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一晚晚千年

默默安然

001

彈幕網站上，動畫新一話里，眾人正在因為誰和誰是一對的事掐得歡樂，陳詠姍自然也是一個陣營里的。

差不多所有放假的日子，她都是這樣過的。

“Sandy，有你的包裹。”郵遞員在外面叫她，她暫停了屏幕，跑去簽收了陌生的包裹。

陳詠姍抱著包裹回到屋子里，包裹上沒有寫名字，拆開來，里面是一個生了銹還掛著鎖的鐵皮箱。在看到它的一瞬間，陳詠姍失神地跌坐在了沙發(fā)上。

她幾乎已經忘了這個東西?？蓪嶋H上，這應該是她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

過往的記憶一下子沖擊上來，她驚慌地在房間里尋找鑰匙?？墒遣畈欢嘁呀浭炅耍静挥浀描€匙放哪兒去了。

沒辦法，她只能一次次舉起箱子往地上摔。好在零件被腐蝕得夠嗆，只摔了幾次就散了架。

最先跳出來的是一張卡片，上面是數(shù)碼寶貝的迪路獸。

她面前的不是雜物，而是，她的童年。

而屋外，是德克薩斯州晴朗的陽光，翠綠的草地。她的父母都是美國人，而她，是一張亞洲面孔。

002

陳詠姍記得的童年，是傍晚六點的動畫片。

《美少女戰(zhàn)士》《數(shù)碼寶貝》《灌籃高手》《圣斗士》……每到五點多，總會有人喊“快六點了”，然后大家就齊齊地往電視機跟前跑。

那時候不僅有她，還有小寶、成成，還有……陳詠盈，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她的妹妹。

陳詠姍和陳詠盈的家名叫喜喜福利院。福利院的媽媽說，她們還在襁褓里時就被丟在了福利院門口。身邊有一封信，上面寫著戴紅繩子的是姐姐詠姍，粉繩子的是妹妹詠盈。雖然沒寫原因，但字里行間似乎透露出深深的不得已。

經過檢查，她們倆身體健康。但她們是福利院最小的孩子，媽媽們?yōu)樗齻儾偎榱诵?，也最疼她們兩個。好在順順利利地長大后，兩個人的性格也逐漸顯出不同來。陳詠姍很活潑，簡直一刻不閑。而陳詠盈，真的像個小妹妹，什么都聽姐姐的。

那時的喜喜福利院只有一個小院子，有簡易的滑梯秋千和不太高的爬高器械。天氣好的時候，孩子們就在外面爭搶這個器械玩。

孩子們都喜歡蕩秋千，每次陳詠姍都會第一個跑過去搶占，然后讓給妹妹玩。每次有男孩搶妹妹的玩具，她都不惜跟男生打架，也一定要幫妹妹搶回來。

她挨罵的次數(shù)最多，總是被人告狀，但她惹的禍其實都不是為了她自己。每次媽媽們一罵她，陳詠盈就會哭著過來求情。要是罰站什么的，陳詠盈就跑去陳詠姍身邊陪著站。

每到那種時候，媽媽們都會不忍心。那時候她們還不明白，媽媽們看著她們的眼光中總是充滿擔憂。

她們過生日的時候，福利院的媽媽們也會準備禮物。她們有全套數(shù)碼寶貝的盤，有魔卡少女櫻的手杖，有四驅車，有……她們覺得應該有的一切。

就是那樣的歲月。坐在秋千上，輕輕一推，就能飛上天。福利院樓頂有個小小的十字架，鴿子喜歡停在那周圍。

根本就沒有人因為自己是孤兒而自憐自哀，她們也沒想要很快長大，還以為日子不會那么快過去。

可時間就在一個個傍晚六點中度過了。某天下午，媽媽帶了一個長得和她們不太一樣的阿姨來。陳詠姍覺得那個阿姨一直在看自己。

送走阿姨后，媽媽回來和她說：“詠姍，以后你就要和剛剛那個阿姨一起生活了。她就是你真正的媽媽。”

“為什么？”

“因為你值得有一個更好的家?！?/p>

陳詠姍那時才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不是沒見過其他小伙伴被領走，卻沒想過會輪到自己。

