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關起來的井

鄭那君

自從村里引來自來水，這口井就被關起來了，就像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里，每有新人進門，就有舊人失寵甚至遭到軟禁關押的無奈。

起初用來關井的是兩條又厚又長的大石條，石條厚重，是未經(jīng)打磨的大理石，沒有兩個成年男子出力是挪不動它的。石條大體齊整，但并不平滑，用它來蓋住井口并不嚴實，透過石板縫隙依稀可見井里晃著白光的水和井壁上虎虎生氣的虎耳草，可是放養(yǎng)在井里的金魚卻再難看得清楚。

為什么要把井給關起來？還不是怕你們小孩出事，掉到井里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我們在那玩了那么多年也沒見有人出過事！沒出過事，就不代表著不會出事?？晌议L大了，我會照管好自己?？蛇€有別家的小孩年紀小不懂事，井又不是我們自家的。就因井是大伙的，他就不應該把井關起，要知道井里還有我的小金魚。唉，睡吧睡吧，這事和你說不通……勞累了一天的母親不理我的迭迭追問，只顧沉沉睡去，只是我的腦海、心里都裝著那口無辜的井，有許多個夜里睡不著。

井是村人共用的，具體鑿于哪一年，啟用于哪一年我說不好，只依稀聽老人說起是明朝初進士府上用的井。論官職進士不大，可這進士學問高，被賜封為“太子太?！?，只是這口井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被刻意保護，可以汲用至今，得益于它那生生不息的泉眼。這口井深達二十余米，直徑近二米，最豐饒時供養(yǎng)著全村近千人的用水，打我記事起，這里便是村民日常聚集熱鬧的場所。最為熱鬧的是冬季的早晨和夏日的傍晚。

冬季的早晨，眾多婦人為了儲水備用早早地就去“搶水”，小時的我常為此天剛微亮就被母親叫上，我負責打水，她負責擔水回家。也怨過母親為什么要那么早，井里的水又不是不夠用。這你就不懂了，冬季干旱，吃水的人又多，就怕哪天真的就不夠用了，再者頭一道水是井里“小龍”的唾液，香甜不說，喝了還會保佑你頭腦清醒讀好書。知道“小龍”是母親編出來的，但那時卻體會不到這是母親變著法子激勵我早起晨讀的小伎倆，也不懂這是我那矮個子母親停不下來的勤快習慣，但那時還是挺讓我納悶的，因我真真切切地在冬季打水時見過井里“仙氣”飄緲，讓我納悶的還有為什么冬天的井水是熱的，而夏天的井水反而是涼的？長大后學了知識，才曉得那只不過是天氣寒冷，井里水蒸氣遇冷發(fā)生的液化現(xiàn)象，而井水之所以冬暖夏涼，也只不過是相對于當時地面上的溫度而言。

人用水最多的時候就是夏日的傍晚了，這時勞作了一天的大人和玩累的小孩就會聚到這里，男人和小孩掛條小褲衩，有的小孩甚至赤條著，就當著眾人面前洗澡沖涼，而勤快的主婦就會順手把他們換下的衣物給洗了。此時捶洗聲、調侃聲、笑鬧聲、吆喝聲，聲聲起伏，熱鬧如過節(jié)，被最多調侃的是一名叫小玉的瘸腿傻姑娘。確切地說小玉不是姑娘了，她是傻子飛買來的老婆，家就在古井邊上的庭院。比起傻子飛，小玉算不上癡傻，至少她懂得洗衣做飯，認得錢幣，還有那一大堆的三姑六婆，年紀也不大，剛滿二十，可她命苦，反復被賣了不下十次才做了傻子飛的老婆。傻子飛是真的傻，性情也兇殘，常打罵小玉，像大人有時不講理的發(fā)飆，是毫無緣由的。小玉嘴甜，見人總會先打招呼，但她話多，話一多常人也會出差錯，何況一個傻子？比如人家見了她臉帶瘀青，問個為什么，她就會把傻子飛抱著她啃的事給不遮不掩說了；有時也把婆婆打她不讓她吃飯的事一五一十給說了；有時還會把家里要做年貨的糖果拿來喂井里的金魚……

