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舟
四月的最后一個下午,我往包里裝了一個信封,里面是兩張樸樹演唱會的門票。
然后,我坐地鐵去了五棵松。
車廂里很空,大概是因為很多人都出城去度假了。一眼望過去,乘客們的臉上都是放松的神情,與工作日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一向缺乏對地理的認知,也不知道這一趟十幾站坐下來到底走了多遠。朋友給我解釋,你在東四環(huán),五棵松在西四環(huán),差不多是橫穿了大半個北京城。
這樣啊……當時我腦子里就冒出一個有點兒造作的句子:我,穿過半個北京,去看你。
說起來,其實這點距離也算不了什么,畢竟我曾經(jīng)為了看演唱會還特意從北京飛去過廣州。
但這種感覺——這種鄭重其事的感覺——這種鄭重其事去赴約的感覺——
每一次都是不同的。
前段時間和一個好朋友吃飯,我說,其實每年春天我都很喪,心里有很多苦悶,但是沒有人可以講,很多時候還要假裝很積極的樣子,太累了。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就指著四月底樸樹的那場演唱會活了。
他第一時間就問我,要不要我送你票?
我的這位朋友,實話說是有點兒神通的。我知道他能說到做到,但我連想也沒想就回絕了。
那一刻我有點兒太認真了,我說,這是樸樹啊,多難得才能見一次,我想自己買票去看。
從地鐵站出來,朋友圈里已經(jīng)有人發(fā)了他新專輯里的歌,那首《清白之年》,我克制了一下,沒有去點開。
是因為心里有某種儀式感吧,直覺告訴我,晚上我會聽到現(xiàn)場版的。
在這個時候,我無意中一轉(zhuǎn)頭,看到路邊一個破舊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三個并排摞著的汽車輪胎,分別被噴成了粉紅色、粉藍色和黃色,一個小孩從門口飛快地跑過去。
這個畫面并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卻那么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這或許只是因為,在去看自己喜歡的人的路上,每一個細節(jié)都衍生出了它獨有的意義。
我早就想到了,在現(xiàn)場我肯定會哭,這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
我了解自己——我就是這么矯情。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才剛一出場,燈光打在他的身上,舞臺兩旁的大屏幕上放出他的臉的第一秒,音樂聲還沒有落地,我就不可自持地落下淚來。
我身邊的男生朋友小聲地跟我講,離我上一次看他的演出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他老了好多啊。
是,我想了想說,但我依然覺得他很好看。
很多人想起樸樹,首先想到的是“害羞”“憂郁”“不愛說話”之類的印象,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我一直覺得他是“好看”的。
他的樣子一直是我所喜歡的——那種獨一無二的鮮明,超越了容貌。
他臉上有了明顯的皺紋,神情有些憔悴。他還是那么瘦,像某種食草動物,寬大的綠色外套在他身上顯得更加寬大,他看起來還是清清爽爽的干凈模樣。
瘦,意味著克制。
干凈,是一個男人保持少年感的秘訣。
他四十四歲了,入行已經(jīng)二十來年。你很難想象他唱完歌停下來講話的時候,臉上還有不入世的青澀和笨拙。
“我一直在學(xué)著去接受所有不如意的東西,可是……接受……好難啊?!?/p>
《且聽風(fēng)吟》唱到最后一句時,我們能從大屏幕上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淚,他轉(zhuǎn)過身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來說,我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傻兮兮地跟著他一起哭,為什么呢?
好像也輪不到我心疼啊,我自己也并沒有混得多成功、多牛啊。說心疼他,是不是有點可笑?
可是我的心啊,疼得就像被一支箭洞穿了,血一直“咕嚕咕?!蓖庥俊?/p>
我哭得鼻涕泡都冒出來了才把頭低下去,在包里翻了半天才翻到唯一的一張紙巾。
學(xué)著去接受,接受人生中不能如愿的那些事情,學(xué)著忘卻那些刻骨銘心的遺憾。
這些話聽了多少年,你已經(jīng)不記得最初是從哪里聽來的了。在后來的歲月里,你自己對自己重復(fù)了一萬次,幾乎已經(jīng)相信這就是生存下去必須掌握的技能。
可是有個人,他站在三面臺上,磕磕巴巴地面對著成百上千的人說——接受,好難啊。
他說得那么誠懇,每一個字都能砸穿地面。
這五個字里,有赤子之心。
放完一段他在演唱會之前錄制的視頻后,他出來問:“是不是把你們看頹了?我剛剛站在旁邊看自己那張臉,我都看不下去……”他又說,“下面這首歌,你們幫我唱副歌好吧?”
