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星河別過

蘇塵惜

遇見個敗家子

鄭柳柳想逃。

老鄭一邊擺弄手里的物件，一邊數(shù)落鄭柳柳不做正經(jīng)事，就知道玩。

對于老鄭來說，作為女兒，鄭柳柳有傳承他修表技藝的責(zé)任，那是大事?？舌嵙鴮τ谀且欢驯涞男×慵o好感，她只喜歡拿著相機(jī)，將自己見過最美好的瞬間拍下來，攝影對于她來說才是最愛。

老鄭威脅她說，要是再不學(xué)手藝，她的相機(jī)可就不保了。鄭柳柳不敢拿相機(jī)冒險，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并不寬敞的店面里，跟著老鄭學(xué)修鐘表。

在老鄭眼里，這些鐘表都不只是簡單的機(jī)械，而是有靈性的物件。每一塊表到他手里，研究一會兒就能報出它的品牌、型號。即使是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表，在他那里也有名號?？傊?，老鄭在修表行業(yè)也算是活招牌了。這么好的名聲，老鄭就希望能有個人來繼承，他就鄭柳柳一根獨苗，不傳給她還傳給誰？

“爸，這年代就你還把這手藝當(dāng)寶貝，現(xiàn)在都用手機(jī)看時間，誰還愿意買手表？鐘就更不用說了，你見過哪家裝修還裝個大笨鐘的？”鄭柳柳忍不住吐槽。

“你還想不想要相機(jī)了？”老鄭只一句，鄭柳柳就閉了嘴，乖乖地跟著老趙一步步地學(xué)。

余淮出現(xiàn)的時候，鄭柳柳的腦袋都快被那些小零件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一抬頭的瞬間看見一個腦袋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人在眼前，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

“請問，這兒修表嗎？”余淮手里拿著一塊金色的手表，“能幫忙看看嗎？”

鄭柳柳怕灰塵弄臟衣服，穿了件罩衣，余淮顯然是把她當(dāng)成了店主。當(dāng)時她的學(xué)習(xí)已臨近尾聲，要是老鄭再接一單生意，她又得傻站在邊上大半天，于是她拿過手表端詳了一下：“這個啊……不修?！?/p>

余淮失望地離去，正當(dāng)她竊喜的時候，老鄭從里屋出來，看見被趕走的客人，趕緊招攬了回來，狠狠地瞪了鄭柳柳一眼：“渾蛋，想砸老爹我的招牌啊！”

老頑固。鄭柳柳在心里狠狠地吐槽，轉(zhuǎn)而又瞪了余淮一眼，來得可真是時候！

只是當(dāng)老鄭打開表蓋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手表不是自然損壞的，顯然是有人動過手腳。他犯了難，零件上破損痕跡嚴(yán)重，若是修好以后客人反過來說是他技藝不精湛，那倒吃了啞巴虧。

老鄭神色凝重：“這表是不是找別人修過？如果不說實話，這單生意我是不會接的?！?/p>

余淮的眼神瞬間閃躲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有這么明顯嗎？能看得出來？”

老鄭神色仍然嚴(yán)肅，作勢要將表蓋放回去。余淮這才出聲：“是我自己弄的，我就是想看看里面的零部件，沒想到給弄壞了?！?/p>

“我要是你爸，估計真要被你氣死。這表怎么說也得一萬多吧，就被你這么糟蹋了?！崩相崯o奈地?fù)u著頭。

余淮把頭低了下去，沒吭聲。

鄭柳柳瞅了一眼那塊表，又瞅了一眼余淮，敗家子！

小師弟一點都不可愛

不過余淮的出現(xiàn)倒是給了老鄭一個驚喜。那日老鄭修表的時候，余淮就像個虔誠的信徒，眼中有光，全程盯著老鄭修表，眼睛一刻都不曾挪開。余淮那般虔誠的眼神，是跟鄭柳柳那吊兒郎當(dāng)完全不一樣的態(tài)度，讓老鄭那顆被鄭柳柳傷透了的心稍微有了點慰藉。

