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一格
摘要:人類審美對于“丑”的把握總是以對“美”的認識相比作為起始,純粹的“美”“丑”之別并不存在,無論是自然界還是文學藝術層面的美丑,二者呈現(xiàn)出相互雜糅的表現(xiàn)。本文試圖從中西方人類審美文化歷史的角度,探尋中國古代審“丑”的美學歷史發(fā)展,以先秦思想到元曲創(chuàng)作的線索來闡述中國古代文學對于“丑”的認知與表達。
關鍵詞:審美歷史;審丑;以丑為美
從審美文化的角度探尋人類歷史文明的發(fā)展,對于“美”的追尋,其實是一部人類自我升華、自我救贖、自我尋求的歷史。而文學藝術作為人類關照世界和審視自身的最佳載體,對于“丑”的思考與表達總是與“美”息息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說,一部人類文化史,就是一部審美、審丑相融雜糅的歷史。
就人類共同體來說,對于“丑”的最初認識總是伴隨對“美”的認識而生,極少有脫離了“美”而單獨去追逐“丑”的文化,單純的講,一切能夠引起人的舒適、美好感受的對象就是“美”的,美的本質在于催生人的愉悅、歡欣、溫暖之感;與此相反,使人厭惡、惡心、恐怖、顫栗的對象就是“丑”的,這是人類對于“美”和“丑”認知的最初狀態(tài)。而由此生發(fā)出人類對于“美”、“丑”時而一體、時而辯證、時而分離、時而沖突的認識過程,則是探究“丑”的歷史的起點?!俺蟆迸c“美”的時代性特征也有明顯的差異,如果說“美”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和恒久性的話,那么“丑”的時代性、階段性、變化性則比較鮮明。
如同“美”一樣,人類對于“丑”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極為漫長的歷史過程,但對于“丑”的把握總是以與對“美”的認識相對比作為起始,并沒有純粹的“丑”,所謂的“丑”必然有一相對的“美”的存在。膚淺地說,“丑”是缺乏形式、無規(guī)則、不和諧、變異、變態(tài)、荒誕、污穢等的事物,有著令人可憎的形式,如死亡、空虛、恐怖、惡心、空洞等狀貌和精神。反之悅目、宜人、可愛、和諧、優(yōu)雅、輝煌、壯觀等特征就是“美”。由此可見,無論是自然界的,還是文學藝術上的,或是精神境界的“丑”,總是與“美”共生,是人類審美歷史的共同現(xiàn)象。
對于“丑”的理論性探究,西方文化較東方更為深厚,公元前五世紀的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就曾經明確說:“丑和不和諧,與壞言語和懷本性是一起的;美和和諧則是好的、有德的品格的姊妹,與好的、有德的品格相像?!雹僮⒁獾搅恕俺蟆睂ο蟮母拘蕴攸c“不和諧”性,且將“丑”與品行、品性、感受聯(lián)系起來,從而將審丑引入到更為寬廣的天地。而公元二世紀的羅馬帝國皇帝奧勒留在《沉思錄》中卻明確表示了“自然界皆美”的主張,他說:“朝地面彎曲的玉米、獅子高傲的面容、從野豬齒間流下的口水,以及其它無數例子,各別來看,都遠遠稱不上美。但是,由于它們是依循自然的秩序而發(fā)生,它們有助裝飾自然秩序,從而使人見之而得樂趣。所以,如果一個人喜歡自然現(xiàn)象,并且對自然現(xiàn)象有所了解,他就會發(fā)現(xiàn),任何事物,即使它是其它事物的偶然結果,也有它的韻律和風姿。”②在他看來,自然界的任何對象均有其存在的價值,雖然有些事物與其他事物比較起來,無法直接呈現(xiàn)出使人感到愉悅的美感,但就自然界事物的彼此依存關系來說,它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也因此獲得了與 “美”的事物的相同的價值,突出了內化于生命律動這一自然美的本質特性。
而在古代中國,審美的發(fā)軔時期,對于“丑”的認識則體現(xiàn)出極為顯著、深重的人文道德色彩,而對于自然美的認識也與人的主觀情感、道德產生了極為密切的關聯(lián)。作為中國古代文化奠基人的老子、孔子、莊子等對“丑”的認識多從人的精神、道德修養(yǎng)入手,而對于自然界中的“丑”則較為忽視。老子《道德經》五千言通篇無一“丑”字,所提到的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和“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兩句話,間接表達了老子對“美”“丑”相互聯(lián)系、互為一體的觀點。如果一定要尋檢出關于“丑”的看法,老子所追求和肯定的形而上的“道”(本體的道、源泉的道、歸宿的道)和形而下的“道”(虛靜、柔慈、素樸等)的反面即是對“丑”的認識的基礎。老子的審丑,更多的是在一個空闊無邊的哲學與具體相互關聯(lián)、轉化的范疇之中,如《道德經》中既講“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又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前者突出了“道”的奧玄深邃美妙,后者強調了欲望的多樣、丑陋??鬃訉τ凇俺蟆钡恼J識與老子有些相似,也沒有將“丑”“美”并舉、對照,而是將之演化為對“美善一體”的追求之中,對于“丑”的認識往往體現(xiàn)在君子與小人、善與惡的道德人格的對比之中,涉及到自然美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如著名的山水比德之論。