在農村并不缺乏玩耍的場所，剛收割完的稻田、比籃球場還要大的曬谷坪、無人居住的古厝房子、藏有舊木料或廢棄家具等都是，可因我身子骨弱長得矮小，每每分組時常被“拒收”，偶爾被收編也會遭到莫名的捉弄與嘲笑。與小玉不同，自尊又自卑的我逐漸疏遠人群變得不愛說話，唯一的愛好就是靜靜地觀井，鮮少加入他們嬉戲的隊伍。

觀井時間一久，也看出這口外形似一枚古錢幣的古井是真的老了。那圓形的井臺雖經(jīng)父輩用水泥修整得又寬大又平整，但有些地方，特別是常捶洗衣物的地方明顯有了時光的舊痕，而那重未修繕過的井罩，其四面井壁都已被歲月的風雨打磨得近乎平滑，顏色也幾近墨黑，井沿更是被繩子磨刮得有了條條“小渠”?！靶∏庇行┥睿械纳踔寥莸孟麓笕说囊粋€大拇指，異常地平滑，沒人時我常一個手指一條“小渠”，像農民種菜一坑一蘿卜似地嵌入，心里私下把它當成了課堂上老師教我們唱歌用的風琴，依依呀呀地自唱自樂。有時聲大，引得屋里的小玉也依依呀呀地和，可是任我怎么努力也聽不清她那含糊不清的歌詞，但我并不嫌棄小玉，因她樂意聽我指使，如要她幫我把剛摘下來的還未成熟的柿子用石塊砸開。石塊砸開的柿子里個有個乳白色柿仁，柿仁扁扁的，小孩拇指肚般大，擠掉仁里的小豆牙，刮去青澀的表皮，再用剛打上來的井水洗洗，浸泡一小會，這時柿仁就成了不可多得的美味了，Q得牙齒底下的牙齦都似有激越的韻律在推動。有時我也會讓小玉幫我打水，她二話不說，雙腳八字分開，上身微微前傾，把繩子末端在右手上繞了個大大的結后，左手前右手后，繩子從虎口像一條蛇似地向井里滑落，待水桶勻速下到水面，一個漂亮的甩手姿勢，桶里就裝滿了水，接著三下五除二就把水勻速地提了上來。這樣子打上來的水既快又滿，可我力氣不夠，提不上來，只能用拉，有時甚至用上纖夫式的拉法，這也是其它小孩慣用的打水方法，但這樣子打上來的水卻只有半小桶，還常把繩子磨細磨壞了，井沿上那些條條的 “小渠”，據(jù)大人說就是被我們這樣日積月累給“勒”成的。小玉對自己打上來的水總比我們滿，感到驕傲極了，總想以身示法教我們，可一群小屁孩誰也不認她的帳，嫌她傻，嘰里呱啦地表達不清，還拿她的瘸腿開玩笑，甚至把她剛打上來的水又給倒進井里。這時小玉就急，滿臉憋得通紅，嘴里冒出不知從哪學來的臟話，操你老娘操你老爸地罵個不停，有時急了，顧不得自己腿瘸，追著我們喊打。當然，小玉一次也沒追上我們，我們也不用跑多遠，只需繞著井罩順時針跑，還時不時回頭向她扮著鬼臉，有時刻意跑得慢，慢得快要讓她追上了，又如開弓的箭，嗖地往前加快跑；有時又刻意跑得賊快，嘴里還編順口溜損她，什么“蝸牛小玉是笨蛋，一步三搖追不上”、“傻子婆，腳兒短，三步長，一步遠”……這時，小玉就更急了，你們壞蛋你們壞蛋地叫罵著追趕著，只是心越急，腳步就越亂，顛過來顛過去的，速度就是上不去，就像一臺加快了的轉速機，油剎沒松開，只是白費勁地嗡嗡叫轉。正當大伙鬧得厲害，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與我們個子差不多的小玉，跑動起來胸前有兩大砣肉在激烈地跳動，像衣服里藏著不聽話的兔子，總想著跑出來撒野……

