眠！在這樣的氣氛里，眾多知識青年十年一夢的高考邁著矯健的步伐，向所有人一步一步走來，父親憑借著利用業(yè)余時間泡圖書館、讀詩抄詩、背詩寫詩、向報刊投稿的深厚功底，在那年深秋舉行的高考考試中過關上線，被山西大學省委黨校大學班錄取。父親告訴我，當時，兩次考試，他都特地穿上了那件自己倍加珍愛的中山裝，穿上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渾身便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在語文考試中，看到讓考生向當時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傾訴“心里話”的作文題目時，父親的眼眶不禁濕潤了，這些年所經 歷的風雨坎坷、酸甜苦辣，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于是，帶著油然而生的滿腔激情，父親攥緊手中筆，文思如泉涌，胸中的理想與抱負，化作酣暢淋漓的文字，不知不覺間已將整個試卷寫滿。在作文中，他以大量篇幅敘述 了自己在做好本職工作之余，全身心地投身于知識的海洋、暢游在文學世界里，還舉出了作曲家冼星海在巴黎學習作曲時挨餓受凍，仍頑強奮斗求學、不改初心的例子，抒寫了自己愿為未來的事業(yè)奮斗拼搏的決心和情懷?？歼^語文，父親神清氣爽、心情舒暢，而在接下來的史地、政治等科目的考試中，一些以前在學校里沒有涉及的題目，都被他用從圖書館學來的知識揮筆解答。父親的考取，不是偶然的，機遇往往垂青有所準備的人，對自己報考的文科，父親早已是鐘愛有加，僅他摘抄的古今中外著名詩歌、小說與文章，就寫滿了幾十個筆記本，時至今日，父親仍對文學充滿了熱愛。

進入大學后，父親像一塊投入營養(yǎng)液中的海綿，盡情汲取著知識的養(yǎng)分，與此同時，他還給《北京晚報》撰寫思想火花（一種類似詩歌的短小箴言），很快便占領住了“陣地”。當時，火花的稿費為每行一元錢，父親每個月僅稿費收入即達四五十元，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很快，他的那件藍色中山裝便磨破了袖口，父親當即花費80元稿費，再次購買了一件黑色筆挺的中山裝。他的同學逢人便說：“建華吃的是稿費，用的是稿費，身上披的還是稿費?！备赣H靠寫作“豐衣足食”的故事，在大學同學中傳為美談。

大學畢業(yè)后，父親進入機關工作（后又調入黨校），后來，經同學介紹認識了在學校工作的母親。母親與父親是高中校友，早就仰慕父親愛學習、善寫作，與父親戀愛后，更是對父親崇拜有加，當父親告訴她自己除了工資，還有稿費收入，母親崇拜地說：“這可是‘高級錢??！”與父親一樣，母親同樣靠自己奮斗走出一條人生出彩之路，她插過隊，上過技校，后來留校當了老師，幾十年來一步一個腳印，與單位共同成長，從技校到中專，后來又升級成職業(yè)學院，從未“跳槽”。

前幾年，從學校退休后，母親很快適應了新生活?，F在，她每天都要去公園，跟她的伙伴們翩翩起舞，每周還要歡聚在KTV一起K歌，生活豐富而充實。今年，父親將迎來他的60歲生日，本想“解甲歸田”，領導卻讓他給縣處班再講一次課，順便“傳幫帶”一下新來的年輕教師。在這堂課上，父親特意找出了珍藏多年的那件黑色中山裝，穿上它講課，為的是傳承自己的知識和心中的信仰。令父親倍感欣喜的是，在沉寂幾十年之后，如今中山裝正悄然在社會上流行起來，一些知名人士在公眾場合身著中山裝的照片，更是令父親興奮不已?，F在，市面上又開始出售新款中山裝，除成衣外，私人訂制的高端中山裝，更是成為很多成功人士的中意之選。不僅是中老年人穿來懷舊，一些年輕人也開始回歸傳統，穿著時尚，我也特意訂制了一件中山裝，穿在身上，很是貼合。不久，父親就要迎來他的60歲生日了，母親特意為他訂制了一件做工精美的中山裝。屆時，父親將穿上這件中山裝，與母親到影樓拍一套合影。穿中山裝，既是一種懷念，更是一種傳承。

我愛中山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