后來，余淮便隔三岔五地出現(xiàn)，央求著跟老鄭學(xué)技術(shù)。此舉正中老鄭下懷，他還巴不得呢。

于是鄭柳柳的座位隔壁又多了條凳子，老鄭讓余淮和鄭柳柳一塊學(xué)。

雖說鄭柳柳對這門手藝沒興趣，可她至少也看了十多年，最基礎(chǔ)的工藝自然是知道的。老鄭收了個小徒弟心里高興啊，哪顧得上鄭柳柳的心思，讓他們倆都從最基礎(chǔ)的學(xué)起，余淮不懂的隨時可以問鄭柳柳。

余淮對著鄭柳柳瞇眼笑，她忽地想到了一個詞來形容這個笑容：諂媚。

如果不是鄭柳柳帶著情緒跟余淮相處，她一定會覺得他那是勤學(xué)好問，每個細(xì)節(jié)都要刨根問底，有一點不明白非要追著鄭柳柳問清楚。那天她跟老鄭吐槽：“你招徒弟怎么招了個話嘮，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這叫赤誠之心，懂嗎？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得有這份心才能成功。”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老鄭也是個話嘮。

不過有了余淮以后，老鄭對鄭柳柳看得倒不是那么緊了，就算她偶爾溜出去，老鄭也不會說什么。

那個周末鄭柳柳跟攝影社團(tuán)的人約好，要一起出去采風(fēng)，就跟余淮商量，老鄭問她去哪兒了的時候，就說她出去買些平時練習(xí)的小工具。怕余淮說不好，她先準(zhǔn)備好措辭讓他說幾遍，沒想到余淮撒起謊來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異常，鄭柳柳放心了許多。

“不過，我也有條件。”余淮不急不慢地說，“我調(diào)游絲總是出錯，你私下能陪我練練嗎？好像每次你在的時候，我調(diào)得都不錯?！?/p>

“真麻煩。行行行，我另外找時間陪你練?！背鲂衅仍诿冀?，鄭柳柳沒工夫討價還價。

老鄭收了徒弟，他是開心了，可對鄭柳柳來說，那就是個負(fù)擔(dān)。每次要是她不情愿的時候，他總是會使出撒手锏：“師傅說……”話音未落，鄭柳柳已然投降。

小說里，小師妹和小師弟永遠(yuǎn)都是最可愛的存在?？涩F(xiàn)實生活中，完全是相反的。

此喜歡非彼喜歡

老鄭之前收過一些徒弟，有的待了幾天，有的待了幾個星期，最長的待了半年。走向鐘表匠的路，實在是一條太過寂寞的路，成千上百次訓(xùn)練，或許才能掌握修理幾款表的技巧。

像余淮這樣的小少爺，大抵來學(xué)修鐘表也是一時興起。有時茶余飯后，老鄭坐在那兒看報紙的時候，會突然來一句：“小余今天又沒來？三天了，柳柳啊，你說他是不是不想來了？是我太嚴(yán)格了嗎？”

鄭柳柳原本想脫口而出“就知道那小子沒長性”，可抬頭時看見他悵然若失的眼神，把未說出口的話給咽了回去：“爸，您不是說他赤誠之心嗎？肯定不會輕易放棄的。”

“你都不肯學(xué)，我還能指望別人？”老鄭微嘆了口氣。

從前，老鄭只要一講這句話，她就跟奓毛了似的反駁，可如今看到老鄭日益老去的面孔，眼里越來越暗淡的光，那些傷人的話她就再也說不出口。

老鄭倔強(qiáng)的背后，是他對民間鐘表行業(yè)日益衰落的擔(dān)憂。他是一個手藝人，他撐不起一個行業(y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手藝傳給下一代，傳給一個真正對鐘表行業(yè)懷有赤誠之心的人。

鄭柳柳知道那個人不是自己，但她也不愿打破老鄭心里的夢。

次日，鄭柳柳剛放學(xué)，就騎著自行車往余淮的學(xué)校猛沖，想問問他什么時候去店里，免得老鄭心里掛著難受。他們學(xué)校比鄭柳柳要晚放學(xué)半個小時，她騎到那兒的時候，學(xué)校大門剛打開，一群群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絡(luò)繹不絕地?fù)沓鰜?。鄭柳柳睜大了眼睛，生怕一眨眼就把余淮給錯過了。

可盡管她瞪圓了眼睛，那張熟悉的面孔還是沒出現(xiàn)。直到后背忽地被人一拍，鄭柳柳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余淮竟然在自己身后。

