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汝星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4-0-02
對于小說《終結的感覺》中托尼回憶的不可靠,現有研究多數是按照習慣性思維將其歸為不可靠敘述。但是,按照韋恩·布斯對于不可靠敘述者的定義:“我把按照作品規(guī)范(即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說話和行動的敘述者稱作可靠敘述者,反之稱為不可靠敘述者?!?我們發(fā)現小說《終結的意義》里托尼不可靠的回憶并不等價于不可靠敘述,這是需要澄清的一個誤區(qū)。
一、宏觀歷史維度
在巴恩斯的諸多小說里,不少都是對于歷史的可靠性提出質疑的。如果說《福樓拜的鸚鵡》是一種對于藝術史的質疑,《十又二分之一歷史》是一種對于宏觀歷史的質疑的話,那么《終結的感覺》則就是對于私人歷史的質疑。而在小說里,一種對于私人歷史的質疑正是建立在對于宏觀歷史的討論與反思之上的。
小說剛開始時,老亨特對于艾德里安質疑歷史的可靠性回復道:
歷史學家也需要用懷疑的態(tài)度來對待某位親歷者對事件說辭。
由于《終結的感覺》是一本回憶錄性質的小說,那么小說里老亨特的這一對于宏觀歷史的可靠性的論述突兀地出現在小說里顯然是有所暗示的,即通過對于宏觀歷史的可靠性的反思來對私人記憶提出質疑,以此來提醒讀者要關注托尼回憶的可靠性。
在另外一處,小說的第二部分,托尼自述:
也許我的動機完全來自另一個方向,不是關于過去,而是指向未來。
關于“指向未來”這一說法,四十年前歷史老師老亨特便已指出“通常,那些著眼于未來的說辭最值得懷疑”。具體來說,托尼回憶的動機并不是單純地對于過去的追憶,而是指向未來的,是有其對于這種回憶在當下乃至未來所產生影響的一種期待的,是有著自身的目的性的。這種目的表現在托尼身上是雙重的,一是為自己曾經的罪惡開脫,使自己免于承擔人生的責任;另一目的就是托尼在親證了自己惡毒的信之后想要為自己贖罪,想要獲得維羅妮卡的諒解以及自己心里的寬慰。然而,在這兩重目的下的回憶注定是不可靠的,為自己開脫必然是以歪曲事實外代價的,而想要為自己贖罪也必然要在過往的經歷之上制造一種假象的和諧,就像《贖罪》里的敘述者杜撰出曾經被她陷害的那對情侶如今仍然幸福地住在一起一樣。
對比著自己感覺牢靠的古希臘羅馬史時,托尼發(fā)現自己并未完全相信發(fā)生在眼皮底下的事件提出我們剛剛經歷或者正在經歷的事情“理應是最清晰的,然而也是水分最大的”。即,相比于宏觀的公認的歷史,私人史還未經歷過時間的檢驗,因而具有極大的不可靠性。
二、現在時對于過去時的質疑
小說剛開始一直到托尼開始敘述自己學校生活之間的這一段論述,全都是使用的現在時,指出時間的主觀性與記憶的不可靠性。這種開門見山便為整本小說托尼的回憶奠定了一個不可靠的基調。相比較于過去時里的托尼的回憶,讀者更會相信這種現在時的敘述。
小說的第一部分,在托尼用過去時第一次回憶自己去維羅妮卡家的經歷后,緊接著下一段中便有這樣的現在時敘述,非常明了地暗示著托尼關于在維羅妮卡家里的經歷的回憶的不可靠,在托尼的敘述里,自己是先和維羅妮卡分手,然后自己才在維羅妮卡的誘使之下與其上床的,這里敘述的表述為過去時,然而,與托尼的這種回憶的敘述僅隔幾頁,小說里又以現在時的方式給了一個截然相反的論述,以托尼自己的口吻來自我質疑,從而顛覆了之前過去時回憶的可靠性:這一切都將矛頭指向了故事回憶的不可靠。小說越往后進行,這種現在時的使用對于回憶不可靠的揭露也將越來越徹底。
在小說的第二部分,小說又以現在時的口吻暗示我們讀者托尼回憶的不可靠:
我們多久會對(故事)調整、修飾,甚至巧妙地刪除?……我們的生活未必是我們自己的生活,而僅僅是我們講述的關于人生的故事,是講給別人聽的,但是——主要是——講給自己聽的。
