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中的得與失

江琳

此輪上海站的巡演中，馬修·伯恩版《灰姑娘》采用了“舞蹈劇場”的概念，相較于前年《睡美人》上演時所用的“芭蕾舞劇”，這一提法更為準確。伯恩注重“劇”在作品中的地位，他強調(diào)故事情節(jié)的邏輯和人物情感的真實，且熱愛探尋劇場的多樣性，編舞上也不拘泥于古典芭蕾語匯。時隔二十年，我們依然驚嘆于伯恩在《灰姑娘》中揮灑的大膽想象，但同時也為他探索“舞蹈劇場”時所面臨的局限而感到遺憾。

一

伯恩版《灰姑娘》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音樂。在觀看弗雷德里克·阿什頓版《灰姑娘》之后，伯恩說自己從謝爾蓋·普羅科菲耶夫的音樂中看到了跳動的黑暗之心。此版《灰姑娘》（1948年）和洛基斯拉夫·扎哈洛夫版（1945年），皆含有古典芭蕾的變奏、慢板和雙人舞，情節(jié)和場次設(shè)置上沒有很大差異，都較忠實地遵循了原著。而伯恩版的《灰姑娘》與這兩部作品大相徑庭，他破譯了蘊藏在普羅科菲耶夫音樂中的現(xiàn)代密碼。

在對舞蹈音樂的探索中，普羅科菲耶夫沿用了古典芭蕾音樂結(jié)構(gòu)，同時又兼具了20世紀音樂的獨有色彩?，F(xiàn)代性有時讓他與古典芭蕾格格不入，扎哈洛夫版《灰姑娘》被詬病，除了因為人物缺乏個性、戲劇沖突勉強，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現(xiàn)代風格的音樂與傳統(tǒng)神幻劇并不協(xié)調(diào)。然而，恰是普羅科菲耶夫音樂的現(xiàn)代性，才幫助伯恩勾勒出一個二戰(zhàn)硝煙下的現(xiàn)代世界。

作曲家對戲劇效果的強烈渴望也與伯恩不謀而合。普羅科菲耶夫的舞蹈音樂創(chuàng)作，始于蘇聯(lián)戲劇芭蕾全盛時期。彼時的“戲劇芭蕾”正獨占蘇聯(lián)舞界，舞蹈深受戲劇影響，不再被“慢板—男女變奏—Coda”的程式束縛。不少舞蹈家效法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向演員講述全劇的藝術(shù)構(gòu)思，并對劇本做出根本性的改動，使它發(fā)展得更合乎邏輯。

伯恩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戲劇芭蕾”的特點。他在《灰姑娘》中處理了原作中一個邏輯問題：當魔法消失一切打回原形，為何灰姑娘的水晶鞋仍然存在？在這里，灰姑娘的鞋子是她一直珍藏著的，她甚至偷穿繼母的皮草配這雙鞋子，想象自己在舞會中跳舞。此外，伯恩還解決了一個情感邏輯問題：男女主角不是在舞會上跳了支舞就愛得難舍難分，浪漫愛情自有它的機緣?！巴踝印薄哲婏w行員哈利，在倫敦大轟炸期間被灰姑娘所救，灰姑娘對哈利產(chǎn)生了懵懂的情愫；隨著故事的進展，舞會后哈利與灰姑娘已有了肌膚之親，在戰(zhàn)爭大環(huán)境的催化下，他們格外地需要彼此。當然，伯恩的改動不限于男女主角?；夜媚锏南膳棠福兂闪艘粋€男性天使，他不止是一個人物，他還代表著“時間”、“死亡”和“命運”。年老體弱與輪椅相伴的父親、成日酗酒的繼母、兩個跋扈的姐姐、三個性格迥異的兄弟，每個人物都有清晰的故事線。

更多元素的融入，以及對劇情與人物個性的深入挖掘，讓伯恩不得不增加啞劇表演的比重。第一幕幾乎都是啞劇的敘事手法，獨舞首次出現(xiàn)在灰姑娘偷穿繼母衣服配水晶鞋時，但敘事仍在發(fā)生：戀足癖的哥哥將愛玩槍的幼稚弟弟轟走，想細細把玩灰姑娘的雙足；群舞首次出現(xiàn)在灰姑娘救了哈利后，士兵們來家中做客，他們舞蹈作樂的同時，伯恩設(shè)計了一個大家撮合女兵和裁縫弟弟的劇情。閑筆的使用可以豐滿人物，但是舞蹈場面缺失，劇情功效性過重，會顯得瑣碎。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種手法在第三幕發(fā)揮出很大作用。灰姑娘和哈利終于在療養(yǎng)院找尋到對方，他們將鞋取出，激動地確認彼此后，此處并沒有出現(xiàn)擴展性的雙人舞，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真實的肢體表演。二人略顯生澀地接觸著對方，將久別重逢后滿心歡喜卻欲言又止的人物狀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后舞臺上出現(xiàn)不同裝束的愛侶，他們擁抱親吻互訴衷腸，時鐘已過12點，魔法還在繼續(xù)。那一刻，童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故事，它離我們是那么近，仿佛硝煙彌漫下的每一個愛情故事都是一出浪漫童話。

