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廣釗
知足齋
知足齋的貓又出來溜達了。
這只貓已經很老了,步伐已經不像以前矯健輕捷了,但是很悠然,也很閑散。按照既定的路線靜靜地走,先到安息橋邊的草叢里遛一會兒,那里有幾個固定的貓伴,也弄不清是她的兒子或是孫子。也有幾個熟識的老人喂食,老貓瞇起眼睛,用舌頭把身上的毛梳理一遍,她舔得很仔細,也很從容,隨即很安靜地趴一會兒,看兒孫們在一旁嬉戲,然后立起身,抖抖身上的毛,輕輕嘀咕兩聲,轉身慢悠悠地走了。
其余的時間貓就很安詳?shù)嘏吭谒业姆宽斏?,陽光游走于瓦片凸凸凹凹的縫隙中,貓就成了金色中的一個靜止不動的黑點。間或有麻雀大膽地落下來,探頭探腦窺伺一番,貓輕輕睜開眼睛旋即閉上,貓已經懶得理他們了。
知足齋有兩位主人,王有足和潘知常。
老太平人都知道他們,王有足是慶達廠的美工,牛得很,工服上永遠都是洗不掉的花花綠綠的顏料。這是一個身份的標志,沒有人嫌臟,甚至大家都很艷羨。你能畫毛主席像么?這是個神圣偉大光榮的政治任務嘞。先打一塊五米高、三米寬的框架,用白鐵皮蒙好,得蒙得平平整整的,釘?shù)媒Y結實實的,老人家要是坑洼不平,甚至掉下來,就是很嚴重的政治事件。豎在廠門口,搭好腳手架,油漆工把底子做好了,王有足爬上腳手架,打好九宮格,開始用群青色放稿子,下面的人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老人家的頭部輪廓逐漸具體起來,掌聲響起來了,領導們舒口氣,謝天謝地,如果出了事大家都得變成現(xiàn)行反革命。廠長在下面招呼著,王有足同志,下來喝口水。車間主任端著大搪瓷缸子,里面滿滿一下子白糖水,王有足一飲而盡,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廠長過來緊握著王有足的手,話語猶如握手的力度,一定——要——把這項光榮——偉大的政治任務做好啊。王有足熱血沸騰,我——一定——不辜負上級的信任。領導們滿意地點點頭,走了。
王有足整整畫了兩天。
老人家熠熠生輝地用慈愛的目光望著慶達廠進進出出的職工們,就剩下背景的工作了,王有足終于松了口氣,這也是提著腦袋干革命啊,出點差錯搞不好要槍斃的。背景是盛開的向日葵,朵朵葵花向太陽嘛。由于放松,畫得就起勁,畫到半路,下來看看效果,順便喝口水。旁邊有個人已經看了半天,趴在王有足耳邊說了幾句話,王有足汗涔涔出。
革命大串聯(lián),潘知常可仙壞了。
坐火車不要錢,吃飯不要錢,當然人不是一般的多,不是一般的擠。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真對啊,“真正的銅墻鐵壁是什么?是群眾,是千百萬真心實意地擁護革命的群眾。這是真正的銅墻鐵壁,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比嗣袢罕娬郫B在一起摞成了好幾摞滿滿當當?shù)厝诨疖嚴铮瑥纳系较聫睦锏酵鉂M眼的人民群眾,汗臭口臭狐臭和尿騷味串和在一起。潘知常爬了泰山,當然曲阜已經進不去了,去了嵩山,少林寺已經破得不像樣子,這一路飽覽了自然風光,所有的古跡基本都被砸爛了。潘知常心疼,幾千年的文明啊,革命就是要踐踏文明么?潘知常不敢說,說出來自己的狗頭就被打爛了。潘知常到了北京,天安門廣場都是踩落的鞋子,葉淺予李苦禪都被打倒了。潘知常逛到杭州,看到幾位老教師被當作牛鬼蛇神活靶子在展覽館展出。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小帽,腋下夾著賬本,這不是地主么?有位女教師身著旗袍,蹬著高跟皮鞋,被抹上厚厚的粉,這不是資產階級太太么?這不是糟踐人么?潘知常在西湖邊抽了幾支煙。
潘知常想家了。
回家干什么呢,不知道,按理說早該分配工作了,可是現(xiàn)在都留校鬧革命了。好在成分還不錯,沒有成為狗崽子,沒有成為批斗的對象。熱血澎湃地加入了捍聯(lián)總,那邊就是炮轟派,打了一陣子,流了血,死了人,暗戀的女孩子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潘知常想,這就是他媽的革命嗎?