“怎么來這兒了？不會是想我了吧？”余淮挑眉問道。

“對啊，來看看小師弟的校園日常是不是也跟我想象的一樣有意思?！编嵙胶土擞嗷床徽?jīng)的問話，同時也可以掩飾掉她突兀出現(xiàn)的尷尬。

余淮被她逗笑：“師姐可滿意？”

鄭柳柳剛想說話，一個漂亮姑娘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余淮，你朋友來接你嗎？”姑娘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過余淮，鄭柳柳心里大抵對那姑娘的想法是有數(shù)的，想退后幾步避嫌，誰知他卻攬過她的肩膀：“是呢，我?guī)熃?。”語氣里還帶著幾分寵溺和傲嬌。

余淮這個坑貨，居然在沒經(jīng)過她同意的情況下就擅自拉自己當(dāng)擋箭牌。

看著姑娘走遠(yuǎn)，余淮才將他的手拿下來：“師姐，剛才那一幕校園日常是否滿意？”

“別鬧了，我就想問問你今天去不去店里？”這才是鄭柳柳來找余淮的正事兒。

“當(dāng)然了，前幾天家里有事，也忘了給師傅打聲招呼，今兒個就去賠罪?！?/p>

聽到余淮說要去，鄭柳柳心里忽然有點小竊喜。

從前，鄭柳柳希望余淮越早放棄越好，可現(xiàn)在，鄭柳柳只希望余淮能天天出現(xiàn)在店里，她愿意傾囊相授，幫助老鄭一起培養(yǎng)余淮。

鄭柳柳的態(tài)度變化讓余淮有點受寵若驚，那天她主動提出陪他練習(xí)的時候，他還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你是不是又有事情要找我?guī)兔?？還是要我?guī)湍闳鲋e？”

“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這么糟糕嗎？”

“嗯……也還好啦?！庇嗷瓷晕ⅹq豫了一下，“至少你從不食言，我喜歡言而有信的人。”

鄭柳柳明知此喜歡非彼喜歡，可聽到“喜歡”二字，還是不自覺地心跳加快。

只有熱愛，才會傾盡心力

余淮跟老鄭從前收的學(xué)徒都不一樣，雖然學(xué)得慢，但他從不喊苦，甚至也不會覺得修表浪費時間，沒有前途，賺不到錢。余淮焦慮煩躁的時候，總嫌自己太笨，辨不出機(jī)芯存在的問題，或者一不小心留下劃痕。一點點小的失誤都能讓他自責(zé)半天。

如果說從前那些學(xué)徒是為了生計才打算學(xué)這門手藝，那么余淮大抵是因為熱愛。只有熱愛，才會傾盡心力，才會不計代價。鄭柳柳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老鄭的影子。

余淮學(xué)了一年以后，老鄭讓他給客人修一些簡單的手表。剛開始他還膽怯，生怕砸了老鄭的招牌，可老鄭比他還有信心，非要讓他實踐。

“我爸都說可以了，你就試試唄。況且你師姐我十三歲就給人修表了，你還怕什么？”

“十三歲？”余淮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和老鄭。

鄭柳柳十三歲那年，老鄭生了一場大病，在醫(yī)院躺了兩個多月。那年鄭柳柳對于簡單的換電池、弄表帶之類的活計還是能做的，也算是幫老鄭留住了不少生意。

見老鄭和柳柳一起點頭，他那緊張的心才稍微踏實了點，拿起工具認(rèn)真細(xì)致地檢查手表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尋找問題的根源，解決問題。

他專心致志地擺弄，老鄭則在一旁觀望，時而蹙眉，時而微笑，時而微微張嘴，每一個微表情都非常有意思。鄭柳柳連按快門，拍下了師徒倆有愛的畫面。

余淮完工以后，將手表遞給老鄭的時候，手稍微有點抖，馬上就被老鄭批評了：“做鐘表匠，手一定要穩(wěn)，任何時候都不要緊張。”

“爸，你當(dāng)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冷血呀?！编嵙滩蛔⊥虏?。

“別插嘴?！崩相嵶凶屑?xì)細(xì)地看了余淮維修翻新后的手表，成果著實不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一日，鄭柳柳的相機(jī)里全是歲月靜好的畫面，老鄭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喜悅，還有余淮臉頰上那靦腆的喜悅。