但在當時，她的第一反應并不是害怕，她只是想去找妹妹。她理所當然地認為，要走，她們倆會一起走。

“那我去找妹妹！”

媽媽憐愛地對她說：“詠盈以后也會有自己的家，有愛她的爸爸媽媽?！?/p>

她聽不懂什么叫自己的家。一回頭，陳詠盈哭著回來了。

“姐，我不和別人走……”

陳詠盈蹭了她一肩膀鼻涕，陳詠姍突然跟著哭了起來，她明明不是個愛哭的小孩。

那年，她們才六歲多一點，就快要上小學了。

003

很少有家庭會一次性收養(yǎng)兩個孩子。偏巧幾乎是同一時間，來了兩個家庭，都想要女孩。這可是難得的機會。福利院的媽媽們真的是為了她們倆好。

辦完領養(yǎng)手續(xù)，她們就要離開了。她們跟這里，跟彼此告別的時間，只有兩三天。

然而變故就在離開的前一晚突然發(fā)生了，誰也沒發(fā)現(xiàn)陳詠盈是怎么消失的。孤兒院的大門確實不算嚴謹，是兩扇鐵柵欄，但是很高，沒有人覺得孩子能過去。再說了，孩子們也從來不想出去。

一部分媽媽先安置他們去睡覺，另一部分出去找?？申愒亰櫵阑疃疾豢线M屋去，她拽著媽媽的衣角，執(zhí)拗地要跟著。

“你不能去，太晚了，外面很危險?！?/p>

“我知道她在哪兒！”

陳詠姍說得言之鑿鑿，媽媽們將信將疑，只好帶上她。其實她們都明白，陳詠盈平時那么膽小，會這樣做，只是不想離開。也許她覺得只要自己躲起來，躲過明天，就不會被領走了。

她們在外面喊了好半天都沒有回應。

“你不是說你知道嗎？”一個媽媽問陳詠姍。她沒說話，只是哭。

媽媽們嘆了口氣，看來她就是為了能跟著出來。

“詠姍，你先回去，我們會找到你妹妹的。”

說著，一個媽媽就扯著她，想要把她帶回去?？申愒亰櫷蝗槐ё∫慌缘碾娋€桿，死活不肯走。再拉她，她干脆就坐在了地上，號啕大哭。

孩子的哭聲在夜晚的街上顯得很凄厲，就在媽媽們想把她抱走時，另一個哭聲忽地傳過來。陳詠盈一下子撲到了姐姐身上，兩個人哭成一團。

原來那附近最近有施工，堆了很高的沙石料，再加上樹的陰影，陳詠盈蹲在里面，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她本來是打算著怎么也不出來的。

直到她聽到姐姐的哭聲，還是跑了出來。

“你要是丟了可怎么辦呀，我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陳詠姍一邊哭一邊氣沖沖地拍了陳詠盈的手一下。這還是她第一次對妹妹兇。

回去之后，她們倆都沒有睡。等到媽媽們因為太累打起了瞌睡，她們才溜出臥室，在廚房偷了一個放東西的鐵皮箱。她們把所有在福利院里的東西全都裝了進去，鎖上，埋在了秋千底下。鐵皮箱上用中性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她們倆的名字。鑰匙她們倆一人一把。

“沒關系的，不管去了哪里，我肯定會找到你的?！标愒亰櫯闹馗ＷC，“我們肯定很快會再見面的。”

“真的？姐姐不會忘了我嗎？”

“當然不會！”

她們在一起看的最后一部六點檔的動畫片，偏偏是《數(shù)碼寶貝》的大結局。孩子們要回去現(xiàn)實世界，所有的一切就像是夢一樣結束了。他們坐上單程的列車，美美的帽子飛起來，成了最后的懷念。

