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讀還是不讀:《一千零一夜》我七歲時第一次讀《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我當時剛念完小學一年級,和我的兄弟去瑞士的日內瓦避暑,因為我父親在那里找了工作,父母都搬過去住了。為了幫助我們利用夏天的時間提高閱讀水平,我們在離開伊斯坦布爾時,姑媽給我們帶了些書,其中就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選本。
這本厚厚的書封面很美,書頁紙張質量上乘。我記得那個夏季,我把這本書看了四五遍。天氣很熱時,午飯后我就去自己的房間休息;我攤開身子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看著同樣的故事。我們的公寓和日內瓦湖隔一條街。當微風從敞開的窗戶里輕輕吹入,當乞丐的手風琴拉出的旋律從我們屋后的空地飄蕩而起,我就會不知不覺地對阿拉丁神燈、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所在的國度想入非非。
我游歷過的國家叫什么名字?我最初的探查結果告訴我說那國家陌生而遙遠,比我們的世界要原始,卻是很有魔力的地方。你在伊斯坦布爾沿著任何一條街道走下去,路上能碰到許多人與故事里的人物名字都差不多,這可能讓我覺得和他們比較親近,但是在他們的故事里,我根本看不到我自己的世界;也許故事里的生活可以在非常遙遠的安納托利亞高原的鄉(xiāng)村里找到,但在現(xiàn)代城市伊斯坦布爾卻絕不可能。因此,我第一次讀《一千零一夜》時,就和普通的西方小孩沒什么兩樣,非常驚訝于東方世界的精彩。我當時還不知道那些故事很久以前就從印度、阿拉伯和伊朗滲入了我們的文化;或者說伊斯坦布爾,我出生于此的城市,在很多方面都見證了這些神奇的故事所依據(jù)的傳統(tǒng);或者說他們的傳統(tǒng)——謊言、詭計和欺騙,有情人和負心人,掩飾、扭曲和驚愕——都深深織進了我們自己的城市那復雜而神秘的靈魂之中。只是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通過其他書本發(fā)現(xiàn)——我最初讀的那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并不是從古代的手稿挑選出來的,而安托萬·加朗①,法國翻譯家以及該故事集的第一位編選者,卻聲稱他是在敘利亞弄到的這份手稿。加朗并不是從哪本書里選出《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或者《阿拉丁神燈》的故事,他是從一個叫哈納·迪亞布的阿拉伯基督徒那里聽說的。很久以后,他在編選故事集的時候,才把這些故事寫下來。
這把我們引向一個重要的話題:《一千零一夜》是東方文學的奇跡。但是,因為我們賴以存身的文化斬斷了與其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我們因此忘記了印度、伊朗的影響,完全聽任西方文學的沖擊,結果是我們的文化繞經歐洲再回來?!兑磺Я阋灰埂冯m說以多種西方語言出版了——有時譯者是當時最具智慧的人,有時譯者卻是最古怪、最瘋狂、最迂腐的學究——但最有名的還是安托萬·加朗的譯本。加朗1704年出版的故事選集也是最具影響力、閱讀最廣、流傳最久的選本。人們對該選本不吝溢美之詞,認為它第一次讓這個層出不窮的故事鏈成為內容確定的實體,而這些故事在世界范圍內獲得聲譽也離不開該版本的功勞。這個故事選集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對歐洲寫作產生了豐富有力的影響?!兑磺Я阋灰埂分L從司湯達、柯勒律治、德·昆西和坡等人的書頁上窸窸窣窣地吹過。但是,如果我們從頭到尾看完這個選本,就會明白它的影響有怎樣的局限性。它總是以所謂“神秘的東方”給我們一種先入之見——那些故事里總是充斥著奇跡,離奇、超自然的事情,恐怖的場景——《一千零一夜》的意義應該不僅于此。
我在二十多歲重讀《一千零一夜》時,對于這點看得更清楚了。我讀的版本是由拉伊夫·卡拉達戈②翻譯的,他在20世紀50年代重新把這本書介紹給土耳其大眾。當然——像大多數(shù)讀者一樣——我沒有從頭至尾看完,而是隨興所至,這個故事讀讀,那個故事看看。這第二次閱讀,使我疑惑叢生,很受刺激。雖然我被懸念所吸引,一頁一頁讀得飛快,但我厭煩甚至有時真的憎惡我所讀的內容。話雖如此,我從來不覺得我讀書是出于責任感,就像我們有時讀經典作品那樣;我讀書總是帶著濃厚的興趣,同時又厭恨自己為興趣所制。