毛主席知道這些嗎?
潘知常此后很少說話,一個人躲在小屋里靜靜地畫畫。
終于分配了,潘知常分到安陽中學做美術老師。
美術老師潘知常沒事背著手亂轉,學校本來也沒什么事,現(xiàn)在連正課都不上了,還學個什么美術?安陽中學的麻建志前兩天被學生活活打死在大煙囪下面,因為他和劉少奇握過手。一切都亂了,誰去得罪那幫革命小將呢?潘知常溜到慶達廠,看一個人意氣風發(fā)地在畫毛主席像,一副天下舍我其誰的架勢。功底一般,也就是個臨摹的水平,可是挺牛性。這不奇怪,還沒成為大師,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人都這副德行,自己原來也這樣。再看看,覺得要出事了,趁著這位下來喝水的當兒。趴在耳邊說了句,葵花不能畫成十二瓣。
王有足露出奇怪而慍怒的眼神。
潘知常輕聲說,你忘了青天白日旗的星是多少個尖么?
王有足汗下來了。
潘知常算是救了王有足一條命。
王有足的畫,實際上就是跟潘知常學的。
想要畫好寫意,最好先從白描、工筆入手,這樣型才準,將來變化才能了然于胸。齊白石工筆草蟲就達到可惜無聲的境界。就是畫不了工筆,也得先從臨摹入手,青藤白陽苦瓜八大老缶白石都得有所涉獵。先得對臨,后才背臨。畫畫心要靜,心要定,否則就亂了,一味狂涂亂抹,畫畫就有了習氣。揚州八怪的畫就是習氣過重,所以上不了大雅之堂。一幅畫不可能沒有毛病,一幅挑不出毛病的畫,一準就是畫匠的畫。好的畫家,優(yōu)點就是缺點。李苦禪的畫,有自然之趣就缺少經營,顯得隨心所欲。潘天壽的畫,有磅礴之態(tài)就失之天趣,反而經營過甚。天若與之,必先取之,焉可兩全。潘知常一邊隨口說著,信筆抹了兩筆,紙上跳出一個葫蘆,筆上藤黃未退,和少許淡墨,用力至筆根處,生出幾片葉子,用宣紙略吸了吸水分,換了一支狼毫,以焦墨勾筋,葉子精精神神抖了出來,以狼毫略和了些赭石、藤黃,腕子幾轉,似寫了幅草書,筋筋道道的藤把葉子和葫蘆穿起來。王有足看傻了。
現(xiàn)在這些大家的畫都看不到,說了也是白說,紙上談兵罷了,你可以先拿我的畫去臨吧。
王有足照葫蘆畫瓢弄了幾幅,潘知??戳?,不置可否。endprint
潘知常覺得王有足沒有悟性。
畫畫這件事,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了的。
潘知常一輩子沒有結婚。
潘知常是看開了,沒事看看佛經,當然得偷偷摸摸的,好在父母都偷偷摸摸地信佛,對于自己不結婚也沒什么想法。很早就吃了素齋,滴酒不沾,在學校沉默寡言,各種活動都是出人不出嘴,能躲就躲,躲不了就生病,自己配了幾服藥,吃了就發(fā)燒,好了就一副病殃殃的樣子,學校無可奈何。不說話就抓不著把柄,抓不著把柄就不犯錯誤,歷次運動都平安過關。林彪摔死了,大家都看明白運動是怎么回事了,也都沒人折騰了,都不禁暗暗佩服起潘知常,覺得這個人很高深,人能知常殊不易也,有幾個人能知常呢?
