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上海等于費里尼眼中的羅馬,她有新面孔,但它的舊樣子,才是真正獨特的存在
全部方言思維,嘗試不同的樣式。我一直積壓這樣的興趣。我們長期擁有優(yōu)秀的小說和優(yōu)秀的小說家,深度閱讀、習作發(fā)表空間都很樂觀,作為編輯更多的是看來稿,關心另一些問題——除我們習慣的、通常的方式外,有沒有別的方法?環(huán)境和以前不一樣了,讀者要求更高,眼界更寬,再難懂的敘事,再如何前后顛倒,跳來跳去的西方電影——這一點西方總走在前面——都可以懂。
環(huán)境完全變了,越是我們曾經認同的手法,越出現明顯的老化,引發(fā)我的遲鈍和不滿,感覺到舊和某種假。這也是為什么這十多年來,讀者更注意非虛構作品的原因。它們更有現場的魅力,不那么慢,那么端,那么文學腔,那么一成不變講故事。時代需要變,時刻在變,《繁花》的變數是不一樣的態(tài)度,人物自由,進進出出,方言和對話,貌似隨意的推進,舊傳統(tǒng)裝飾元素,舊瓶新酒,新瓶舊酒的嘗試。這是我心中的文學,筆底的“繁花”。
比如說更早期韓邦慶的時代,韓是不做語言改良的,方言怎么說,他基本就怎么寫,說明他那個時代,寫讀的環(huán)境是極自由、極通達的,不需勞動小說家費事費神,反復鍛煉和改良。那時代外人到異地謀生,必學習異地的語言,對異地完全認同,甚至更為主動地全盤接受,方言文字的辨識能力很強。而今我們的環(huán)境,普通話教育幾代人的環(huán)境,接受力和心情完全不一樣。小說一般卻是延用幾十年的標準在做——就是方言按比例分布——幾代名作家都這樣教導——人物對話可以方言,整體敘事用書面語。敘事和對話,假如全部用方言,就會觸碰到如何適應普通話的背景,如何引導和改良,迫使我不知疲倦反復重寫《繁花》,一遍滬語,一遍普通話讀改,三十幾萬字,沒人這么干過。這些特點,都不在前人的寫作興趣里。
《繁花》整體的滬語背景下,北方人物開口說話,我就用文字注明——“某某人講北方話”。小說每一處都這樣注明,寫出人物的普通話,北方話,包括北方“兒化音”,寫完了這些,也就返回到滬語的語境去,整體在滬語敘事中,可以扯到北方話、揚州話、廣東話,最終返回到滬語,滬語覆蓋,這似乎很做作,很繁瑣,但文本的特色出來了,用我的“第一語言”的方式。
普通話思維,是我的第二語言,也是我以前一直不滿意、不順的寫作原因,今天寫一段,明天就想改。這只說明,我可以這樣寫普通話,基本掌握普通話,能寫但不能讓我完全滿意、達意的一種文字。在《繁花》的過程里,這感覺完全變了,尤其初稿最后的十萬字,真實地感到了一種自由,再不需要我斟詞酌句,小心翼翼,脫口就可以寫了。隔天去看,仍然很順,為什么這樣?我用了母語。
我從上小學起接受普通話教育,到這個年齡,滿腦子卻用家鄉(xiāng)話寫字,新鮮又陌生,不習慣的磕磕絆絆,眼前常會冒出普通話來,難免這樣。二十萬字后,像有了機制反應,下意識知道這一句語言上不能辦,不能表達,會自動轉換了,條件反射熟練起來,很少有的體驗。
據說發(fā)音標準的播音員,一般是上海人——北方語系的播音員,多少會在普通話里流露鄉(xiāng)音。但小說不是讀,是靠寫,北方語系的種種方言,與普通話都可以融匯,文字反倒容易出彩,因此北方作者自由得多,熟門熟路,甚至可以寫出我們都認同的京話文筆。它是中心話語的樣本,全京話的寫作,京字京韻,更是通行不悖,如魚得水的。
1960年代某些上海詞,80、90后的上海小朋友就覺得奇異,現實中,它們已經被時間遺忘。包括《繁花》寫了20萬字,改換人稱方面,也都熟練起來。比如去除上海的常用字儂【你】——假如《繁花》每頁都排有很多的儂,外地讀者不會習慣,不會喜歡,因此我都改為直呼其名——上海人也習慣連名道姓招呼人。“豆瓣”有個讀者郁悶說,怎么老是直接叫名字呢?上海人可以這樣嗎?看來他沒發(fā)覺一個重要的現象,這30多萬字里沒有“儂”,基本卻也沒有“你”。他不知道我有苦心——如果我筆下的上海人講話,用了“你”字,這就不是上海話了。