她多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這樣的畫面能更多一點。

看著無憂的少年

十一月的那個傍晚，鄭柳柳希望的歲月靜好被打破了。

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來，在店門口急剎停下。下來一個面目嚴(yán)肅的男人，四處張望了一下，就向著老鄭走去。

老鄭以為是客戶，趕緊上前問他是要修表還是買表。男人緊蹙著眉，冷冷地來了一句：“這位先生，聽說余淮在這兒當(dāng)學(xué)徒？讓他出來。”

男人應(yīng)該是怒極了，但為保持基本的禮貌，還是壓制住了脾氣。

老鄭活了四十多年，見過形形色色不少人，看得出眼前的男人是余淮他爸，也大致猜出余淮來這兒學(xué)手藝的事是瞞著家里的。也是這日，老鄭才恍然想起，這一年光顧著高興找到好徒弟，卻從未問過他家里人支持不支持。

“余淮他給客戶去送個表，要待會兒回來。”老鄭去里屋泡了茶，先招呼男人坐下，暗自思忖著該怎么應(yīng)付。

原本老鄭打算去外面候著，好跟余淮通個氣，告訴他情況，可是還沒等他出柜臺，余淮和鄭柳柳已經(jīng)回來了。

老鄭萬萬沒想到，余淮跟他爸的關(guān)系居然會這么差。

余淮甚至都不叫他爸，只是冷冷地說：“你怎么找來這里？有什么事？”他對余父的態(tài)度似乎比陌生人還陌生。

“你來這種地方學(xué)沒用的東西，難道我還不該管管嗎？我這幾年忙著做生意賺錢，你倒好，就知道瞎折騰，難不成還想因為這個耽誤學(xué)業(yè)？”余父顯然被余淮的冷漠激怒了。

“如果你關(guān)心我學(xué)業(yè)的話，那你應(yīng)該知道我這次期中考試是全班第三，根本不是你所謂的耽誤學(xué)習(xí)。我知道，你來這里純粹就是想找回做父親的感覺，要么三年不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就來妨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為了彰顯你當(dāng)爸爸有多偉大嗎？”

鄭柳柳從沒見過余淮如此盛怒，再這樣頂撞下去，怕是待會兒會沒辦法收場。

“叔叔，余淮他……”她剛想開口說話，只聽“啪”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落在了余淮臉上。余淮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仍舊昂首與余父對峙。鄭柳柳還想幫腔解釋，只是余淮拽著她的手緊了又緊，她又何嘗不懂，他不想低頭。

看著無憂的少年，誰都不會想到，在無憂的背后藏著如此尖銳的父子矛盾。

兩個人都倔強(qiáng)到骨子里，像兩把利刃，一交鋒便是寒光四射。

那日余淮被余父帶離時，老鄭站在店門口，眼神一直追隨著轎車直到看不見為止，也不知道嘆了多少聲氣。

“是我不對，都沒問過他家里人同意不同意，不然也不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

“余淮那么倔，就算不跟你學(xué)，他也會找別人學(xué)，那是長在他骨子里的東西，是不會變的?！边@句話鄭柳柳不僅僅是在說余淮，也是在說她自己，更是在說老鄭。如果真正熱愛，哪會輕言放棄？

我的師姐是傻丫頭啊

跟余淮相比，鄭柳柳幸福多了，就算老鄭每次威脅要沒收她的相機(jī)，也只是說說而已，從未付諸實踐。即便他不支持，也從不會暴力阻攔?？墒怯嗷慈晡匆娒娴母赣H，一見面就對他的人生指手畫腳，干涉他的生活。

她很難想象，如果老鄭也變得這么霸道獨斷，她的人生會有多灰暗。

那天老鄭在澆花的時候，她突然沖上前去抱住老鄭：“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爸?！?/p>

“這么煽情？你是又想那小伙子了吧？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知女莫若父，她明明是對老鄭撒嬌，他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鄭柳柳家最不缺的就是鐘表，存在感最強(qiáng)的就是時間。余淮不在的好多天，鄭柳柳都對著客廳里那個大大的落地鐘發(fā)呆。看著指針的轉(zhuǎn)動，卻覺得每日都那么漫長。