三十年后,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明白了當初是什么讓我如此困惑:在大多數(shù)的故事里,男人、女人都卷入了永恒的欺騙戰(zhàn)爭。他們之間永無休止的花招、詭計、背叛以及挑釁都讓我不知所措。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沒有一個女人值得信賴。女人說的話你都不能信;除了耍弄一些小花招和詭計叫男人上當之外她們一無是處。這種情況在書中第一頁就出現(xiàn)了:山魯佐德為了免于被一個殘酷的男子殺害就講故事迷惑他。如果這種模式在書中再三重復的話,只能說它反映了在產生這種模式的文化中,男人對女人懷有深深的、無法消除的恐懼。這種觀點能恰如其分地說明女人用得最好的武器就是性誘惑。從這種意義上說,《一千零一夜》有力地表達了當時男人無法擺脫的最大恐懼:女人可能拋棄他們,給他們戴綠帽子,迫使他們忍受孤獨。有一個故事激起了最強烈的恐懼感——也展示了受虐狂最極端的快樂——在這個故事里蘇丹王的所有妻妾都和黑奴有染。這等于證實了男性對女性最大的恐懼和偏見。因此現(xiàn)代土耳其的通俗小說家們,甚至包括熱心政治的“社會現(xiàn)實主義者”凱馬爾·塔希爾③之流,都要盡其所能從這個故事里擠出點東西來。但是,我二十多歲時,耳聞目睹的都是決不可相信女人之類的典型的男性恐懼,因此覺得這些故事令人窒息,過于“東方化”,甚至有些粗俗。在那些日子,《一千零一夜》似乎特別迎合偏僻街道的趣味和愛好。粗鄙的、兩面三刀的、邪惡的(如果不能一直保持丑陋,他們就會變得丑陋以產生道德墮落的戲劇化效果)簡直讓人深惡痛絕,他們一再地展示出最惡劣的品質,僅僅就是為了讓故事持續(xù)下去。
第二次讀《一千零一夜》讓我產生反感的原因可能源自于宗教氣質,這種宗教氣質時不時會折磨著處于西化過程中的國家。那時,像我這樣自以為現(xiàn)代的土耳其青年,看待東方文學經典,就好像面對著深邃的無法穿越的森林。現(xiàn)在,我認為,當時我們缺乏的是一把鑰匙——一種進入文學的方法,既可以保持現(xiàn)代的世界觀,又可以使我們能夠欣賞到阿拉伯式的花飾、幽默輕松的打趣和散漫隨意的美妙。
直到第三次讀《一千零一夜》,我才愛上了這本書。不過,這次我想弄清楚,這么多年來是什么東西如此吸引著西方作者——什么東西使這本書成為經典。現(xiàn)在,我把這本書看成是一個偉大的故事海洋——一個沒有盡頭的海洋——它的雄心以及秘密的內部幾何構造讓我驚訝。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從一個故事跳到另一個故事。如果一個故事讓我覺得乏味,我會中途把它撇下,轉而去看別的故事。盡管我已斷定,故事的形式、均衡和激情比故事的內容更吸引我的注意,但歸根結底,最能投我所好的卻依然是窮街僻巷的趣味——就是那些我曾經深惡痛絕的、齷齪的細節(jié)。也許,隨著歲月流逝,漫長的生活經驗會使我逐漸認識到背叛和邪惡本來就是生活的組成部分。所以,第三次閱讀才使我終于能夠將《一千零一夜》當作藝術作品來欣賞。我欣賞其亙古永存的邏輯、偽裝、捉迷藏的游戲,還有如此之多耍人的故事。在我的小說《黑書》里,我吸收了哈倫·拉希德④的精彩故事。他在夜晚喬裝出行監(jiān)視另一個冒牌頂替的假哈倫·拉希德。我對故事進行了改動,我想營造伊斯坦布爾20世紀40年代黑白電影的感覺。在相關評論以及英文注釋本的幫助下,我在三十四五歲讀《一千零一夜》時,已經能夠欣賞到該書特有的秘密邏輯、內幕笑話、意味深長、平淡或離奇的美、卑俗的打諢插科、厚顏無恥、庸俗無聊——這,簡而言之,就是一個藏寶箱。我早些時候與這本書的愛恨關系已經不重要了:當時那個看不出書中世界與自己的世界無異的少年沒有按生活的本來面目來接受生活;那些將該書當作粗俗讀物而棄之不顧的憤怒的青少年們可以說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因為我已經漸漸明白,如果我們不能按照《一千零一夜》本來的面目來接受它,它就仍然會是——正如生活一樣,如果我們不以其本來面目來接受它——我們巨大不幸的來源。讀者應該不懷希望、不存偏見來讀這本書,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來讀,隨著自己的異想天開而走,聽從自己的邏輯。而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說得太多——因為讓讀者帶著任何先入之見去讀這本書都是錯誤的。
但我還是愿意利用這本書就讀書和死亡的問題談點東西。人們談論《一千零一夜》時總會說到兩件事:一是沒有人能從頭至尾看完這本書;二是任何人如果從頭到尾把這本書看完他肯定會死。一個警覺的讀者如果明白這兩個警告合在一起意味著什么,當然會小心翼翼地前進。但是實在沒有理由去害怕。因為有一天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去,無論我們是否讀過《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
①安托萬·加朗(1646—1715),法國東方學家、翻譯家和考古學家,第一位把《一千零一夜》翻譯成法語的人。
②拉伊夫·卡拉達戈,土耳其學者,生平不詳。
③凱馬爾·塔希爾(1910—1973),土耳其鄉(xiāng)村文學作家,代表作為小說《國家母親》。
④《真假哈里發(fā)的故事》中的國王。
奧爾罕·帕慕克 (1952— ),土耳其作家?!秳e樣的顏色》是他的一本散文集,這里選取的是關于“書和讀書”的話題。
原載《世界文學》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