王有足在感情上受了兩次刺激,一次跟龐麗香,龐麗香誰都不瞅,唯獨對自己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王有足覺得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有點異樣,可誰承想居然匆匆忙忙地嫁了人,還是個誰都瞅不上眼兒的高強,這年頭是不是大伙都吃錯了什么藥?王有足憋氣,誓死要娶個比龐麗香還漂亮的姑娘,相了一千八百個,終于看上了一個,嬌小柔弱,像林黛玉,娶到家恩愛了半年,查出肺結核,死了。
王有足不再找了。
潘知常和王有足經常湊在一起,潘知常畫,王有足看,有時王有足畫,潘知常看,看到佳處,點點頭,不多說話。
王有足沒事就被廠子里的頭頭叫去寫大字報,寫到第五年,潘知常說了句,有足,我看你的字,可是越寫越好了。王有足很興奮,潘知常輕描淡寫地說,只是缺根基,缺少根基是成不了大家的。王有足還是很滿意,因為得到潘知常的贊賞,太難了。
文革過去了,改革開放進行了二十年,潘知常和王有足的父母都去世了,兩個人商量商量就搭伙做了伴兒。兩個人脾氣秉性不同,一個好吃肉喝酒,一個喜素齋淡茶,一個高聲言語,一個低聲寡語,經常是王有足手舞足蹈地說,潘知常安然淡定地聽,但是兩個人卻過得相安無事。
王有足忽然就出了名了。
王有足沒事就參加市里的書法比賽,作品交了一幅又一幅,就是選不上。他奶奶的怪了,那些狗娘養(yǎng)的寫得也沒好到哪去呀?怎么就老得獎?電視報紙上吹得嗚央嗚央的。一開始王有足還沉得住氣,笑容可掬地征求意見。終于有一天王有足急了。
他奶奶個孫子,二十多歲小孩伢子,裝個?我抄大字報的時候,你還沒托生呢!有潘知常說我,還輪著你教訓我?說我未脫俗氣,然后就看上報紙,不搭理人了,他媽的算什么玩意兒!
王有足喝了半瓶玉泉大曲,搖搖晃晃回到家,躺到床上兀自罵罵咧咧,然后跳起來,喝了聲,我讓你未脫俗氣,我拿腳給你寫幅字給你看看,這就不俗了吧?
王有足扒了襪子,地上鋪了紙,用腳趾夾了筆,奮力寫了四個字,難得糊涂,落款是“有足足書”。寫畢,頗為得意,夾著字走了。
這幅字得了特等獎。
王有足樂了,他奶奶的,鬧了半天用手寫的不要,用腳寫的你們就要啊。
王有足經常在綜藝節(jié)目里現(xiàn)場表演,用腳趾夾著筆龍飛鳳舞。后來就開始畫大寫意,主要是荷花,用腳夾著提斗一轉一晃,就是一大片荷葉,換支筆幾提幾按,就是一朵荷花,金雞獨立,一只腳一劃拉,就是一筆荷梗。掌聲如潮,王有足抱腕當胸,拱手示意。
我們這個城市旅游業(yè)逐漸興盛起來,過去的教堂修復了,冰燈也在冬天閃亮了起來,滑雪場多了起來,南方的游客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打扮得如圣誕老人。王有足經常被旅游單位請去現(xiàn)場表演,然后就地拍賣,五五分成,王有足的錢包鼓起來了。
王有足寫了塊匾,知足齋。
取了兩個人的名字,潘知常的知,王有足的足,取了個齋號,還很有寓意。一開始潘知常不同意,說,就叫有足齋吧,跟我沒什么關系?
怎么跟你沒關系?沒你哪能有我?
潘知常樂了,這哪兒的話?
你忘了?要是那向日葵畫成十二瓣兒,我就打成反革命了,現(xiàn)在在哪兒還不知道呢。
這事你還記得?
那咋能忘了?
你要還記著這些,那你聽我一句勸。
我知道你想說啥,你是想讓我不用腳寫字了,我知道你膩味這個。
你知道就好,你那個是術,不是道。
可現(xiàn)在誰喜歡道,現(xiàn)在大家喜歡的都是術,我也知道我那玩意不咋地,可是我從來沒自個捧自個啊?都是電視臺收視率的需要,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那你看那些當官的,哪個不搞他娘的政績工程,那馬路剛修好,馬上扒開裝下水管道,剛填好又扒開做地下工程。我這腳好歹是自己的腳,我沒禍害老百姓吧?