圣誕節(jié)那日的清晨，她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以為是夢境，翻身又睡了過去。可是那叫聲越來越清晰，分明就是余淮的。她驚坐起身打開窗戶，淡淡的晨霧里，有個少年在使勁對她揮手。那是她久久思念的面容，如今卻出現(xiàn)在眼前。她生怕是夢，使勁搖了搖腦袋，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向樓下，少年還在。

聽見樓下少年隱約嗤笑的聲音，她才敢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是余淮，是他。

她找了件最愛的駝色大衣，又梳洗了一番才沖下樓。著急的步伐在靠近余淮的時候，緩緩慢了下來。

天有些涼，余淮顯然在這晨霧里站了許久，嘴唇都有點發(fā)白。她不自覺地牽過他的手：“冷嗎？怎么這會兒在這里站著？我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呢?！?/p>

“你剛才腦袋都搖成撥浪鼓了，就沒見過這么傻的姑娘?！彼麑⑺~前凌亂散著的頭發(fā)撥開，“就這么著急見我？我還擔(dān)心你跑下樓會摔著?！?/p>

要是換了以前，她肯定不會承認(rèn)，可這次她狠狠地點了點頭：“想見你，想了很久。”

“我的師姐是傻丫頭啊?！彼麛傞_她的手掌，將一塊懷表放在她的掌間，“圣誕快樂，我一定是第一個對你說這句祝福的人吧？”

余淮這次是大清早趁家里人還都睡著溜出來的，每天上下學(xué)都有專人接送，手機(jī)、電腦所有的通訊工具一概沒收，他爸是鐵了心要斷了他和外界的聯(lián)系。在余父眼里，他學(xué)修鐘表就是不務(wù)正業(yè)，一定要讓他“回歸正途”。

也不知是晨霧迷了眼睛，還是見到余淮太開心，鄭柳柳的視線漸漸模糊：“謝謝，謝謝……”明明有那么多話想說，可她卻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余淮又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這個給師傅，我好不容易讓表哥從國外寄回來的，是師傅之前一直在找的零件，他一看就會知道了。幫我跟師傅說一聲‘圣誕快樂啊，這會兒我該溜回家了，萬一被我爸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p>

看著余淮小跑離開的身影，鄭柳柳的視線徹底被淚水模糊，緊緊握住手里的懷表。

走上樓的時候，大門開著一條縫，她輕輕推開，就看到老鄭倚著窗戶，看向的正是余淮離開的方向。當(dāng)他看見小盒子里的東西時，不由得失聲笑道：“這小子，真有心?！?/p>

那畢竟是他自己的人生

當(dāng)摯愛的東西被剝奪，無異于抽筋削骨，鄭柳柳非常明白這種感受。

圣誕節(jié)那日消瘦的余淮不就是最好的明證？

想起那日在鐘表店里，余淮和他父親對峙的場景，在大庭廣眾之下已經(jīng)是這般針尖對麥芒，若是私下在家里，很難想象他父親會怎么對他。

鄭柳柳想要找余父的念頭是突然蹦出來的，也許余父不同意余淮或許只是他不了解余淮的熱愛，更不了解鐘表這項技藝，才會否定所有，好好地說或許能說得通呢？

可是要找到余淮都不容易，更別提余父了。鄭柳柳在余淮學(xué)校門口守了好幾天，只有兩次看到余淮被人護(hù)送著上了轎車后就開走了，她根本追不上車子。

直到那天，她看見副駕駛座上坐著余父，迅疾地奔了過去：“叔叔，能跟你聊聊嗎？”

也許余父只是對兒子管教得比較嚴(yán)厲，在旁人面前還是略有風(fēng)度的。在鄭柳柳表明來意后，余父同意了跟她交流，讓司機(jī)去接余淮，他和鄭柳柳則尋了周邊的咖啡館坐下。

鄭柳柳將幾日熬夜制作的畫冊遞到余父面前，里面全是她之前偷拍余淮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瞬間，每一張照片后面還有幾句小日常的描述。那些余父曾經(jīng)缺席的日常生活，只有一點點地填滿，才能動之以情。

她說起余淮在學(xué)習(xí)時的執(zhí)著和韌勁，說了很久，余父聽得也很認(rèn)真。

余父對于她所講的事無比訝異：“他在家吊兒郎當(dāng)，一點都不上進(jìn)，我這次特地為他把德國的項目推掉，就是想多陪他一段時間，可他那脾氣……”