此外,還有現在時在對于時間與成熟的論述上同樣也背棄了托尼回憶的不可靠,時間先安頓我們,繼而又迷惑我們……給我們足夠時間,我們論據充分的決定仿佛就會搖搖欲墜,我們的確信不疑就成了異想天開。而實際上在小說中,瑪格麗特曾主動詢問托尼是不是覺得自己對維羅妮卡舊情復燃了, 并表示自己對于托尼和維羅妮卡的糾纏不清感到“驚喜”。至少從瑪格麗特的身上,我們是看到了她對于自己的配偶接觸舊情人的不滿,而不像托尼在這里所說的毫不在意。因此,我們發(fā)現現在時“are”說的才是實情,而過去時“were”又一次成了托尼不可靠回憶的載體。
三、新情感的“新樂音”
如果說現在時的使用對于揭露不可靠回憶是一種暗示的話,那么新的情感涌入托尼的內心并給托尼帶來觸動,這種情感上的變化帶來的新的記憶則將托尼之前的不可靠回憶暴露無遺,即一種明示。在這種新情感的推動下,對于同一件事情托尼前后的記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小說的第一部分,對維羅妮卡還是滿懷怨恨的托尼回憶起自己在維羅妮卡家度過的那個周末時敘述道:
維羅妮卡甚至沒有給我晚安之吻,也沒有以毛巾什么的為借口,跑來看看我是否還需要些什么東西。也許是怕他哥哥抓到把柄作為笑料。所以我脫了衣服,洗漱完畢,怒氣沖沖地往水池里尿尿,然后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著。
然而,四十年之后,在托尼從維羅妮卡的郵件中得知維羅妮卡一家發(fā)生的變故后,他對于突然滋生了一種類似于同情的感情。這個時候,當托尼再次回憶之前再維羅妮卡家里度過的那個周末時,突然產生了令托尼自己驚恐萬分的新記憶:
維羅妮卡不光送我上樓。她說:“我要送托尼回房間?!闭f罷,當著全家人的面拉起我的手……那天晚上,我匆忙地向他們道晚安,因為我分明感到自己的陰莖勃起了。我們慢慢走向我的臥室,維羅妮卡背靠著門吻了下我的嘴,在我耳邊低語:“睡個好覺!”我現在依然記得,大概過了四十秒后,我就對著那小水槽自慰,將噴射而出的精子嘩地沖向屋子的水管。
正是由于對于維羅妮卡有了一種近乎同情的理解,對其情感立場發(fā)生了變化,托尼的回憶里才出現了“新樂音”。
同樣的記憶反差也發(fā)生在觀潮這件事情上,在小說的第一部分,帶著這種主觀情感偏見的托尼回憶塞文河觀潮的情景時,堅信只是“我一個人站在河岸邊”。然而當四十年后托尼開始對于維羅妮卡產生新的情愫,對其“念念不忘,興奮難當”時,在這樣的情感背景下再次記起塞文河的觀潮經歷時,卻又有了不同的記憶:
那天晚上……維羅妮卡和我一起去的……我們坐在濕淋淋的河邊一塊濕漉漉的毯子上,十指相扣。
新的情感不僅讓托尼對于維羅妮卡的記憶脫胎換骨,而且也讓其對于自己對待艾德里安的記憶碎片有了新的解讀。小說的第一部分,托尼是這么敘述自己給艾德里安寫的明信片的:
我順手拿了張離我最近的明信片——上面印有克里夫頓懸索橋——寫下了這樣的話:“茲收到你21號的信函,本人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賀,并希望借此告訴你我一切均好,老朋友?!庇薮劳疙敚⒎呛龝崦?。
但是托尼在看到自己當年寫的那封詛咒惡毒之信后,心生悔恨,再次想起明信片那事時,又有了新的記憶:
那是對他來信的永久回應。裝酷地說什么一切均好,老兄。明信片上印的是克里夫頓懸索橋,每年都有一些人從這里投河自盡。
這明信片實際上暗示著自殺,實為一種報復的回應,根本算不上祝賀。
在小說第二部分,更是有這種對于這種新情感帶來新記憶的直接表達,“新情感狀態(tài)重新打通堵塞的神經通道”。
對于舊的記憶,小說論述得非常明了,多年以來,托尼抱著一種固定不變的情感看待艾德里安和維羅妮卡,那是一種“憎恨、委屈、釋懷”的情緒,“好像沒有辦法觸及其他任何東西”。
而新的情感來源,有“那封惡心透頂的信讓我深深悔恨”,有維羅妮卡“父母的離世深深地觸動了我”,也有我對于“四十年沒見的女朋友念念不忘,興奮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