潘知常不吱聲了。
潘知常養(yǎng)了只貓。
貓是自己躥出來的,跑到院子里,喵喵叫了兩聲,繞著潘知常的腿轉了兩圈,用鼻子拱了拱潘知常的小腿,蹲在地上,仰頭瞇起眼睛,潘知??吹郊毤毜膬蓷l線。
潘知常覺得自己和這只貓挺有緣分。
這只貓能看懂潘知常畫畫,潘知常要畫一幅畫得打量很長時間,一張宣紙甚至要在墻上掛好幾天,細細端詳著老僧入定般的一動不動,那只貓也老老實實趴著不吱聲。潘知常把紙取下的時候,她就躥上凳子,用前爪扒著畫案躥上去,弓起腰先踱兩圈,然后趴在畫案邊上,眼睛乜著,輕輕咕嚕兩聲。潘知常把紙鋪在氈子上,用手摩挲兩下,提起筆,蘸了墨,一筆落下去,貓喵嗚叫了一聲,潘知常一旦落了筆就收不住了,或急或緩,錯落有致,行云流水一般,涂涂點點,畫畢,掛到墻上,站到遠處,像貓一樣瞇起眼睛審視再三,嘴里不停自言自語,取下來復收拾一番,有時搖搖頭,把畫揉了,堆在墻角。
貓喜歡趴在上面睡覺。
王有足犯事了。
有錢了,壓抑了許久的欲望像剛下過雨的小尖筍一樣冒出頭來了,王有足好上嫖娼這一口兒,其實多余么,現(xiàn)在夠著他的女人有的是,但是王有足知道,都是沖著錢來的,將來都是個羅亂事。好在現(xiàn)在開放了,開放了就是搞活經濟,搞活經濟,有需求就有供給嘛,我是消費者么,消費完了,付完賬兩不相欠??墒墙駛€正在消費過程中,突然門咣咣地響,說要查房,查個雞巴毛房,王有足剛硬起來又軟了。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警察,驗了身份證,就把王有足帶走了,不管怎樣先把罰款交了再說。你不是名人嘛?知道你是名人,不是名人還不抓呢?張有足李有足嫖娼都不抓,抓的就是你王有足,你不是能瑟么?你不是用腳都能寫字么?那么多用手寫的沒有你用腳寫的好,這年頭還有天理么?先拘起來再說吧。endprint
王有足不知道,省書協(xié)秘書長齊心怡盯了他不是一天兩天了,也忒不忿了,好手好腳寫的好字賣不上價,爛腳趾頭寫的爛字臭字居然有人相中,這年頭還有天理嗎?知會自己的小舅子多關照點王有足,一旦有情況及時通知。小舅子打了電話,秘書長一高從床上蹦起來,等著明天見報吧。第二天秘書長踱著方步往知足齋走,在這塊匾下站了許久,尋思著這塊匾該摘下來了。這時門欠了一條縫,一只貓鉆了出來,貓停下,仰頭看了看秘書長,喵嗚了兩聲,門推開,一個高個男子站在門口,歲數(shù)比自己大點兒,不年輕,也不太老,穿得很素氣,拾掇得挺干凈。
請問您是——
哦哦,秘書長匆忙不知怎么回應,哦,我是來拜訪王先生。
他沒回來,許是又有飯局,屋里請。
齊心怡進了屋,看到墻上掛了一幅畫,驚了。
這是王先生畫的。
喔,是我的拙作。
那王先生和您怎么稱呼?
是舍弟。
秘書長出了門,忙給小舅子打手機,快把王有足放了吧,就說抓錯了,是個誤會,啊。
潘知常很鬧心。
要是當初知道那個人是齊心怡就不讓他進屋了,更不該把那幅畫送給他。潘知常不賣畫,因為自己不缺錢花,一個月兩千多塊錢退休金夠花就行了唄,六十多歲的人還能花到哪去?畫不是不能送人,但是從來不送給同道中人,因為羅亂事太多。像總給自己剃頭的范裴庚就有自己好幾幅畫,同行是冤家,即便是親師徒親師兄弟也有反目的時候,會兩把刷子的人海了去了,那些出了名的身價高的就一定畫得好么?現(xiàn)在大師滿天飛,可是飛來飛去的基本都是大虱,自李可染先生去世后,誰還有資格稱大師呢?大師是要開宗立派的呀。可現(xiàn)在要么是毫無積淀的狂涂亂抹,要么是毫無新意的亦步亦趨,極阿諛吹捧之能,盡作秀混弄之事。都是表演,哪有什么藝術?盡管不喜歡王有足用腳畫畫,可是王有足從來都知道自己半斤八兩,也從沒想往這個圈子里去摻和,他壓根就沒把自個兒當回事,他根本就沒認為自己那玩意是藝術,那不比那些拿著藝術當幌子欺世盜名的人純粹多了?自己清凈了半輩子,滿以為可以調素琴閱金經呢,可一下鉆出這許多人,要么求畫,要么索題,要么拜師,要么合影留念,大千世界,人是須彌子,潘知常有點兒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覺。