記憶里這口供養(yǎng)著全村人用水的古井真不曾斷過水，用的人多的時候就淺到見了底，這時便可清楚看見不小心掉到井里的水桶、小孩的玩具等，可只要待上小半天，水位就噌噌往上升，又有了取之不盡的水資源。有次不小心，我的水桶也掉到井里去了，只得想法“撈桶”——拿條長繩子綁住一塊大磁鐵下放到井里，吸住水桶上鐵制的把手，再往上提。這看似簡單實則不，得用一定的技巧，還得有釣魚般的耐心，而這往往是小孩子最缺乏的，越急就越不容易吸粘到，越急就越罵，在旁湊熱鬧的小玉也跟著罵，臟話順口就出，罵完還沖著我傻傻地笑，邀功請賞的樣。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拿眼警告她不許再吵，她嚇得吐了吐舌頭，欲跑開，見我又重新專注于撈桶，并沒真的發(fā)狠，又躡手躡腳地靠近，撅著嘴，不說話，像個無辜的小孩，靜靜地看著我撈。好不容易吸著水桶，可因桶里有了水，磁鐵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提到一半就又給掉了回去，反復幾次都沒成功。正當小玉陪著我，坐在井邊沿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嘆氣時，村里的王鰥夫剛好路過，小玉“蹭”地站起，大聲地喊：“王大壯，王大壯，過來幫撈桶?！?/p>

“要我?guī)蛽仆?？有啥好處呢，親愛的小玉姑娘？”王鰥夫涎著臉，流里流氣地調侃著。

“撈桶，撈桶，快撈嘛。你是大壯，有的是力氣?！毙∮駬u著王大壯的胳膊，撒著嬌。

“撈就撈唄?！蓖貊姺蜻叞呛股肋呎f，“咦，小玉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有的是力氣??？你看，我這胳膊比你家的傻子飛壯吧？”王鰥夫又有些不正經(jīng)了，我心里有些討厭他，但我不敢發(fā)話得罪他，怕他不幫忙撈桶。

“嗯，我家傻子飛瘦呢，胳膊比我細，腿也比我細?！毙∮癫⒉挥X得王鰥夫的話有哪不妥，爽心地接過王鰥夫脫下的汗衫，把它擱在自己的胳膊上。

“小玉，你看，我的這個有沒有比你的大？”脫光上衣的王鰥夫，用右手抓著自己的右胸，像母親哺乳嬰孩樣，又在耍流氓似地調侃著小玉。

“討厭！”這下小玉終于悟到王鰥夫在拿她開玩笑，伸出手，狠狠地往王鰥夫的前胸一推，“流氓！不理你了！”

“好，好，小玉不生氣了。我這就下井撈去?！蓖貊姺蚩偹阋戮畵屏?，我不禁松了口氣，快速地瞥了小玉一眼，對她扮了個鬼臉，并豎了個大拇指給她。小玉見我夸她，又樂了，竟鼓起掌大聲地喊：“大壯真好！大壯真好！”王鰥夫高興地下井撈桶了，只見他雙臂雙腳撐開，抵住井壁，雙手雙腳沿著井壁同一節(jié)奏慢慢地往下移動。古井的井壁是由大小形狀不一的石塊碓砌而成，石與石之間的縫隙就成了落腳的臺階和抓手的把柄，理應不難上下，但因井里常年濡濕，石塊表皮長滿青苔極易打滑，一不小心就會有落井的危險，所以得死力抵撐井壁靠著臂力活動，況且井深缺氧，所以撈上桶的王鰥夫出了滿身的大汗。在旁的小玉見水桶撈上，異常地高興，沖著王鰥夫傻傻地笑，一瘸一拐地抱來汗衫遞給了王鰥夫……這時小玉的婆婆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尖聲大喝：“小玉，給我滾回家去！”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不曾見過小玉了，每每問起，大人總會使個眼神要我們不要多問；過了一段時間又耳聞小玉被關在一間黑屋子里，再后來又聽說小玉被賣到鄰鄉(xiāng)去了，依舊是給傻子做媳婦，價錢是當時買進來的兩倍。

