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慧
1
水聲停歇了,隱約傳來稀稀疏疏的摩挲聲,最后是一陣機器運轉的聲音,仿佛非洲大草原上母獅安撫幼獅時沉穩(wěn)又緩慢的低吼。
在微冷的早晨聽著吹風機運轉,不斷重復著的低頻率雜訊,像空山幽谷中擺蕩的回音,填滿在不大的室內空間。我再次翻了個身,把自己蜷曲到棉被里,一直到令人舒服的聲音乍然停頓,尚在混沌的意識一下子變得清澈。
我有些詫異。
當男友將毛巾搭在肩膀,悠哉走出浴室時,我急忙掀開棉被,一腳已經踩上了室內拖鞋,從床上坐起身來劈頭就問:“吹風機沒問題嗎?”
男友感到莫名其妙:“好好的,能有什么問題?”
“我是說,它還能發(fā)出轟轟轟的聲音嗎?”
“當然,就像往常一樣?!?/p>
“我昨晚洗完澡打開吹風機,明明把開關推到最大,也有熱風吹出來,但它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像被消音了一樣?!?/p>
“怎么可能?我們買的又不是無聲吹風機,用這么久了,也沒聽過它哪一次是靜音?!?/p>
男友想了想,回憶了昨晚的事說:“我昨晚回來進到臥室,看到你頭發(fā)還半濕,就在床上睡著了,想說是你太累了,那時我把吹風機拿到房間來幫你吹,吹風機完全沒問題,一樣吵得要死?!?/p>
“真不騙你嘛,我昨晚真的是完全沒聽見吹風機那轟轟轟的聲音。”
“你會不會是電線插頭沒插好,所以吹風機接觸不良?”
我反駁了男友提出的歪理:“那樣的話,吹風機根本不會有風好不好!”
“會不會是最近太累了,所以感官有些遲鈍?”男友再接再厲回答我的問題,又像大人在測量小孩子有沒有發(fā)燒一樣,彎低身子把他的額頭貼近我的,裝作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閉上眼睛感覺溫度。
我被男友淘氣的舉動逗笑了,左閃右躲男友試圖再貼過來的額頭:“你這個樣子最好是量得出來啦,再說這跟感官遲鈍有什么關系?我是真的、真的沒聽見吹風機轟轟轟的聲音?!?/p>
2
連接著臥房的陽臺外,傳來吹風機運轉中轟轟轟的聲音,我欣喜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繪本從膝蓋滑了下去,我踮著腳尖踩在板凳上,雙手攀著陽臺的紅磚墻,朝臥房的方向張望。
母親總是很忙的,就算是假日,不能陪我玩也是沒辦法的事。有時會有客人來家里,母親為了不讓我被不認識的陌生人嚇到,都會叮嚀我乖乖在陽臺等她和客人談事情,不要隨便跑到客廳或臥房去。
每次只要有客人來家里,那天母親的心情就會特別好,一邊哼著歌,一邊站在長鏡子前換好久的衣服,有時也會讓我?guī)退纯茨募笱b比較漂亮,或幫我扎辮子。只要我聽話,母親就會很高興,母親還說等她忙完事了,晚上可以帶我去吃麥當勞。
母親每次來陽臺找我前,都會先洗過澡,用發(fā)夾綰起半干的頭發(fā),身上有著沐浴乳的淡香,這時的母親總是特別溫柔,會笑著稱贊我好乖,摸摸我的頭問我餓了沒。
3
男友出門上班前擔心我身體不舒服,叮囑我難得的休假在家里休息,我倒是很快就不把剛剛的事情放在心上,認真一想聽不見吹風機聲音什么的,說不定真是自己多心多疑。男友出門后,倒頭就想繼續(xù)睡個回籠覺,一轉身,發(fā)現(xiàn)男友剛剛用的吹風機忘了收回去,放在一旁擺床頭燈的邊柜上。
嘴里叨念著男友的壞習慣,本想起身把吹風機放回原處,才一腳踏上室內拖鞋,冰冷的空氣讓人不禁意興闌珊地縮回被窩。
坐在床上呆了半晌,一想吹風機都在手邊了,何不再來試試昨晚被消音的吹風機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把吹風機糾結在一起的電線接上插座,推到最大的熱風。
室內一片寧靜,只有熱風徐徐吹來。
把吹風機關掉又重開,也把插頭拔下再插上,試了好幾次都一樣,熱風徐徐吹著,世界和吹風機一樣在轉動著,只有轟轟轟的雜音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道真的是我太累了?