004

陳詠姍在百度搜索框里輸入——“喜喜福利院”。

喜喜福利院那塊地被政府征收了，要改建，四月遷址。如今，已經是四月底了。

是因為拆遷所以翻出了這個箱子嗎？過了將近十年，她第一次撥打福利院的電話號碼，可惜已經是空號了。

屋外，金發(fā)碧眼的女同學騎在自行車上叫她。她這才想起，自己和大伙約好了一起去踏青。

可一路上陳詠姍都有點心不在焉，那些許久以前的記憶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她突然聽見后面同學的尖叫，醒過神來，然后就看到面前一個非常陡的斜坡。

可自行車已經無法控制，她連車帶人一起滾了下去。

陳詠姍平躺在地上，暈乎乎地看著同學驚慌的臉。眼皮很沉，她干脆任由自己睡了過去。

如她所愿，她做了個夢。夢里是一片碧綠的草地，身后有一道瀑布，幾頭牛在吃草。一個小女孩舉著一根長長的樹枝走過來，身上穿著有點粗糙的紅裙子，戴著粉紅色的發(fā)卡。

陳詠姍覺得，在夢里，自己的視線一直跟著那個女孩，可她就是不回頭。

突然間，風雪交加，世界變成一片銀白，雪到小腿那么厚。陳詠姍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雪。

就在這時，面前的女孩終于停了下來，緩緩地回過了頭——

陳詠姍睜開眼睛，看到爸媽都在床邊。她并沒有感覺特別痛，可她卻哭得停不下來。

夢里的那個女孩轉過頭，居然是她小時候的面孔。

她摔破了頭，有些骨裂，國外的醫(yī)院總是小題大做，她的后半個假期注定要在醫(yī)院度過了。她拿著爸媽給自己買的新平板電腦，突然，一個同學給她發(fā)了一條鏈接，后面還跟著個吃驚的表情。

陳詠姍點開鏈接，是一條很小的新聞，大意是講挪威一個女孩從山路上滾下，受了重傷。底下有一張很小的配圖，是女孩不甚清晰的照片。

她驚訝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再次涌了上來。

雖然有一些區(qū)別，但那張臉仍舊和她很像。而那個女孩出事的時間，除去時差，和她幾乎是相同的。

根本不用再查什么。陳詠姍知道，那個女孩就是自己的雙胞胎妹妹，陳詠盈。

看吧。在這個世上，只要有愛，就有奇跡。該遇到的，一定會再遇到。

005

“Your sister？”（你妹妹？）

“Twin sister.”（雙胞胎妹妹。）

陳詠姍跟爸媽講了她有一個雙胞胎妹妹的事，顯然，她爸媽一點也不知道。不過箱子的事情倒是有了解答，確實是福利院想盡辦法聯(lián)絡到了他們。

陳詠姍真的很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對非常愛她的父母。知道她有個孿生妹妹，她的媽媽激動極了，就像自己憑空又多出一個女兒。

可陳詠姍馬上就要開學了，而她僅有的關于妹妹的信息，就是挪威納爾維克。

陳詠姍的高中生活在德克薩斯一所貴族高中，那里有很多她的初中同學，還有住在一個區(qū)域里的鄰居。她學了半吊子的小提琴和鋼琴。她只要滿了十八歲，就可以開著爸爸的車去環(huán)游美國了。

雖然她之前是個孤兒，但那一點也不妨礙她習慣這樣的生活。她完全沒想到，她和妹妹居然陰差陽錯，被送得離得這么遠。

她沒事的時候就在維基百科上查納爾維克。那是……她想象不出來是什么樣子的地方。北極圈，極晝，極夜，海港，連綿的山丘和厚厚積雪，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終于，在她高中第一個大假期要來的時候，爸爸托挪威那邊的友人打聽到了消息。新聞上的女孩確實是陳詠盈，現(xiàn)在大家都叫她Ylva。更令陳詠姍高興的是，據(jù)說陳詠盈的傷已經沒什么大礙了。

不僅如此，她還拿到了陳詠盈社交平臺的號碼。

最近的一條狀態(tài)，是差不多一個月前，說納爾維克又進入了極夜。陳詠姍在下面緊張地留言——

“嗨，我是你的姐姐，詠姍。我知道很突然，我很抱歉，但是，相信我，我真的是?！?/p>

忐忑地發(fā)出這條消息之后，陳詠姍一天刷新好多次。就這樣過了十幾天，她終于等到了新消息的提示。

是一句語法奇怪的英文，大意是，你找錯人了吧，我并沒有姐姐。

陳詠姍的腦袋一下子就蒙了，她對著電腦，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真的錯了，還是陳詠盈已經忘了自己，或是不想認自己？她越想越害怕，手指擱在鍵盤上，半天打不出字來。