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就是井里的魚只準放養(yǎng)不準捕捉，而放養(yǎng)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的，得經(jīng)過廟會梵香禱告，正式許愿。與家鄉(xiāng)每逢十的大生日或十六歲的成年禮一樣，做父母的要早早地養(yǎng)只小豬仔，并在小豬仔的頭上用紅色印泥留下紅色印記，然后焚香對著天空許愿，要天公爺幫著照管保佑，待到生日那天就奉上豬的頭尾以表敬意的風俗差不多。記得我十歲那年，父母為我在井里放了條屬于我的金魚，渾身金黃的那一種，小小的，就像兒時比起同齡人都矮小的我一樣地惹人憐憫。從那一天起，我就去得更勤了，但魚兒怕生，人多的時候是不出來的，得專挑沒人的時候，最佳的時間是在午后。

一個午后，我又鬼魅般地躡手躡腳地獨自一人到井旁觀魚了。臨近古井，卻意外聽到一個微弱的執(zhí)拗的哭聲，這聲音似曾相識，像是小玉的。我急急地朝著古井奔去，只是井邊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塊不知誰落下的香皂，那香皂還是濕的，顯然用過沒多久?？拷厣弦策€留有水漬，井里的水有些淺，好多條帶彩色的金魚在擺尾嬉戲。突然，我瞥見魚群里有一條黑色的大魚，是我生平見過的最大的魚，那魚，令我心生害怕，沒來由的，瞬間產(chǎn)生的那一種怕。容不得細思，我拔腿就往家里跑。

“呀……啊……不啊……”意外地，身后隱隱約約傳來傻子飛歇斯底里的咆哮聲，只是膽小的我只顧往家跑，始終不敢回頭探個真實。

那個晚上我不敢獨自睡，硬纏著母親，給她說黑魚的恐怖，說小玉的哭聲。母親要我別瞎猜瞎說，說小玉早已嫁到鄰鄉(xiāng)去了，說不準都當了媽媽呢，那哭聲肯定不是小玉的；還說，所有的魚終有一天都會長大，長大的魚就會便成黑色的了……那真是個可怕的夜，因為白天的驚懼未去，夢里我又變成了黑人，同影子一樣的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也看不清臉上的五官。我大聲地哭了，驚恐萬狀地無助地大哭。

村里的自來水是我十六歲那年引來的，那一年父母依舊在井里為我放養(yǎng)了一條金魚，還是渾身金黃的那一種，個頭依舊不大，只是這一年古井就被兩條大石板給關上了，把井關上的，就是居住在井邊上的傻子飛家人。理由簡單而充分——有了自來水，井里的水就用不上了，蓋上較安全，特別是對常上這玩耍的小孩?？蓻]人知道，就連我的父母也不曉得關上井于我有多大的失落……我鮮少再到井邊去了，也少見別人去，因為山上的泉水已引到家家戶戶的門口了，昔日用水的熱鬧場景隨著自來水的引進和大石條的蓋上，一去不再有。沒過多久我家搬了新家，就與井里的魚、井邊的人和事越發(fā)地疏遠了。后來的后來，村里人也大多換了新家，陸續(xù)搬離了村子，只有少數(shù)人還在村里居住，傻子飛就是其中的一家，不過只有傻子飛和他的老父親兩人，他的母親早些年就去世了，其他兄弟也都各立門戶有了新的家。

有天午后，我?guī)е倚淼骄?，意外發(fā)現(xiàn)古井不但用大石條蓋住，還加了道用不銹鋼做成的四方形罩，罩住了整個井口包括石條，并用一把大大的鐵鎖給鎖上了，鎖和鎖鏈都長滿了銹，顯然很長時間沒人打開過了。在旁的母親說，給井加鎖的，是傻子飛母親去世前要求的，說是常聽到井里的魚在哭，要跑出來傷人……

我的母親長得矮小，隨著年老，這幾年越發(fā)地矮小，背也駝得歷害。掐指一算，母親也真的該老了，畢竟我離開古井已有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