潘知常躲進了絕塵寺。
老和尚圓心勸潘知常出家。
潘知常笑笑說,我亦是空,佛亦是空,空空如也,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圓心合掌。
阿彌陀佛。
王有足把知足齋的匾摘了,劈成柈子,點火燒了。
有人看見通知了記者,王有足樂呵呵地燒,一邊點火一邊說,以前那都是行為藝術,現(xiàn)在這個行為藝術表演完,整場就謝幕了,以后就沒有知足齋了。
貓靜靜地在房上趴著,煙嗆著她,貓咳嗽了兩聲,扭身走了。
此后遂無知足齋。
安陽中學
安陽中學是太平最老的中學了。
說老,也不過六十多年,1954年,中國和蘇聯(lián)的蜜月期,這座城市的很多建筑都是老大哥援建的,當時這樣的學校至少有四五所,四層樓,紅磚,尖頂,綠瓦,主樓高聳,中間高兩邊低,左右呈中軸對稱,框架結構,憨厚地蹲在那里,墻厚實,冬暖夏涼。我的高中階段,這個樓沒什么變化。我上大學期間,校長老陳把外墻貼上馬賽克,好像一個老實巴交的人突然披了一身耀眼的鎧甲,自己也不習慣,別人瞅著也很別扭。但沒辦法,老陳清廉了一輩子,不趁著退休干點工程,就太虧了。安陽中學的人心知肚明,也都很體貼,沒作沒鬧,樓也很體己,知道老陳不易,很窩囊地讓人貼來貼去。工程很順利,沒出什么羅亂。我上班的時候,副校長老徐提了校長,老徐是做內科手術的高手,走廊辦公室教室一律裝修,木板墻圍子,仿理石地磚,嶄新的辦公室桌椅,進了屋子嗆得人喘不上氣。折騰了小一年,老徐休了病假,看望的人說,嘴歪了,快到耳朵那邊了,明面的消息是一股邪風吹的,小道消息是讓人告了一股邪火拱的。反正老徐沒再上班,也沒抓起來,據(jù)說是內部消化了。外來的和尚老蔣當了校長。老蔣隱忍了一年,風頭過去了,在一次全校大會上宣布,要對樓體進行內部改造,中心思想就是把材料掉個個兒,墻圍子由木質的換成理石的,地面由仿理石的換成木質地板,要不進屋腳丫子冰涼,沒事老想尿尿,影響腎功能。老蔣的發(fā)言贏得了一片掌聲,因為確實太涼了,尤其是冬天不好過。于是又折騰了半年,工程告竣,好事者放了兩掛鞭,老蔣面有得色。
這座樓能說什么呢?也許它感到很僥幸,它的幾個兄弟,都在轟轟烈烈的城建中拆掉了,定點爆破,充分體現(xiàn)了時代科技的精確性,它還在。雖然沒有尊嚴,但是在尊嚴和活著兩個命題中選擇,誰又能選得準?
老蔣平安著陸,老楊來了。老楊想把舊樓推了重新蓋新樓,雖然很多人感到惋惜,但是老楊有老楊的道理,墻體和電路已經老化了,外面鋪的馬賽克隔三岔五就往下面掉,砸著學生怎么辦?用電量過大險些引起火災,真著起來責任算誰的?計劃已經批了,市財政也批款了,圖紙也設計好了,結果發(fā)現(xiàn),老蔣四年前把這座樓申請了保護建筑,還真批下來了。大家驚訝,原來我們天天在保護建筑里討生活啊,大家真真切切懷念起紅磚綠瓦樣子。保護建筑能不能拆,能拆,但輪不著這個級別的人拆。老楊綠了臉,像瓦片。上面說,維修沒有錢,重建才給錢。計劃只能無限期擱置,老楊罵老蔣,媽的,上任幾年除了搞女人沒干什么好事,連下一任的路都堵死了。
老楊罵老蔣,放屁不帶響。
這座樓暗笑,有時沒忍住抖抖身子,掉幾片馬賽克,露出說白不白說紅不紅的傷口,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只有麻雀飛來飛去,這個家族飛了幾十年了。
1956年,一群青年人來到了安陽中學。