“余叔叔，余淮跟您不好好說話，估計是您的脾氣也有點沖。你們倆誰都不愿意讓一步，最后就變成硬碰硬了。余淮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脾氣都挺好的，真的，您看看相冊里的他，跟您描述的他并不一樣啊！”

余父每翻一頁相冊，她就在一旁認(rèn)真解讀相片背后的故事，只見余父的神情一點一點變得慈祥，沒了之前的嚴(yán)厲，她才接著說：“也許你是以愛之名為他把控人生，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和熱愛，想走自己的人生路。也許他選的那條路荊棘滿布，也可能不如你們的意，可那畢竟是他自己的人生?！?/p>

“你這丫頭……難怪那天余淮大清早都要跑去見你?！庇喔葛堄幸馕兜卣f了一句。

剛才還昂首的鄭柳柳聞言低下了頭，她可不想讓余父看到自己羞紅的臉。然而當(dāng)她的余光看見余淮正往他們這桌走過來的時候，她的頭更低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幫了余淮還是害了余淮，此刻心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堆麻。

余淮來了以后，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三個人誰也沒說話，只聽到余父翻動相冊的聲音。

“這相冊，能送我當(dāng)禮物嗎？”許久之后，余父打破了沉默：“余淮，待會兒送這丫頭回家吧，人家都肯好好跟我說話，就你總跟我犟?！?/p>

“爸，你不反對我……”余淮對于余父的態(tài)度變化不可置信。

可他話還沒說完，余父的身影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高興地抱住鄭柳柳：“師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此時，鄭柳柳心中的大石總算是卸下了，看來她沒有幫倒忙。

看吧，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狠心的父母，更多的是不愿低頭的孩子。有時候好好溝通，遠(yuǎn)遠(yuǎn)勝過傲嬌地抵抗。

唯愛與傳承，永垂不朽

余父不反對余淮繼續(xù)學(xué)鐘表技藝，但他覺得這街頭巷尾的民間工藝只能學(xué)個皮毛，他籌劃讓余淮去瑞士進(jìn)行專業(yè)學(xué)習(xí)。如今為了過語言這關(guān)，余淮除了平常上學(xué)以外，還要進(jìn)行私下的語言訓(xùn)練。他的時間被占得滿滿的，來找鄭柳柳和老鄭的次數(shù)更少了。

那日老鄭突然喊了句：“小余啊，給我拿個……不對，小余都不在這兒?！?/p>

“爸，要不要我跟余淮說說你想他了？”

“別打擾他，他是要出國深造的，哪像你，整天游手好閑?！庇羞^那么乖的徒兒之后，老鄭越發(fā)嫌棄鄭柳柳。只不過現(xiàn)在的鄭柳柳已經(jīng)能從他嫌棄的話語里聽出感情了。

老鄭已經(jīng)不強(qiáng)迫鄭柳柳學(xué)工藝，但她還是不敢告訴老鄭自己報了攝影專業(yè)的事，不想給他添堵。離開家后，她在垃圾桶邊上駐足了一會兒，終將幾張畢業(yè)攝影展邀請函揉成團(tuán)扔了進(jìn)去。

然而展覽當(dāng)日，鄭柳柳在門口迎接的時候，卻看到遠(yuǎn)方走來了老鄭和余淮。余淮手里還捧著一束鮮花，鄭柳柳又不爭氣地想哭了。她使勁將眼淚憋回去，卻沒忍住，叫爸爸的聲音也有些微顫抖。

老鄭攤開手里褶皺的邀請函，正是鄭柳柳之前扔掉的。

場館里，鄭柳柳獲獎的作品《不朽》被放大成巨幅照片掛在正中央。照片里，老鄭戴著寸鏡拿著鑷子修理手表，而身旁的余淮彎腰認(rèn)真端詳，暖黃的夕陽將師徒倆融為一體，那是傳承的力量。

老鄭看著照片，久久不能言語，那是他第一次端詳自己工作時的模樣，有種無法言喻的奇妙感。

“柳柳，你拍得真好。”

