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過去都已經(jīng)翻篇,我只想過好我的今天。
2013年得病以后,我有兩次自殺未遂。一次是在醫(yī)院,六樓,窗戶封死了,開不開,我就下來了。還有一次是晚上在家,我站上窗臺,窗子已經(jīng)推開了。我突然想起來,前兩天我去看心理科,大夫給我過一個電話號碼,告訴我如果想要自殺,這個電話可以立刻給我疏解。我心想:是不是有人能幫我一下?我撥了這個電話,沒想到?jīng)]人接——只有白天才有人值班。盡管如此,就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不能死。
抑郁癥是跟著一場疾病一塊兒降臨到我身上的。那會兒我已經(jīng)快60歲了。退休以后,我每個禮拜都跟著一個俱樂部去爬山。一直以來我的身體都特別好,每次出去都是走在隊伍前頭。2013年8月,我突然覺得身體特別疲倦,爬一次山一個禮拜都歇不過來。剛意識到身體出了問題,我就開始焦慮:著急出汗,心慌。10月,我被確診膜性腎病加腎病綜合征。看到診斷書,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就垮了。
當(dāng)時為了確診,我跑了七家醫(yī)院,在焦慮得稀里糊涂、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情況下,還在凌晨4點坐出租車去掛號,我就是想證明,我沒這病,是醫(yī)院看錯了。對于別人來說,腎病可能就是一場疾病,但對我來說非同小可。我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我父親特別嚴(yán)厲,他寡言少語,不善表達(dá)感情,宣泄情緒的方式就是打我??赡苷且驗檫@個原因,我的性格中有非常極端的兩面:一是一輩子都特別內(nèi)向。我以前在出版社工作,用計算機編素材,也不需要和人有太多的交流。我在單位就是埋頭干活,我和好多人十幾年都沒說過話。退休后,我也沒什么朋友,爬山是我特別重要的生活方式。二是極度追求完美,生怕犯錯,包括健康在內(nèi),我不允許自己出一點問題。而腎病這件事讓我突然覺得,過去幾十年里,我按部就班構(gòu)建起來的生活再也無以為繼了。
腎病確診后我已經(jīng)進入了特別抑郁的狀態(tài)?,F(xiàn)在想起來,我其實一開始就有自救的意識。因為崔永元,也因為我看過一些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我知道抑郁癥。當(dāng)時我跑了北京的三家醫(yī)院診斷,心里也是有一個小期望,希望我是焦慮癥,那總比抑郁強,可所有醫(yī)院的診斷都一樣。我也找心理咨詢師咨詢,專門找最貴的,一個小時800塊錢??墒俏倚睦镉蓄A(yù)設(shè),對咨詢師懷有深刻的不信任感,我覺得咨詢師的指導(dǎo)沒有具體到我應(yīng)該怎么做,我自己是什么樣,我比他更清楚。
我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癥,可我身邊人不理解。我向我妹妹說起這件事,她說我就是瞎想。我姨是學(xué)醫(yī)學(xué)的,我給她打電話,想問問她抑郁癥藥物會不會對腎不好。沒想到,她在電話里連續(xù)數(shù)落了我足足兩個小時,結(jié)論是我自己太作。別說普通人不能理解,醫(yī)生也不理解。有一回我去看胃病,大夫給我開了一堆藥,和我說了一遍怎么吃。我告訴大夫,我有抑郁癥,根本記不住,能不能再說一遍?大夫馬上甩了臉色:那你先治抑郁癥去,這都記不??!我當(dāng)時就在診室里哭了。
2013年11月到春節(jié),我一天沒出過家門。每天唯一能夠靠意志力完成的事情就是給90多歲的老母親做一頓早飯,因為她依靠我,我別無選擇。其余的時候,我就躺著,整個人的頭腦是懵。我想睡著,可是一次我最多只能睡兩分鐘,一睜眼渾身是汗。
我在家睜眼躺了3個月,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之中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我發(fā)現(xiàn)身體的側(cè)面有一塊塊棕色的痕跡,特別害怕,以為自己又得了什么病。誰知道用手一抹,居然是污漬——那3個月里面我根本無法完成洗澡這件事,每次拿水沖一下,就要立刻逃回到床上去。這是一計當(dāng)頭棒喝:我從前那么愛干凈的一個人,怎么能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我真正下決心要從抑郁癥里走出來,就是從這一個瞬間開始的。因為我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我就完了。那會兒,正好俱樂部組織去南方徒步。我看到那條消息,內(nèi)心里糾結(jié)了一個多星期。治療腎病的大夫堅決不讓我去,他說這是最危險的事,勞累一定會讓我的病情惡化。但我最終還是決定去,因為我意識到,如果不給自己一個走出家門的理由,就算腎病好起來,抑郁癥也會把我拖垮。
回來以后,我的腎病確實惡化了,腿腫得像冬瓜一樣粗,上床都得用手搬,但是我認(rèn)為值,因為我覺得我自己能救自己了,我不至于躺在床上等死。在南方,我跟著俱樂部走了大約一周的時間。如果他們當(dāng)天走折返路線,我一定跟著,大不了在半途等他們回來。有時候?qū)嵲谧卟粍樱揖驮隈v地待著。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一個變化,我突然想和人說話了。我主動告訴所有人我得了抑郁癥。其實他們并不理解抑郁癥到底是什么,但他們都勸我想開點,至少沒有一個批判我,我就覺得沒那么難過了。