分明之前沒有一點線索時，她也沒有這么驚慌，她可以當一切都好?？扇缃?，她已經朝前邁步了，反而有些畏首畏尾起來。她甚至不敢問一句你是不是陳詠盈，她怕對方說是。

那她就真的失去這個妹妹了。

就在她接連幾個星期都焦慮得不知所措時，忽地又收到了一條新消息提示。因為她的這個帳號是新申請的，并沒有關注其他人。她以為會是什么系統(tǒng)消息。

沒想到，居然是個加好友的提醒。

她看到那個帳號名字叫Ylva.Chen。在看到那個Chen的時候，她的眼眶猛地一熱。

這才是她的妹妹，而且她沒有忘記自己是誰。

“那個帳號，是我的朋友。她說，有奇怪的留言?！标愒佊l(fā)來消息，“姐姐，是你嗎？”

006

幾經輾轉，陳詠姍終于靠近了納爾維克的港口。這里仍然是極夜，遠遠是一棟棟北歐風格的二三層小樓。它們亮著暖黃的光，照著地上的積雪，讓這漫長的夜顯得不那么可怕。

下了船，雖說有雪，卻沒有想象中冷。她深吸了一口氣，這里的空氣和德克薩斯差別很大。就在這時，她看到有一個女孩站在離自己遠一些的地方，被陰影蓋住了五官。她急忙往前跑了兩步，光線漸漸錯開，她看到了，和自己有些差別，但仍舊能看出相像的臉。

“姐姐？”

陳詠盈自從知道姐姐要過來，沒事就跑來港口等。她的英語不是太好，一直暗暗擔心著?？墒钱旉愒亰櫝霈F(xiàn)在她面前，她脫口而出的，居然是中文。

正是這句中文，把她們倆應該有的陌生和尷尬通通消除掉了。陳詠姍松開行李箱，沖上去給了妹妹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個擁抱維持了好久，她們倆哭了，然后又相視笑了。

只是回去的路比陳詠姍的想象中要遠，她們搭了車，下車后又走了很遠的路。陳詠盈的家居然在山的那一邊，更寂靜，也更美。

“其實這個時候，我們可以靠滑雪當交通工具的。”陳詠盈說。

“滑雪？”

“對啊，這里就是天然的滑雪場啊?！?/p>

多有趣啊。她們原本應該在一個家庭里，用著一樣的東西，有差不多的成長經歷。而如今，她們的成長過程沒有一個點能夠重合。

這種感覺就像是平行世界里，有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到了家里，陳詠盈的養(yǎng)父據(jù)說出了遠門，只有養(yǎng)母在家。見了她也很熱情，只有語言不是很通。給她倒了一杯自家做的奶茶后，就留下姐妹倆自己說話了。

陳詠盈說起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她一早就和父母說過自己有個雙胞胎姐姐，只是苦于沒有聯(lián)絡方式。納爾維克的日子很安靜，她并不常常上網，似乎有那么點與世隔絕的味道。畢竟這兒還算不得熱門的旅游景點。

從很小她就負責放牧。她擁有一匹小馬，還有兩只羊。大多數(shù)時候，她陪著它們在草場上閑逛。這邊有幾乎半年時間是極夜，她去學校要越過一個山頭，她也習慣了。在漆黑的日子，她一個人踩著雪橇，舉著手電，翻山去上學。

她說這些并不是抱怨，相反的，她很喜歡這一切。可陳詠姍卻哭了。她抱著妹妹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