到了戰(zhàn)國時期的屈原《楚辭》那里,對于自然界中的“丑”的認識開始延展、寬泛,逐步接觸到事物本身的特征及其帶給人的感受。對比來看《詩經·衛(wèi)風·碩人》和《楚辭·離騷》,《碩人》用“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來形容莊姜之美,流露出樸素的勞動美、生活美特征,所有的喻體對象均為日常生活、勞動所見,顯示出一種活躍、生動之感。而到了屈原《楚辭·離騷》“香草美人”的比興象征體系之下,自然物本身的對比性則較為分明,“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蘇糞壤以充祎兮,謂申椒其不芳”三句中的“菉葹”、“艾”、“糞壤”等自然物確實無法給人帶來愉快的感受,無法香氣四溢,無論從客觀的形象,還是主體的親近度,均不能與“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中的“江離”、“辟芷”、“木蘭”、“宿莽”等相提并論,更何況屈原在展示自我不斷強化內美外修之時,已將美丑善惡區(qū)別的涇渭分明。因此,在中西早期的審丑歷史長河中,對于美丑的認識有著比較鮮明的差異,這就為后世人類接近“丑”、表現(xiàn)“丑”奠定了極為深厚的文化基礎。
隨著社會文明的不斷發(fā)展,人類對于“丑”的態(tài)度也在發(fā)生著巨大而復雜的變化,而其最主要的體現(xiàn)就是由“美丑不分”到“以丑為美”,從將“丑”作為“美”的陪襯,到將“丑”視作獨立的審美對象,濃墨重彩去展現(xiàn)。瀏覽西方藝術史的畫廊,映入眼簾的是種種刺目的形象:古典世界中的令人恐怖的地獄鬼怪場景,宗教世界中的受難、鮮血,工業(yè)革命后的“異化”、“變形”,現(xiàn)實人生中的“媚俗”、“荒誕”,林林總總,總是使人疏遠和畏懼。而在東方中國,經過了魏晉“文學自覺時代”的洗禮,尤其是南北方民族文化交融的不斷加劇、宗教文化的不斷滲透,人們對“丑”的認識更加理性和深刻,表現(xiàn)在文學藝術的層面上更重視了審美內涵的開掘。東晉學者葛洪《抱樸子·內篇》中說:“妍媸有定矣,而憎愛異情,故兩目不相為視焉。《雅》、《鄭》有素矣,而好惡不同,故兩耳不相為聽焉。真?zhèn)斡匈|矣,而趨舍舛忤,故兩心不相為謀焉。以丑為美者有矣,以濁為清者有矣,以失為得者有矣,此三者乖殊,炳然可知,如此其易也,而彼此終不可得而一焉。”葛洪重點分析了美丑本身的客觀性以及對待美丑的主觀意識特點,更加明確了審美過程的復雜和多元,在他看來,事物的美丑本身是客觀存在的,但實際上人們在認識和表現(xiàn)的過程中卻呈現(xiàn)出了強烈的主體性傾向,出現(xiàn)了“以丑為美”等力求標新立異的審美追求。這一方面是對先秦以來的傳統(tǒng)審美思想的一種突破和超越,改變了以儒道兩家美學觀念為主的傳統(tǒng)審美格局,另一方面克服了文學藝術表達與人格道德融合一體的審美范式,以《詩經》“雅詩”、“《鄭風》”來闡述文學存有“丑”的自覺表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而這一時期的大畫家顧愷之則將此觀點深化,他認為“四體妍媸,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保ā妒勒f新語·巧藝》)事物形式、特點無關緊要,關鍵在于將事物的本質精神特點傳達出來,樹立了藝術表現(xiàn)的重視靈魂“神似”而輕視“形似”的審美觀,將古代傳統(tǒng)審美、審丑引入更為寬廣的領域,在后世的詩歌藝術、繪畫藝術、書法藝術世界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endprint