我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希望,這點希望來自于你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能力去完成一些事情。從那以后,我強迫自己不在家里待著。我上網(wǎng)查,哪里有什么活動我都去參加,看表演、看展覽,一個人去。其實那個時候,我的精神依然是木訥的,參加活動本身并沒有絲毫樂趣。我以前喜歡舞蹈,可當(dāng)時看芭蕾舞,臺上的人在跳,我在下面看,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好像是在兩個世界。但無論如何,我有了勇氣,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慢慢出來,再也沒有那種成天想死的感覺了。
2014年的時候,我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抑郁癥患者的互助聚餐活動。那是我第一次和其他抑郁癥患者深入交流。這讓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原來我不是特例。我甚至還覺得自己特別幸運:有些人受到雙相情感障礙的折磨,而我至少只是單純的抑郁癥;有些人吃過好多種藥都沒有效果,我雖然吃藥副作用反應(yīng)特別劇烈,但至少試第一種藥就有效。后來負(fù)責(zé)組織聚餐的查爾斯(化名)夫婦兩個人都有躁郁癥和抑郁癥,十幾年來反反復(fù)復(fù)地住院治療,可他們每次都樂呵呵的。那么艱難人都活得高興,我干嗎不好好活著?我看到有些患抑郁癥十年、二十年的病人,他們依然在繼續(xù)自己的生活,我就覺得沒那么可怕了。
與他們相比,我的最大缺陷可能是在家庭里得不到支持,但我覺得這并不是最關(guān)鍵的。我也在抑郁癥患者的微信群里頭活動。有些人總是在抱怨,覺得家里人不支持,社會不支持,可我心想,得病的并不是人家,沒有人真的能完全理解你,而抱怨也并不解決問題。有一次,我在群里說,你自己必須得起來,哪怕今天出門走一步,也比天天躺著強。結(jié)果被人懟了,他說:“你得的是抑郁癥嗎?我躺床都幾天了,根本起不來?!?
沒有抑郁癥患者走出來是容易的。我沒辦法描述在家躺了3個月以后,我去南方走的那一趟有多難。后來聽說跑步對治療抑郁癥有幫助,我60歲了,也決定開始跑步。我治腎病吃了一年半激素。藥物一停下來,有半年多的時間渾身疼痛,肌肉疼得都不敢碰,晚上根本睡不著覺??晌揖褪且ュ憻?。我上附近大學(xué)的體育場,剛開始的時候,400米的跑道走一圈下來都喘得不行,現(xiàn)在我能跑5公里,一個禮拜跑一兩次。跑步的時候我天馬行空地遐想,跑完了以后特放松。
我覺得我的整個生活都因為抑郁癥翻盤了。我不想贊美疾病,那樣太矯情,只能說,為了擊敗它,我改變了自己,我真心感到我現(xiàn)在的生活比我得病之前還好。我有一種感覺,我過去的那種狀態(tài)其實一直都在壓抑著自己,我一直活在別人的評價里。
我現(xiàn)在變得特別樂意和人交流。我去扎針灸,一次一個小時,我覺得大夫?qū)Υ沂钦嬲\的,我就把心里話什么都說出來。結(jié)果我們成了朋友,大夫有了小孩以后,我還經(jīng)常去他們家玩去。我們現(xiàn)在有一個英語小組,每兩周活動一次。原來有一個愛爾蘭老師教我們,后來老師走了,我們這幾個人一直還堅持。誰出去玩了,回來用英語交流交流。每個周四,我還去參加一個戲劇班。一個老師帶一幫業(yè)余的人學(xué)話劇學(xué)表演。這個班里頭都是年輕人,30歲就算年紀(jì)大了。可我在里頭,我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他們都說:“阿姨你太棒了,我媽可不會像你這樣有這么多愛好。”我也有自己的朋友。前幾天,我剛跟朋友從波蘭、德國自駕21天回來。
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考試考99.5分,我心里能難過一個星期。后來上班,我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求自己會,我覺得我必須做到最好。說起來這是完美主義,其實是我接受不了自己,別人的評價對我來說就是天大的事。我連覺得一句話說錯了,都會陷入極度的自責(zé),我會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結(jié)果越描越黑,把別人弄得很煩,而我自己回過頭來又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罪人。
我一直都特別想學(xué)畫畫??梢郧拔覜]去,我心想:我學(xué)得了嗎?我畫得好嗎?我覺得我做不好的事情,我根本不敢嘗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學(xué)素描了。有時候老師說我畫得挺好,心里特高興,老師如果說哪兒不好呢,我也還是會覺得心里挺不舒服的。但是我會意識,這個不舒服其實沒必要。這是我生病之后才慢慢能體會到的事兒。
我現(xiàn)在依然還在服藥,我依然覺得我自己在性格上還是存在缺陷,可這都不重要了。有一次我參加抑郁癥患者的聚餐,我記得在回來的路上,我問聚餐的組織者長風(fēng):“我挺焦慮的,以后要再犯病了怎么辦?我性格有缺陷。”他說了一句話我特別受用。他說:“性格有缺陷你就接受好了,別去跟它較勁。就像皮球,你越用力拍打它,壓制它,它可能彈得更高?!庇幸换匚胰ピ樉?,也和要好的大夫說起這件事。他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不會再犯了,你已經(jīng)從原來的認(rèn)知里頭走出來了?!?/p>
現(xiàn)在的我不再埋怨誰了。我不再埋怨我家庭怎么對我,我的成長過程有何種不幸。那都翻篇了,我現(xiàn)在過好我自己的日子就行。我今年63歲,我活得更明白了。
患有抑郁癥的斯特勞在工作室里看書。陪伴女兒和繪畫是斯特勞調(diào)節(jié)情緒的兩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