上海向來有傳統(tǒng)意義的關注度,有很多佳作的覆蓋,要看后輩究竟能有多少的新內容,要求應該是更高的。租界時代各地文人聚集上海亭子間,他們對這座城市的表達,密密層層,活躍非常,讀者也就開始有了更高的期待,尤其是方言的上海,要怎么來做?按一般小說要求,敘事就是用普通話,對話用方言,魯迅也講了,方言只起點綴的作用。但后來的情況表明,北方是可以全方言的,比如老舍的就是京話小說,新時期北京作家的表現都證明了,全部北方方言敘事,是可行的。上海話如何?不知道。
比如四川顏歌的《我們家》,長沙話很漂亮的作者是何頓,他們寫的是部分的家鄉(xiāng)話,已經是很棒的小說了。我一直記得何頓小說“吃飯”叫“呷飯”,特別可愛生動。如果全用四川話湖南話,經過作者改良,肯定更出眾,完全可以這樣做。
曹乃謙的短篇全部是雁北偏僻地方土話,特色感強大,十二分的語言意趣,也真是他的發(fā)現,是他鍛煉出來的地方話。因此再偏僻的地方,都沒有問題,只要不照本宣科,現成拿來寫的那種懶辦法,需要選擇。湖南話在字面上特別有質感,黃永玉先生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那么傳神!
舊時代的上海,是中國經濟、文化、政治的中心,著名歷史事件——共產黨在上海建立,很多大事從上海傳播,對全國人民講,上海永遠是引人注目的。話說回來,小市民是城市人口的最多數。上海人口將近三千萬吧,市民階層多少數字?所以上海人對外的影響,實際是上海小市民與四方移民相糅產生的對外影響,基礎非常廣,影響四面八方,語言隔閡,習慣差異,形成外人眼里一種特別的脾性,這是一點。任何城市小市民,都有差不多的一種生存法則,各有相似的門道。但外界對上海,大多卻是以知識分子立場去批所謂的上海人,實際是以知識分子的角度評判上海小市民,位置是不對等的。應該是把上海小市民跟其他某城市小市民,做一種評判,這才合理,這是一點。
上海每天接受無數的外來人、管理人、洋人、有錢人、知識人,大量農民弟兄,我住的小馬路,老外越來越多了。上海等于費里尼眼中的羅馬,他認為羅馬是最遭世人詬病的城市,是一個太多孩子的母親,隨便有多少人來,隨便多少人走,她是不管的,她根本管不過來。我覺得上海也是這樣一個母親。她有新面孔,但它的舊樣子,才是真正獨特的存在,上海的普通老弄堂民房,一般百年不到的歷史,因為上海,它們都承載了密集頻繁的信息量??鋸埖卣f,我眼里很多上海最普通老街區(qū),已經露出千年的老態(tài)。許多著名的大宅,當然修葺一新,也往往灰飛煙滅,片甲不存,只有空氣飄著一種味道,如果你關心歷史的話。比如不久前開幕的上海書展,整一大片的地方,以前是伊拉克英國人造的哈同花園,資料深不見底。因為哈同跟北洋政要的關系,隆裕皇太后住過這園子,在這里坐上靜安寺路有軌電車,去看上海。孫中山1911年勝利后在這里下榻,跟黃興、陳其美、汪精衛(wèi)、張競生在園子開大會,集體拍照,發(fā)現過一張刺殺領袖的紙條。園子養(yǎng)了故宮的太監(jiān),每天跟洋主子跪安,辦有學堂,徐悲鴻在這地方教書,王國維在這兒編雜志,章太炎在園里舉行結婚大典。
老實說,我寫了《繁花》,越來越不明白上海,它虛無,是深不可測的一座原始森林,我在霧中,站在有限范圍里,看清一點附近的輪廓。誰能了解虛無呢?了解一座具體的森林?任何分門別類的背景,都是遮天蔽日。最近看“青幫”資料,近百年的活動記錄,也是不見天日,比如森林中散落的骸骨,吸附不知多少苔蘚塵灰,顯微鏡里,是數不勝數的生動面孔,當然,上海允許輕飄飄的評論。上??梢赃@樣,它一直沉默。
責任編輯 王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