商有文,復旦大學畢業(yè);李自修,南京大學畢業(yè);侯博岳,北京大學畢業(yè);趙穎,清華大學畢業(yè);劉培弘,居然是黃埔軍校畢業(yè)。他們大都穿著中山裝或是列寧裝,女生穿著碎花的布拉吉,黑白藍灰站在一起,很搶眼。endprint
麻建志,松江師專畢業(yè),家庭身份,貧農。
麻建志很驕傲。
那些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家庭成分基本都是地主和富農,來到偏遠地區(qū)任教,就有了幾分發(fā)配的意思。也許是大家誠心誠意地想改造落后思想,想改變出身,想改變組織對自己的看法,反正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校長老王逐個握手寒暄鼓勵,老王是地下黨出身,解放前領導過學生運動,被逮捕,解放前夕獲自由。參加過青年干部培訓班,在別的學校當過政治教師,教導主任,現(xiàn)在安陽中學當校長。老王解放前愿意到茶樓聽評書,聽《隋唐演義》,老王握著麻建志的手說:
“小麻,這個姓可不多見啊,麻叔謀不是你祖先吧?那個麻叔謀很殘忍啊,吃小孩兒腦子的?!?/p>
老王說完頗豪放地樂起來。
麻建志表情很呆,很茫然,不知道老王說的是什么意思。
眾名牌畢業(yè)生皆輕笑了聲。
麻建志搓了搓手,很尷尬。
麻建志教政治。
1955年,我們一切的一切都是向老大哥學習的,政治課節(jié)數(shù)很少。1956年,高一高二政治課不約而同地停了,僅高三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每周一學時。麻建志的教學風格是照本宣科,自己念一遍,齊讀一遍,背一遍,考一遍,下堂課再考一遍,然后開新課,念一遍,讀一遍,背一遍。學生背的時候,麻建志看著窗外。夏天的時候很綠,冬天的時候很白,安陽中學是方圓幾百米最高的建筑,視野開闊,遠遠地能看到煙囪冒著黑乎乎的煙,只有慶達廠才有這么黑的煙,原是筆直的讓風吹得掙扎著搖擺不定,像立場猶豫的騎墻派。他想,毛主席說過,“騎墻是不行的,第三條道路是沒有的”,由此想到毛主席,麻建志為自己的思維感到得意。他走下講臺,在課桌間隙踱著步。麻建志瘦而且高,經年穿藍色中山裝,洗得有些泛白,穿在身上有些逛蕩,走路略有些外八,但晃得很輕,臉上沒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嚴肅還是開心。他在桌子中間行走很順當,碰不到桌角。下課鈴響。麻建志很嚴肅地喊“下課”,學生起立,教師鞠躬,學生鞠躬,禮畢,收拾好桌上的教案,左臂夾著,走出課堂。
麻建志很閑。
他經常在操場上走,市里老的中學的操場大多很逼仄,安陽中學是新建的,太平有的是地,因此這里很開闊。操場很大,用爐渣子墊了一圈,成了橢圓形的四百米的跑道。兩邊是菜地,用柵欄圈起來,白菜打個哈欠慢騰騰地張開身子,西紅柿和豆角開始比著爬架子,一撥漲紅了臉,一撥氣彎了腰。土豆和蘿卜藏在地里睡得五迷三道,麻雀撲棱棱地一飛一大片,停下來小腦袋一頓一頓地嘀咕個不停。麻建志駐足,看著麻雀,麻雀歪著腦袋看著麻建志,麻雀想,這個人干什么呢?
這里的麻雀,不怎么怕人。
麻建志救了一只麻雀。
是在二樓平臺上發(fā)現(xiàn)的,側著身子,偶爾蹬一下小腿,湊過去看看,眼睛微微閉著,間或抖動,麻建志用手指碰了碰,動了一下,但飛不起來,一條腿摔壞了。麻建志用線纏著做了固定,用手捏了小米往小家伙嘴里塞,小家伙還很配合,努力做出吞咽的動作。如是幾天,竟猶猶豫豫地撲起翅膀,后來,結結實實地飛起來了。
趙穎見了,對麻建志嫣然一笑。
麻建志的心抖了一下。
趙穎穿著一身布拉吉。寬松的短袖,露出白皙的胳膊,簡簡單單的圓領,露出優(yōu)雅的脖子,腰系一條布帶,碎花褶皺裙,小腿上能看出長長的藍色的靜脈。
安陽中學的人,誰不喜歡趙穎?