進入唐代之后,文學意義上的自覺審丑已經蔚然成風,首先引人注目的是相傳由唐代文人趙洽所著的《丑婦賦》。對于女性形象來說,先秦至唐主要集中于傾國傾城之姿容的表現(xiàn),即使表現(xiàn)容貌之丑,也是對于女子內在道德之美的襯托,主要傾向以肯定為主。而趙洽的《丑婦賦》則從頭到腳、從外在形象到日常行為著力于怪異的“丑”、“蠻”、“野”,將日常所見之“丑”提升到“荒誕”、“恐怖”的程度,而結尾的否定之論,充分表明作者的厭棄態(tài)度。但是無論是生活中確有其人,還是作者有意為之,將“丑”作為一種相對獨立完整的審美對象去展現(xiàn),這在文學史還是極為少見的。中唐之時,由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混雜不堪,特別是佛教文化藝術的影響,文人對于“丑”的領悟上升到一種更加自覺的層次,主要表現(xiàn)在反映和揭露社會真實的層面和深度上更加理性、更加直面。如果說初唐、盛唐之詩全力展現(xiàn)唐王朝陽光璀璨、色彩斑斕的一面,那么中唐之詩則更為冷靜、客觀,因而對美丑的認識更加深刻、豐富。韓愈在《答尉遲生書》中說:“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fā)也不可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說明主體的內在學識修養(yǎng)具有著明確事物美丑善惡的辨別能力,對于社會與自然中的“丑”就應該真實再現(xiàn),毫不遮掩。韓詩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一般不為文學所關注的對象,如蛇、蛤蜊、蠱蟲、魚鱉、蟻蚊、蝙蝠等,形態(tài)丑陋,有時甚至整首詩皆為乖戾奇特、難以親近、令人生厭之物,如《永貞行》等,清代劉熙載《藝概·詩概》說“昌黎詩往往以丑為美”。
宋元時期,文學藝術對“丑”更加重視,視丑為美、美丑合一、甚至以美托丑的現(xiàn)象愈加顯著。一方面以美丑交融來體現(xiàn)人生的某種態(tài)度、觀念,另一方面以“丑”為“怪”,將荒誕不經、突兀異形之物當作藝術表現(xiàn)的對象。前者如蘇軾《寄周安儒茶》:“如今老且懶,細事百不欲。美惡倆俱忘,誰能強迫逐?!睂⑸鐣?、自然之美丑與人生順逆之境遇相類比,突出隨順達觀的人生思考。后者如當時的詩畫藝術,極度推崇表現(xiàn)手段的奇絕險怪、不類尋常,特別是對于山石的描繪,更是登峰造極、極盡筆補造化之能,完全顛覆了古代山水詩畫的幽妙、玄空之美,而是窮力突顯石頭形狀的想落天外,其表面的皺褶疊累,其背景的枯瘦嶙峋,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光滑、秀氣格格不入。由于此類作品的大量涌現(xiàn),劉熙載由衷贊美道:“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從而使“丑”真正步入古代藝術殿堂。
無獨有偶,元代西域散曲家蘭楚芳所作的小令〔南呂·四塊玉〕《風情》也對古代審丑文學做出了突出貢獻。其曲說:“斤兩兒飄,家緣兒薄。積壘下些娘大小窩巢,苘麻秸蓋下一座祆神廟。你燒時容易燒,我著時容易著,燎時容易燎。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則為他丑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意思兒真,心腸兒順。只爭個口角頭不囫圇,怕人知羞人說嗔人問。不見后又嗔,得見后又忖,多敢死后肯?!雹鄞饲环磦鹘y(tǒng)詩詞措辭清理、意境深蘊之感,以俗言俚語入曲,干脆利落,質樸無華,以農村鄉(xiāng)土女子的口吻自訴思情。一方面是對傳統(tǒng)“郎才女貌”理想婚配的有力挑戰(zhàn),寫俗情化丑為美,把“俗丑”引入到散曲創(chuàng)作中。從古代對女性的審美標準看,此小令完全顛覆了封建社會賦予女性“德容言功”的規(guī)范,剔除了傳統(tǒng)女性描寫的賢良淑德,強調了生活中所產生的互愛之情。女的“事事蠢”,男的“般般丑”,但只因為“他丑心兒‘真”,才“博得我村情兒‘厚”,才極為自信地高唱“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將百姓真誠素樸的婚戀觀升華到神仙伴侶的程度,與文人狎妓的風流多情和才子佳人的浪漫邂逅相比,展現(xiàn)了大眾感情的真摯可貴,沒有金錢、門第、權勢、聲色,全然是個體真實感受的直接外露。這不僅是對愛情婚姻之美的重新開掘,更是詩歌追求返璞歸真之美的生動再現(xiàn)。
最后,中西古代審丑由于文化、歷史的不同,呈現(xiàn)出迥然有別的審丑結果,但是,文化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化的交融、互補始終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主旋律,因此,審丑的文學藝術景觀也一定會在多元文化交融的長河中既延續(xù)傳統(tǒng),又逐步變革,最終使文學藝術天地顯現(xiàn)得更加多姿多彩。
注釋:
①翁貝托·艾柯著、彭準棟譯,《丑的藝術》,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頁。
②同上,第32頁。
③隋樹森《全元散曲》,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62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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