這陣子忙著置辦婚禮、新家,上星期好不容易才結束一個專案,每天加班到晚餐經常性忘記吃,導致我聽不見吹風機轟轟轟的聲音?;蛘咂鋵嵵挥形乙粋€人聽不見,全世界都聽得見我手中的吹風機正在轟轟轟作響,甚至覺得它太吵了,只有我是一臉茫然。
惱了半天仍是無解,男友不在家,沒有第二者可以幫我證明,我手中的吹風機是不是靜音狀態(tài),是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聽不見。不過想了想,又覺得也許是吹風機用久了,難免遇上偶爾死機,發(fā)不出正常聲音的情況,決定利用難得的休假,出門去買一臺全新的吹風機。
4
穿著洗完澡后換上的睡衣,我坐在床上翻著繪本,一下子揉揉眼皮,一下子打個呵欠,忽然外頭一陣開門的聲響,我跳起身往客廳跑去。
母親在玄關脫下紅色高跟鞋,我拿來居家的絨毛拖鞋讓母親換上,順便把家里的大門反鎖,聽見母親喊我,我急忙應聲,母親停下腳步,解下脖子上的蠶絲巾,和外套一起吊上掛衣架,一邊動作一邊說:“有東西給你,我放餐桌上了,看完了就早點去睡覺?!?/p>
餐桌上放著的牛皮紙袋里,裝著一份檸檬塔和手工餅干,想來母親今晚和朋友去咖啡廳用餐了。把紙袋放進冰箱里,關上客廳的燈,走回臥房的時候,浴室里傳來一陣潺潺的水聲,是母親正在洗澡。
5
電話響了起來,是父親打來的,提醒我婚禮的請?zhí)畈欢嘣摷某鋈チ耍倚χf前天已經去郵局寄了,您老人家什么都不用擔心,等著婚禮當天牽女兒的手就可以了。
講完電話,我洗了個澡,赤腳站在踏墊上擦干身子,把梳妝臺上新買的吹風機包裝拆開,三段式開關推到最底,吹風機徐徐吹著。
但數分鐘后,室內依然一片寧靜,這次連熱風都不見了,接觸到發(fā)梢的風涼涼的,讓人肩頭一縮。我粗魯地把吹風機的插頭拔下,胡亂卷一卷便扔在梳妝臺上。
男友一進房間,看到我又是頂著半濕的頭發(fā)躺在床上,哄著我在梳妝臺前坐下。
“你今天買了新的吹風機?”此時的吹風機似乎又變得乖巧,拿在男友手中,熱風徐徐吹著,也不斷傳出轟轟轟的雜音,我舒服得瞇上了雙眼。
“奇怪了,明明我剛剛打開吹風機時,它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熱風都消失了?!?/p>
“會不會是婚前憂郁癥發(fā)作?感覺不到熱風、聽不見聲音什么的,一定是你最近太累、太緊張了,才會一個人胡思亂想,聽說嚴重一點,還會突然產生想分手的念頭。”
“才不會想分手呢,我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超級幸福的。”
身旁快要和我結婚的男友輕輕梳著我的頭發(fā),吹風機轟轟轟的雜音不斷回蕩,伴隨著熱風吹上我的脖子和臉頰,一切都令人覺得安心。
6
早晨我翻了個身,揉揉眼睛,身旁的溫度已經涼了,母親穿著套裝,端坐在梳妝臺前,照著鏡子細細描繪著。
母親很漂亮,眉毛是荷塘里彎彎的月兒,睫毛是夏夜里撲流螢的小扇,底下的一雙鳳眼,像窗檐下的晨露水潤明媚,偶爾我會揪著我的塌鼻子,希望跟母親一樣如成熟的綠蔥管細長直挺。
當母親放下固定劉海的發(fā)夾,打開吹風機,一手拿梳子順著發(fā)絲緩緩吹卷著,轟轟轟的聲音就像早晨的鬧鐘,聽著聽著起床的精神就來了,母親梳好一束馬尾,便隨性收成一個松散的發(fā)髻。
我總是賴在床上看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直到母親都打理好了,才慢慢起床換衣服。刷完牙洗好臉,悠悠的晃到客廳,正要到廚房烤片吐司當早餐,母親剛好也進來,把剛喝完咖啡的杯子放到洗碗槽。
“我先出門了,早餐自己烤吐司來吃,冰箱里面有果醬,吃完早點出門?!蹦赣H總是這么說。
7
男友提到父親下午也給他打過電話,一樣是叮嚀婚禮籌備的事宜。下個月初,我就要和同居兩年、交往七年的男友結婚,結婚的年紀恰好是我大學剛畢業(yè),暗自訂下以二十七歲為理想目標,一切順利得仿佛在做夢。
籌備結婚時,雙方父母都多少給了一筆錢,加上自己的積蓄,婚前就已經買好一間自己的房子。未來,家里的成員會變多,我們會有孩子,也許是男孩,也許是女孩,在學習成為一名溫柔賢淑的妻子之外,我也會盡心盡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
男友把吹風機的風速調到弱,用梳子把劉海輕輕卷起。就在我昏昏欲睡,身子晃到一個右傾的角度,額頭差點敲到桌緣,男友即時扶住我的肩膀,把手壓在我的發(fā)頂上,笑著說:“我聽說,剛出生的小寶寶如果哭鬧不休,讓他聽聽吹風機的雜音,寶寶就會安靜下來,然后慢慢想睡覺,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呢?!?/p>
“……為什么?”