二

無論是純舞蹈還是情節(jié)舞，都不是語言文字的敘事藝術(shù)。對話是最易讓人理解的，而舞蹈卻要到達言語以外的地方，去挖掘埋藏在對話間的“潛臺詞”。伯恩并沒有將作品完全做成一出“音樂劇”，沒有讓他的人物開口，或許就是因為，生活中一些難以宣之于口、訴諸文字的東西，往往能通過舞蹈的手段充分地表達出來。

正如第一幕灰姑娘將哈利的帽子戴在人臺之上，想象哈利邀請自己共舞，正是情竇初開的粉色少女幻想；又如第二幕男士們和灰姑娘的群舞，通過集體的高把位托舉和一層層的穿插變化，輕易就將灰姑娘的魅力四射展現(xiàn)出來；再如第二幕飛行員宿舍中，灰姑娘與哈利床邊纏綿悱惻的雙人舞，大量的斜線調(diào)度，以及灰姑娘依附于哈利的空間造型，短短幾分鐘就能將人物關(guān)系和人物內(nèi)心外化出來……語言很難直接地傳達出情緒頃刻間的變化，在舞蹈中，我們卻能看到灰姑娘心靈所包含的全部感情。

既然是“舞蹈劇場”，僅僅依靠舞蹈是不夠的。伯恩版《灰姑娘》的魅力，不單在于它的舞蹈、音樂與戲劇性，還在于它能迅速將觀眾帶入規(guī)定情境，并沉浸其中。這一方面是由于服裝道具和舞蹈語匯的真實性。伯恩及其團隊對倫敦大轟炸時期的歷史背景做過大量案頭工作，無論是閃電戰(zhàn)煙霧繚繞的街道，或是地下的巴黎咖啡舞廳都有依據(jù)。群舞場面中使用的諸如林迪舞和吉特巴舞等都是二戰(zhàn)時期的流行舞種。

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劇中對20世紀40年代電影的致敬。伯恩利用舞臺的縱深復(fù)制了《魂斷藍橋》的地鐵、《相見恨晚》的火車站等場景，在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二戰(zhàn)背景下倫敦的群像。對電影手法的借鑒還體現(xiàn)在第二幕的閃回。午夜鐘聲敲響，代表著時間、死亡和命運的天使出場，灰姑娘與王子在戰(zhàn)火中失散時，伴著煙霧她看見這樣一幕：她的父親，那個一出場便坐輪椅的父親身著軍裝從遠處走來，繼母不顧父親的哀求，用槍射中父親的膝蓋和心臟，隨后她的兄弟姐妹將父親扶至輪椅推下場。為什么此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這里的天使可以理解為命運的化身，他的出場其實就意味著灰姑娘命運的轉(zhuǎn)折。這也就是為什么當灰姑娘與哈利的幸福時刻被收走后，灰姑娘瞬間看到了父親跟繼母曾經(jīng)的沖突，看到整個家庭悲劇的成因。幸福戛然而止，愛和溫暖不復(fù)存在，她生命中的兩個悲劇時刻相互交疊了。

相較于對場面的細致刻畫，伯恩對灰姑娘和哈利的人物內(nèi)心并沒有更深層次的思考。當灰姑娘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完全可能從一個懵懂無知、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發(fā)生轉(zhuǎn)變?yōu)榱硪粋€人。但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改變與自我掙扎，灰姑娘仍是一個等待被拯救的角色。第三幕只用了一定篇幅去描述哈利的找尋，最后的重逢也只是在命運之神的安排下，為了相遇而相遇。

扮演哈利的演員在采訪時表示，灰姑娘在哈利那里找到了家的溫暖，而哈利在灰姑娘身上找到了完整的人格。這是主創(chuàng)期冀觀眾能夠從劇中看到的。對于灰姑娘，這個在命運面前無力還手的人來說，哈利是她唯一的出路，意味著一個家；而對于哈利來說，當他找到心愛之人、保護她的同時也意味著他將肩負起責任?？此剖撬攘嘶夜媚?，實則是灰姑娘賦予了他完整的人格?？上У氖?，我們并沒有在作品中尋找到這一企圖的蹤跡。作為創(chuàng)作者，伯恩試圖表達的理念并沒有被有效的實現(xiàn)。

19世紀情節(jié)芭蕾的改革家讓-喬治·諾維爾認為，“一切藝術(shù)都是攜手并進的……它們中間每個人各自走自己的道路，因為各有各的原則，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看見，某些顯著特征，某些相似神態(tài)，表明它們骨肉相連，表明它們互相需要，以求共同提高，互相輝映?！备鞣N藝術(shù)是密切相聯(lián)的，伯恩看到了音樂、戲劇、電影和舞蹈之間的聯(lián)系，他讓我們從《灰姑娘》中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探索中的作品的確難以盡善盡美，不過，這仍然不失為一部在細節(jié)上十分出色的作品，其中灌注的新意和熱情也足以吸引觀眾。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xué)院博士在讀）

（攝影/Johan Persson、鄭天然，圖片提供/上汽·上海文化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