《生如夏花》第一個音響起來的時候,所有人一下子全站了起來,要怎么形容那一刻——我覺得,就像有人在場子里放了一把火。
《生如夏花》,這是2003年的專輯,到今時今日,已經(jīng)過去了十四年。
很多人都說,我們等你出新專輯等得太久了。
但“等待”的真實涵義是什么?這是十四年里,我們過得好好的,樸樹不唱,還有千千萬萬個歌手在唱。我們多得是歌聽,多得是演唱會可以看,誰也沒有一心一意地在等他。
這十四年里的種種煎熬,建造與摧毀,無數(shù)次推翻與重來,飽受折磨和自我懷疑的,只有他自己一個。
西西弗斯推石頭,也不過是如此。
我們愛他,不吝以最高規(guī)格的詞匯贊美他,說物是人非,說北京房價漲了十幾倍,但你還是最初那個倔強的少年。
可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在污濁之中保有少年意氣,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我給翠花發(fā)了一張現(xiàn)場的照片,我說,我一直淚崩。
她回我說,某種程度上說,其實他好幸運。
我不止一次地說過,許多年來,因為我個性太糟糕的緣故,跟許多舊時的朋友都失去了聯(lián)絡(luò),她是屈指可數(shù)的在我生命中長久留存下來的朋友。
在我二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她寄了一張《生如夏花》的簽名CD給我,那是她以前混歌迷會時弄到的。
我記得自己似乎問過她,送給我了你自己就沒有了啊,那你怎么辦呢?
而她好像是這樣回答我的:沒關(guān)系。
那張CD我一直帶著,每一次搬家都小心翼翼地確認,生怕會遺留在上一個住所。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買CD機,事實上它對于我來說,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朋友。
我們都老了一些,好像理所應(yīng)當也變得比從前要自私了一些,我們口口聲聲說“我不為自己想,誰會為我想”。
戾氣像是某種傳染性的疾病,有著不可逆的后遺癥。
而變通是一門很深的學(xué)問,我們被迫都在學(xué),可是一直掌握不到要義,學(xué)不到精髓,到最后只不過是把自己弄成一個半吊子。
還有人說,你看,連樸樹都說“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坦白說,我從來不相信這句歌詞是他真心想說的話,很主觀。我知道,這話說來很自以為是——但我就是認為,他的境界一定不只是到這里而已。
我找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資料來看,有別人采訪他的人物稿,也有他的視頻。我看見他在瓦那納西,他說:“我還是對悲傷非常敏感,即使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我喜歡明亮的,我喜歡開放的,但我覺得,那種悲傷還是在我心里的?!?/p>
鏡頭從下往上搖,畫面里的恒河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有很多很多船只,很多很多人在那條河里沐浴,洗刷衣物。我有些恍惚,靈魂還流連在那些歲月里,而此身卻已是百孔千瘡。
演唱會結(jié)束的時候,全場的燈都亮了,他剛剛唱完最后一首。我轉(zhuǎn)過頭去對朋友說,你還能想到誰,會在自己的演唱會上唱《送別》這種歌。
觀眾們都站了起來,依依不舍,鼓掌一遍又一遍。其實我沒有聽見有人叫“安可”,臺上的工作人員都要收拾樂器了,突然之間,樸樹轉(zhuǎn)過身來,用商量似的語氣說:“要不,再來一首?”
他把新專輯里的一首歌又唱了一遍,最后,他終于說:“謝謝你們,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好了?!?/p>
我站在那兒,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掙扎的人生是最幸福的,但我們?yōu)槭裁催€要掙扎呢?
平穩(wěn)而順遂的生活會扼殺什么,很多人都沒有往深里去想過。我們總是剛剛一觸碰到那個問題的邊緣就趕緊縮回自己的手,因為天性中本能的趨利避害,我們原諒了自己的怯懦。
理想是什么,不曾為它嘔心瀝血,就不配說愛過。
恪守信念如果只是像點一頓外賣那么簡單,那它的高貴又如何彰顯?
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要走人世間少有人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的堅持,而是一生一世。
一個人在十幾二十歲的時候跟世界鬧別扭,別人都會說,那是因為他還不成熟。
可一個人到了四十四歲的時候還在跟世界鬧別扭,你要知道,他是以血肉之軀承受苦難的圣徒。
好高興再看到你,像是某種指引。萬馬齊嘶的時代,終究還有幾個值得去愛的人。
我愛你,小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