陳詠姍無法想象這樣的生活，她急切地想帶妹妹去過自己的生活，大城市，陽光，漂亮的學?！?/p>

她覺得那才是好的生活。

當天晚上，她躺在妹妹的小木屋里，給遠在德克薩斯的媽媽打電話。她肯定地說：“我要讓妹妹和我一起生活?！?/p>

007

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醒來外面仍舊是黑夜。食物是粗面包和魚，陳詠姍根本吃不慣。吃過飯，陳詠盈要帶她出去轉轉，她們一人拿上一套滑雪具出了門。

她睡著的時候似乎又下雪了，不行車的地方，雪有至膝蓋下面那么厚。她們踩著滑雪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如果不是真的到了這里，陳詠姍是想象不到這樣的日常生活的。

兩側的房屋投下暖色的光，陳詠姍覺得，她們就像在圣誕節(jié)的夜晚，很快麋鹿就會載著圣誕老人從上空飛過。

不過她們等來的不是圣誕麋鹿，而是雪山上空的北極光。神奇的綠色，混合著一點點奇異的紫，像幻覺一樣，美得驚心動魄。

“如果不是因為你在這里，我可能不會有機會看到這個?！?/p>

陳詠盈笑道：“這個地球真的很奇妙啊……”

她們坐在一個高地，回頭可以俯瞰整座小鎮(zhèn)。此時已經是凌晨，可對她們而言，時間已經不算什么。

“要是我們當初沒被領養(yǎng)，我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呢？”陳詠盈靜靜地說，“會不會在福利院住到十八歲，然后被一起丟進社會……我們的人生會這么精彩嗎？”

“沒準在一起長大的過程中我們會吵架?！痹掚m這樣說，可陳詠姍還是很難過，“可是，對不起啊，這么久才……”

“當初你說過，一定會找到我的?，F(xiàn)在你找到我了，你做到了。過去的時間不算什么?！?/p>

北極光很快就消失了，天上有璀璨的星河，而港口卻神奇的一點也沒有結冰，仍舊波光粼粼，在風里輕輕哼著歌。

陳詠姍沒有看到妹妹望著這座小城眼睛里的依戀和快樂。她以為妹妹話里的意思和自己想的一樣，是想和自己一起生活。

“我已經和我媽媽說過了，他們隨時可以過來和你養(yǎng)父母談，我們可以一起搬去德克薩斯?！?/p>

“什么？”陳詠盈很震驚。僅僅是震驚，沒有喜悅。

“那里有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我爸媽人非常好，他們很高興我們能在一起生活……”

“不！”陳詠盈站了起來，“我爸媽人也很好，我在這里很快樂，他們是我的家人！”

“我才是你的家人！”

“可是……”

陳詠盈的話戛然而止，可她們都知道了后面要說的是什么。時間并沒有放過她們，那些隔閡依舊在，只不過是一開始的時候被重逢的喜悅遮蓋了而已?，F(xiàn)在，它顯露了出來。她們確實已經分開了這么久，在她們人生那么多重要的階段里，她們都沒有在彼此身邊。

確實，此刻來說，對她們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養(yǎng)父母。

所以，妹妹還是在怪自己吧。陳詠姍在心里悲戚地想。

可陳詠姍知道自己沒資格說什么，如果不是福利院寄來了盒子，也許她們此生將再無交集。

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想要彌補。

008

之后的一年，陳詠姍不止一次邀請妹妹來家里玩，可每次陳詠盈說去問問爸媽，最后卻都無疾而終。她明白過來，是妹妹的養(yǎng)父母不愿意她們多見面。

陳詠姍特別生氣。每天都處在暴躁的情緒里。

終于，她爸爸覺得這樣不好，一是不利于她的生活學習，二是對她的身體負擔太大了，于是主動和她說：“這樣……我和你媽媽去納爾維克和你妹妹的家長談一談?！?/p>

“好啊好啊，爸爸，我最愛你了！”

陳詠姍在爸爸臉頰上大大地親了一口，她滿腦子想的只是當初她們無法阻止分離。而如今，她有能力，她就要做到。

她并不懂，她爸媽雖然也很高興她們姐妹倆能重逢，卻不希望拆散人家的家庭。只是顧及她的心情，沒有和她直說。

陳詠姍盼著爸媽能快點過去，可當爸媽訂好機票，她卻突然發(fā)燒了，并且轉為了肺炎。在美國，肺炎是很嚴重的病，于是她被要求住院。

她心里很急，但爸媽堅決要等她好起來再走，她甚至第一次和媽媽吵了一架。她其實不是不清楚自己鉆進了牛角尖，可她就是出不來。直到她接到了來自挪威的電話，是陳詠盈的養(yǎng)母用蹩腳的英文對她說：“Ylva下半年會過去德克薩斯旅行?！?/p>