麻建志做夢也沒想到趙穎會對自己笑。
麻雀在麻建志的帽子里做了窩,帽子就掛在辦公室的衣架上,藍色的。麻雀趴到趙穎的肩膀上努著小嘴瞅一會兒,到固定的角落吃點兒食,回到帽子里睡覺。
辦公室的人天天都聽見趙穎開心的笑。
1957年,黨要進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義、反宗派主義和反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號召廣大群眾向黨提意見。書記老張很嚴肅地宣讀了文件,清了清嗓子,說:“黨是有決心的,黨也是有氣度的。黨真心誠意地聽取各方面的意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大家不要有心理負擔,暢所欲言,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要和風細雨,不怕狂風暴雨?!?/p>
一片沉默。
麻建志瞅了瞅,書記老張用逡巡的眼光掃描著臺下,校長老王瞄著書記,劉培弘眼觀鼻鼻問口,商有文目光猶疑。
麻建志站起來了。
“我,對黨,有,深厚的感情。我是,貧農出身,家里窮,沒有黨,我,讀不了書。我相信,黨,不會,犯錯誤,我們,我們,自己,犯了錯誤,不能,怪到黨,身上。我,再次,再次提出,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請求?!?/p>
說得結結巴巴,額頭沁出汗珠,但終于說完了,坐下,書記露出滿意的笑容。
趙穎漲紅了臉,劉培弘使了個眼色,趙穎沒理會。
“黨的偉大正因為黨勇于承認自己的錯誤,黨就是在不斷改正自己的錯誤才成熟起來的。我們黨在前一個階段確實犯了一些錯誤,主要是外行領導內行,拿我們教學來講,硬性的攤派指標就是不符合教育規(guī)律的做法……”
趙穎說得越來越起勁,書記聽得越來越嚴肅,麻建志張了嘴,突然覺得看不懂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我們偉大的黨會犯錯誤么?毛主席會犯錯誤么?天,這是什么言論?麻建志突然很慶幸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他低了頭,感覺自己腿有些抖。他看見旁邊的劉培弘緊張地搓著手,嘴唇抿得很緊,鼻孔張大,呼吸像灌了鉛,麻建志覺得腦子很亂很亂。
沒過幾天,老人家寫了一篇文章,《事情正在起變化》,反右斗爭開始了。
趙穎,理所當然的右派,一點都不冤。書記說,你不當右派,廣大群眾都不會答應。
劉培弘也是右派,因為要湊滿指標,誰叫你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的呢。劉培弘叫屈說,我一句話也沒說啊。書記正色道,用沉默來對抗黨的領導,其心可誅。
麻建志入黨了。
麻建志把麻雀放了。
趙穎再也不笑了。endprint
大躍進,超英趕美,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麻建志鼓足了勁,號召班級開展賽詩會,每人高產量地寫出謳歌社會主義的偉大詩篇。
滿懷豪情放高歌,
口中唱歌心快活。
黨的領導真?zhèn)ゴ螅?/p>
遍地喜事遍地歌。
唱歌要唱工人歌,
工人奇跡比星多。
高山馬達轟轟響,
鐵水奔流匯成河。
唱歌要唱農民歌,
人民公社喜事多。
糧食豐收吃不完,
農民開顏笑呵呵。
唱歌要唱躍進歌,
躍進號角鎮(zhèn)山河。
兩年干完五年活,
十年定超老英國。
麻建志給晚報投了稿,發(fā)表了。書記很高興,拍著桌子說,好詩。麻建志把報紙展平,壓到辦公桌玻璃下面,看了一遍,讀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1960年,老人家說,麻雀是害蟲。
打,堅決消滅之。停課,男孩子興奮得嗷嗷亂叫,做彈弓,女孩子負責借銅鑼,拿臉盆,對麻雀集體圍殲,掏、堵、捕、打、藥毒綜合運用,膽子大的上房,身體靈巧的上樹,“全黨全民齊動員,除害滅病齊參戰(zhàn)。人人造聲勢,處處搞宣傳。大干巧干四十天,管叫麻雀消滅完。”打堵?lián)魬?zhàn)、伏擊戰(zhàn)、偽裝戰(zhàn)。銅鑼齊響,臉盆齊敲,麻雀亂飛,剛剛在樹上落腳,又響起一陣鞭炮聲,害鳥們沒頭沒腦地竄,被密集的石子射中,漏網的撲棱棱慌不擇路,一會兒掉下一只,又掉下一只,天上下起了麻雀雨,下面一片歡呼,地下血跡斑斑,空中彩旗招展。麻建志看著地下的鳥歪著腦袋,下意識地用手扶了扶帽檐,藍色的帽子。
晚上,麻建志回到宿舍里,吐了。
同年,趙穎和劉培弘摘掉了右派帽子,他倆結婚了。
也是,他倆不結婚,和誰結婚?