第一次被父親認(rèn)可，鄭柳柳由衷地笑了，她迅速將相機(jī)交給身邊的一個人，拽過老鄭和余淮，站在巨幅照片前，留下這個她最想紀(jì)念的永恒瞬間。

離開展覽館時余淮問：真的有不朽的東西嗎？

鄭柳柳說：唯愛與傳承，永垂不朽。

歲月讓美夢成了真

鄭柳柳答應(yīng)過余淮，他去瑞士的五年里，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和老鄭，等他學(xué)成歸國以后，在棋盤街開一間全國最大的制表工作室，她給他當(dāng)助理。

甚至關(guān)于未來的美好細(xì)節(jié)，鄭柳柳都一一想到了。

余淮調(diào)侃鄭柳柳愛做白日夢，愛思考遙遠(yuǎn)又縹緲的未來。

她不服，說人得有夢才會去實現(xiàn)它啊。況且好好努力，它就不是白日夢。

鄭柳柳總有這么多的歪理，可這些歪理卻一字不落地鉆進(jìn)了余淮的心里。他發(fā)了狠學(xué)習(xí)，為了他自己的未來，也為了鄭柳柳美好的夢，他必須傾盡心力。

聽到鄭柳柳出事的消息時，他正在研究一個小零件，好幾個電話沒接到，還看到好多個老鄭的未接來電。他回?fù)茈娫捄?，那邊好久才接通，老鄭的聲音比往日滄桑了許多，只因鄭柳柳出事了。

鄭柳柳在拍攝時，為尋找好的拍攝角度誤踩到一塊不結(jié)實的石頭，摔下山坡腦袋創(chuàng)傷嚴(yán)重。送往醫(yī)院時人已昏厥，但她的手心仍緊緊攥著他送的那塊懷表。醫(yī)生說可能會昏迷一陣子，情況有待觀察。

聽著老鄭的講述，余淮久久沒有發(fā)聲，他不知該說什么。

“你要回來一趟嗎？不過回國一趟怕是會耽誤你的學(xué)業(yè)，還是別回來了。”老鄭嘆了口氣。

“師傅，我回來陪你們?！闭f出這句話，他沒有一刻猶疑。

他請了一周的假回國，每天都守在病房里，寸步不離。老鄭來送飯時，總是給余淮多準(zhǔn)備一些。他說再難過也得填飽肚子，不然哭都沒力氣。

兩人相視一笑，卻都是苦澀的味道。

余淮回瑞士那日，鄭柳柳還未醒來。他回國的這些日子，他爸也會來醫(yī)院探望，知道他不放心，安慰他已經(jīng)安排了最好的醫(yī)生，情況有變會第一時間通知他。

回瑞士之后，他幾乎天天失眠，害怕醒來就會接到國內(nèi)的壞消息。以至于老鄭把鄭柳柳清醒的消息傳來時，他一時之間都接受不了，他還讓老鄭拍了視頻傳過來才敢相信。

讓余淮哭笑不得的是，在鄭柳柳康復(fù)期間，老鄭說余淮很擔(dān)心她的身體讓她視頻通話，可她就是不答應(yīng)：“我變丑也變笨了，余淮肯定會嫌棄我?！?/p>

“小師姐，你變成什么樣我都喜歡。”面對被掛斷的視頻通話，他自言自語道。

他學(xué)成歸國，放棄大企業(yè)拋出的橄欖枝，窩在小小的棋盤街開了間工作室，潛心鉆研技藝。漸漸地，他在鐘表屆有了名氣，也成了國內(nèi)最年輕的獨立制表師。可他不管去哪兒，身邊總帶著鄭柳柳。

不少人都想給余淮介紹對象，然而他每次都告訴別人，鄭柳柳就是自己的女朋友。

“別逗了，那是你的助理吧？”沒有人相信帥氣的他居然會喜歡臉上有好幾道疤的姑娘。

別人提出N次質(zhì)疑，他就回應(yīng)N+1次。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又是六年光景。他帶著那款“不朽”參加國際鐘表展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表盤融合中國傳統(tǒng)元素和西方文化，設(shè)計別具一格，機(jī)芯制作十分精良，如此年輕便有如此作為，一時之間聲名大噪。

當(dāng)記者問他為何要取名“不朽”時，他只說了一句話：唯愛與傳承，永垂不朽。

他低頭，看著她的雙眸溫柔似水，緊緊牽著她那最熟悉的手。

歲月讓美夢成了真，只愿長長久久的不朽歲月不再弄丟你。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