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街9號——李中林側寫一種

黑陶

一個名字和一段幻像，神異書籍是兩者的聯(lián)系之橋。書籍，閃耀深邃、莊重和在野之光的漢字。民間藏書者、鄉(xiāng)鎮(zhèn)中學歷史教師李中林（已經年逼花甲）踱過祝塘鎮(zhèn)中心的嶄新水泥平橋，走在用青磚鋪成人字形的短巷內，與剛從農貿市場出來的那個侏儒鎮(zhèn)人大聲打招呼。去學校，教書，返家——這是李中林日常的“官方”生活，此外，他的生命中幾乎全部充滿了書——已經購買的、尚待購買的、正在閱讀的、尚待閱讀的、正在寫作的和已在構思的——書。古鎮(zhèn)祝塘地處江南腹心，與徐霞客的祖居地不遠。時代熱氣騰騰的巨手也在撥動著這塊小世界，各處的舊房陸續(xù)被推倒老墻，掀去椽瓦；代之而起的是簇新的小鎮(zhèn)商廈和各式鋪子，外面嘈雜的最新流行歌曲通過劣質喇叭，同樣響徹街巷狹窄的上空。江南鄉(xiāng)鎮(zhèn)的今天。

北街9號，建于80年代的沿街兩層樓房，是李中林的家。時代的熱量不可避免地漫進這個家中（源自生存的需求？）。兩層樓房的底層是李中林妻子的牙醫(yī)診所，來自四鄉(xiāng)八鄰患有牙疾的男女，總在這里，仰頭對著明亮的光，盡量張開鮮紅的、有著各種氣味的口腔，由他妻子判斷并且進行相應的操作。血肉模糊的衰老牙根（“光拔出的牙齒就有一面口袋了”），叮當作響形制怪異的不銹鋼器械，因為隱痛而略歪的嘴角和微動的耳朵?！钠拮右谎劭慈ゾ褪且晃簧屏嫉呐?。底層還有一個很大的廚房，每天中午由他女兒主勺，操持一頓可以稱是“龐大”的飯食，進餐者除了李氏家族大小成員以外，還有他兒子摩托車修理鋪的若干伙計。然而，在家中的另外一些地方，我還是強烈地嗅到了另外的氣息。在臨街房屋的里側，仍有半爿未拆的舊宅（古鎮(zhèn)保留在當代的碎片或遺痕）。李中林介紹，這是他家的老屋，最早曾被太平軍的戰(zhàn)火焚毀過。開裂干燥的墻內木柱深埋記憶，半爿漏進光亮的瓦屋頂下，現(xiàn)在是這個家族廢棄物品的堆放地：鐵銹農具、一只黑膠套鞋、歪扭木桌、塑料桶、長竹篙以及各式各樣的蒙滿灰塵的臟污雜物。我注意到靠墻角放著的一只石井欄——井口一圈石頭上三兩條深深的、被繩子磨出的印痕令我心驚（哦，一個家族的歷史和秘密原來頑強地隱匿于此，月夜或清晨，春夏或秋冬，這個家族中無數(shù)次拉繩提水的手全被靈性的石頭默默地刻寫了下來）。

后來，踏著簡易陡窄的水泥板樓梯，李中林帶我們進入了他的天地。真正的、李中林的天地。漢字的汪洋。古老濃郁的漢字芳香充溢了二樓兩間不規(guī)則的大小房間。粗糙的水泥地面，有些駁蝕和蛛網(wǎng)的石灰墻。請牙醫(yī)妻子熟識的木匠打的一排又一排沒有油漆的書架（李中林嫌書架打得不好，“不結實，不牢，但又不好說。”對生活無比寬容的他對此卻總是耿耿于懷），占領了東面大房間90%的空間（站立的書架放得很密，兩架之間人很難蹲下翻看底層的書籍），西面小房間的書架則環(huán)壁而立。所有的架子上，堆滿、擠滿、插滿了他的財寶。我看見了老子、孔子、莊子、司馬遷、曹雪芹、陳壽、《新華文摘》、《世界文學》、卡夫卡、納博科夫、克洛代爾、契訶夫、魯迅、《二十五史》和《中國歷代筆記小說大全》。

步行去鎮(zhèn)東北角新建的中學，教學生中國和世界歷史，穿半個鎮(zhèn)子返家，經過托住人家嘴巴探究著的忙碌妻子——日常生活——踏上簡易陡窄的水泥板樓梯，李中林便到達真正可以個人呼吸的自由沉浸之地。漢字，汪洋般活潑或深沉的漢字血液，經由目光和大腦，□□流入他的體內（這種不同于醫(yī)學意義的輸血，使得隱身于繁雜小鎮(zhèn)蕓蕓眾生中的李中林具有了某種超拔的氣韻。南方民間生活中隱秘的精神夢游者？）。漢字的血液在李中林的體內翻卷、融合、新生，并喧騰地、躍躍欲試地需要傾訴。但是，至少小鎮(zhèn)缺乏傾聽的耳朵。因此，月夜和休息日的李中林是孤獨的，小鎮(zhèn)上的李中林是孤獨的--好在還有筆，便也就有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傾訴通道。詩歌、小說、散文，他野心勃勃地想要寫盡祝塘小鎮(zhèn)的“百年風云”。那些遙遠的外部世界的回應——刊登在各種報刊上印有“李中林”名字的詩與文，在我看來，就成為了他如醉酒般夢游的歷歷證據(jù)。我見過他的“寫作地”：東面房間的東南墻角，一張堆放雜亂書報的簡易小桌。桌上有一盞“臺燈”——裸露的白熾燈泡昂首向天，上面，沾滿了日積月累的灰塵。李中林說，地方雖小，但在這里寫靈感很好。其實西面小房間南窗下有一張面積大得多的老舊書桌，而李中林更多地利用它進行閱讀。西房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一排排的中國古籍之外，就是掛在墻上的那付邊角已經殘損的鄭板橋印刷對聯(lián)：“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他在“文革”中所買，起先一直卷著，后來就把它掛了出來，“經?？纯础??！皠h繁就簡、領異標新”，坐在小鎮(zhèn)李中林這間房內的長條凳上，喝著紅茶，想著興化前輩的這八個字，我一下子覺得觸摸到了寫作的某種本質，在技法和方向上的本質（耳中又響起蘇東坡、博爾赫斯的類似聲音）。午飯就在樓上的書房（真正的書房）里吃的。不擅喝酒的李中林一個勁地要我們多喝。他女兒燒魚的手藝好極了，尤其是摻了靜靜書香的魚香。菜、湯的熱氣在充滿書籍的（水泥地面、石灰墻壁的）房內裊裊——這是民間書癡李中林的世俗生活。

本文原題名為《祝塘：民間藏書家李中林》，現(xiàn)題目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