辦公室的人湊了份子,買了一對暖瓶。
麻建志沒湊上份子,這個時候,他在北京,參加全國文教群英會,見到了毛主席,也見到了劉主席,和劉主席握了手。
握了手的手,沒有洗,戴了手套,回來后和書記握,和校長握,和趙穎和劉培弘握,嘴里的熱氣撲到他們臉上,“祝賀你們成為一對革命夫妻,這是我和劉主席握過的手。”
話說得沒頭沒腦兒,但是大家都能聽明白。趙穎笑笑說,“祝賀你和劉主席握手?!?/p>
大家都很平靜。
本來也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2008年,學校申辦省示范性高中,要求建校史館。校史館當然要宣傳和學校有關的名人,雖說太平區(qū)數(shù)得著的知識分子基本都來自于安陽中學,但是名氣都嫌不大。有些官員名氣倒是不小,但是最近被雙規(guī)了,也不再提。倒是太平區(qū)著名的要飯瞎子老安,1986年曾經給學校捐了五萬元錢,2000年去世了。老安走的時候才54歲,當時已經退休的老校長陳國安不勝唏噓,連連搖頭說一個好人沒了。還有已經退休的美術老師潘知常,在晚年也莫名其妙火了一把。我編撰完相關的資料,給校長老蔣看,老蔣嘬著牙花子說,宣傳一個乞丐,宣傳一個不愿意出頭的老師,不好吧?要突出黨的領導,弘揚主旋律嘛。你現(xiàn)在應該整理麻建志的事跡,他曾經是市里教育戰(zhàn)線的一面紅旗,這是局里要求突出的重點。干活兒不由東,累死也無功。我唯唯。
現(xiàn)在的安陽中學已經把老安忘記了。
我采訪了劉培弘老先生,他已經七十多歲了,聽力也好,表達也清楚。趙穎老師已于四年前病逝,他們的孩子定居美國。
在老先生的指導下我去省圖書館查閱了1956年到1966年城市的日報和晚報,把所有關于麻建志的材料匯總后,我在電腦前發(fā)了愁,怎么寫?
我寫了三天,后來成型了如下文字:
麻建志同志于1956年在松江師專學習后分配到安陽中學任教師,195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麻建志老師忠于黨的教育事業(yè),認真貫徹黨的教育方針,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傾注在培養(yǎng)祖國建設人才的教育事業(yè)上。他刻苦鉆研業(yè)務,工作認真負責,關心學生全面成長,積累了豐富的班主任工作經驗,為黨和人民的教育事業(yè)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我國的教育教學理論還有待于進一步完善。在這種情況下,麻建志老師根據(jù)自己的實踐和學生特點,調動學生的主動性、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開展豐富多彩的文藝活動,鼓勵學生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并在報刊上發(fā)表,切實提高了學生的素質,全方位地對學生進行了培養(yǎng)。
黨和國家給予他很高的榮譽,從1957年起,他先后多次被評為省市少先隊優(yōu)秀輔導員,優(yōu)秀教師,出席過市第六、七、八、九屆勞模大會,1960年參加全國文教群英會,光榮地受到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文化大革命開始,麻建志被錯誤地打成教育戰(zhàn)線的“黑樣板”“假典型”,1967年9月1日被迫害致死,當時年僅36歲。
校史館開館的時候,我見到了劉培弘先生。
老先生一語不發(fā),看得很細,臨走的時候遞給我一支鋼筆,英雄鋼筆,黑色,圓帽大頭,很新。
“1960年,他從北京回來,送的,一直沒使過,你們可以放到展臺上,好歹是件東西,光有文字,太空了。”
我大喜過望,連聲感謝。
我送老先生出門,老先生拐到樓角左側,往上望,我也順著他的目光使勁瞅,只看見一群麻雀很謹慎地落在房檐上,提防著人們的一舉一動。
“這兒,”老先生揚著胳膊,食指點了幾下,“有個煙囪,幾年前,扒了?!?/p>
我點頭。
老先生的胳膊劃了個弧線,停住,我順著手指看過去。
“他就被打死在那個煙囪下面。”他說
我一驚,我剛上班那幾年,經常在煙囪下面叼著煙卷想心事。
“你說,他當時要是能搶著和毛主席握了手,而不是和劉主席握了手,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老先生聲音很低,似乎是在問我,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木然。
我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