“真的？！”

“她現(xiàn)在生病了，肺炎，在醫(yī)院?！标愒佊酿B(yǎng)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抱歉，我并不是阻止你們相認，我只是非常愛她，所以害怕她會離開我們……”

“我明白，”陳詠姍咬著嘴唇，“我明白?！?/p>

放下電話，陳詠姍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上次她摔傷，陳詠盈同時也摔傷了，這次又幾乎是同時得了肺炎。難道這就是雙胞胎之間的心電感應嗎？

當天晚上，她們打了很長時間的國際電話。仔細對照她們的成長履歷，她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十歲那年，陳詠盈曾經因為低血糖昏倒過，而陳詠姍很清楚地記得，那年她在體育課上一晃神就摔倒了，頭上還落了個小小的疤。十三歲那年，陳詠姍做過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身處火海。而那年，陳詠盈的家曾經失火，慶幸的是，人都不在。

聽起來那么不科學的事，卻讓她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這才是生命給她們最大的證明，她們是永恒的血脈相連的親人。

這場病倒是讓陳詠姍冷靜了很多，她決定萬事都等到妹妹過來再說。她做足了準備，還打掃出了在郊區(qū)度假用的別墅。

可是，自從知道陳詠盈放假，過了一個多星期，可陳詠盈還是沒有來。她終于忍不住去問，可妹妹的手機已經關機。她只好打到家里去，打了好幾通才有人接。是妹妹的養(yǎng)母接的，但讓陳詠姍吃驚的是，她似乎在哭。哽咽讓她的英語發(fā)音更加不清晰，陳詠姍聽了半天才聽明白一個詞：雪崩。

手機從她的手中滑落，她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009

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挪威又下了很大的雪，陳詠盈像平時那樣摸黑翻山去上學?？伤齾s沒有再回來。養(yǎng)父母帶著警察去找，發(fā)現(xiàn)中途的一段路發(fā)生了坍塌，亂石和雪塌成了一片，似乎不止一兩個人失蹤了。

最要命的是，天氣還在持續(xù)惡化。

“我要去！”

陳詠姍當即收拾行李就要出發(fā)，媽媽使勁攔她，告訴她現(xiàn)在過去太危險?？申愒亰櫢静宦牐凉M腦子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去找妹妹。

可是果然如媽媽所說，她根本沒法去到近處，所有線路都封死了。她焦急地在最近的港口徘徊，凝望著遠方。她心里的焦慮就像那年在福利院，陳詠盈走失是一樣的。她有一種感覺，自己的妹妹還在這個世上。這種沒有依據(jù)的感覺支撐著她，她沒有崩潰。

她坐在寒冷的港口，沒有離開過。直到有人說，可以開船了。

此時距離陳詠盈失蹤，已經過去了二十八個小時。

陳詠盈的養(yǎng)父母顯然沒想到她會趕過來，然而就在她到那片區(qū)域的同時，搜尋的隊伍突然嘈雜起來，陳詠盈從很深的一個山體縫隙里被抬了出來。

她似乎是有意識地躲在了相對安全的地方，以至于沒有凍得太厲害，卻也已經意識模糊。養(yǎng)父母奔到她的面前，一直用挪威語說著什么，她都沒有一點反應。

就在她將被抬上車前，陳詠姍撲到了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擔架上的陳詠盈突然有了一點點反應，陳詠姍看到她的手指動了。

“詠盈！詠盈！”

她大聲呼喊著。陳詠盈并沒有立即醒來，她似乎只是感覺到了，輕輕呢喃出兩個字：“姐姐……”

“姐姐在這兒，姐姐在呢……”

恍惚間，陳詠盈似乎睜開了一下眼睛，看了她一眼，才終于喪失了一切知覺。

陳詠姍的情緒一下子垮掉了，她跪在地上，崩潰般的號啕痛哭。

她后悔，好后悔。自己這個姐姐做到了什么呢？她許下了一定會找到妹妹的承諾，可她卻很快就融入了美國的生活，有了新的朋友，漸漸也就把這個念頭放下了。終于，命運給了她機會，可她想的只是自己有了妹妹，卻完全不在意妹妹會失去家庭。

她從來只在意自己的生活，從沒真正為妹妹著想過。

陳詠盈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日子，她的身體素質很好，恢復得很快。陳詠姍一直守在醫(yī)院，她們一起把小時候的動畫片溫習了一遍。

在這期間，爸媽的電話一直有打來，她知道自己該回學校去，她應該面對自己的生活。

“《灌籃高手》的漫畫，最后輸了全國大賽。但沒有動畫化，電視上看不到結局。

“《數(shù)碼寶貝》據(jù)說今年會出新的劇場版。

“《神奇寶貝》我有正版游戲。

“前一陣我新買了一套《魔卡少女櫻》的卡牌。”

……

“所以……”陳詠姍抹了一把眼淚，舉起手來，“以后再找機會一起看吧?！?/p>

陳詠盈“嗯”了一聲，和姐姐鉤了鉤手指。

010

十八歲那年，陳詠姍考到了倫敦的大學，而陳詠盈考到了布萊頓。她們沒有和對方商量，但最終的結果是，她們終于只隔著八十多公里。

未來的四年，只要她們愿意，可以利用每個小假期見面。

去學校報到前，她們從各自的機場一起飛往中國北京。那是她們十多年分別后第一次回去。

她們之前從未離開過福利院，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她們的回憶一模一樣，就是福利院的小樓、院子，以及那些陳舊的設施。

但眼前的景象全都不一樣了，寬闊的鐵柵欄門，白色的高樓，彩色的滑梯。孩子們正在外面玩，有媽媽跟著?？吹剿齻冏哌M去，就迎上來問：“請問你們是……”

“我們曾經是這個福利院的孩子?！标愒亰櫿f，“六歲那年被領養(yǎng)，現(xiàn)在想回來看看?！?/p>

雖然換了地方，但之前的資料都在。阿姨領著她們去了資料室，翻到了她們當年的記錄。相冊一頁頁翻過去，曾經那些孩子的臉在眼前閃過，刺得她們倆眼眶發(fā)熱。

“他們，有多少人，被領養(yǎng)了呢？”

“并不多，所以你們很幸運?！?/p>

“當初那個媽媽還在嗎？她姓許。”

“許媽媽啊，”阿姨點點頭，“她在的，只是今天不在。你們要是有空，明天再來就能見到她了。”

陳詠姍跟妹妹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搖了搖頭：“不用了，麻煩您幫我們轉達，我們來過，并且生活得很好。我們倆已經又找到對方了。還有……”

陳詠姍指著相冊里的一張照片，上面是襁褓里的兩個嬰兒：“這個可以印兩張給我們嗎？”

拿到印好的照片，她們從資料室走出來。這時，外面的孩子們突然擁進了樓道，歡快地從她們身邊跑過，往同一個房間跑。

“六點了，又要看動畫了?！卑⒁绦π?。

陳詠姍低下頭，看到手腕上的表，時針剛剛好停在6上。那一瞬間，她們似乎看到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從她們對面跑過來，笑鬧著穿過她們。電視里隱隱傳出她們沒聽過，但總有些類似的動畫片主題曲。

回到家里，她們把離開孤兒院那年的舊照片和最新的合照放入兩個一模一樣的相框里，再放在了床頭。

第一個學年的假期，陳詠盈的養(yǎng)父母第一次來了美國。她們兩家人去拍了看上去又不搭又溫馨的全家福。陳詠姍把這張照片多印了一張，寄回了喜喜福利院。

她們每人都在上面寫了一句話，合起來是——

“這世上沒有愛不能跨越的距離，感謝您當初替我們做的選擇，衷心祈禱您長命百歲?！?/p>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