“因為吹風機會發(fā)出單調又不停重復的低頻雜音,很像母體內羊水流動的聲音,讓寶寶有種回到母親肚子里的錯覺,才會安心地睡著?!?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18/tgwx201701tgwx20170103-3-l.jpg" style="">
“母親的肚子里都是這么吵的嗎?……雖然我是不覺得吵啦?!?/p>
半晌,男友關掉了吹風機,笑著說:“好啦,吹干了,別再硬撐,快去睡吧。”
把男友催促到浴室后,我換上睡衣,坐在床上看書,說也奇怪,時間還不很晚,平常下會這么愛困的,但就是不知不覺想睡,偏冷的溫度最適合進入夢鄉(xiāng)。在我拋開書,把頭埋到枕頭里的時候,聽到一陣轟轟轟的聲音,宛如近在耳邊,有著吹風機運轉的時刻讓人流連。
8
夜里母親回來得很晚,我明天要早起上學,很多時候我已經寫完作業(yè)、洗好澡、熄了燈躺在床上一會兒或更久,大門處才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響。有時我已經睡過一回了,耳邊傳來一陣轟轟轟的聲音,伴隨著搔著臉頰、逗著發(fā)絲的熱風。
臥房里留著一盞小夜燈,我半瞇半困地睡著,母親穿著蕾絲睡衣,坐在床邊的梳妝臺前,用毛巾把頭發(fā)稍稍擦干后,對著鏡子靜靜吹著頭發(fā)。
夜里的母親解下馬尾,沒有梳著發(fā)髻,一頭微鬈的烏黑長發(fā)落在肩頭,母親一邊吹著頭發(fā),目光也一直聚焦在鏡子中央,好像是在凝視著鏡子里的臉,又好像什么也沒看。
橙黃色的燈光照在母親身上,有一種朦朧的姿態(tài),好像快要消失般,令人看不真切。我雖然想看著母親,但深夜里總是濃濃睡意來襲。
9
夢里,我感覺自己蜷曲著四肢,被一股流動的液體包覆著,轟轟轟的聲音環(huán)繞著四周。在這里是被保護的、是被需要的,我是與將我誕生在這世界的另一個生命相聯(lián)系著的。
聽見啪搭一下關掉電燈的聲音,感覺行雙手把我蜷縮在床上的身子挪了挪,把滑落腰際的被子拉上我的胸口,理了理被我壓亂的頭發(fā),感覺到一股視線停留,卻無法分辨,這雙手究竟是母親的,還是男友的?
一覺醒來,房間里沒有男友,也沒有母親,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趁休假最后一天出門,我走回了熟悉的夢境,兩旁翠綠的行道樹夾道而立,我在一棟公寓前駐足,朝著五樓陽臺仰望,想確認是否還掛著那一盆經常被我忘記澆水的石蓮花。
好久沒有回家,我猶豫了一下,悄悄地拉開門,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是闖空門的小偷,在不屬于自己的領域里,揣著少許愧疚感登堂入室。
應該保持白色的紗門上,不知何時累積了層層灰物,用手指輕輕—劃,指腹上出現(xiàn)一圈一圈的臟污。早就斷了電,燈打不開,明明是白天,屋子里灰蒙蒙的。赤腳踩在磁磚地板上,走過狹小的客廳。
我慢慢轉開把手,似乎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就不會打擾棲息在這里的—切。
如往常一般。
房間里沒有被翻箱倒柜、結滿蜘蛛絲,也沒有煥然一新、富麗堂皇,一切都跟以前一樣,至少我覺得應該一樣。記憶中的景象已經模糊不堪,但與事實不至于有太嚴重的偏差。不過就是間幾年沒人管理的房子,能有什么不一樣,我在心里自語。
床頭的鬧鐘還攏著,只是不會再動了,長時間靜置在空氣不流通的地方,讓電池容易生銹。拿出提包里的手機一看,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五十分,不知道等會兒會不會有人回家,拿著跟我手中一模一樣的鑰匙打開大門,大聲喊著:“我回來了!”一邊把肩上的書包丟到地板,一邊找著母親出門前留言的紙條。
這樣的話,等等我要和她說什么才好,不過在我表明身分之前,應該會先被質問,畢竟我是一名唐突闖入家中的不速之客,說不定她會害怕顫抖的望著我,扯著喉嚨驚惶失措的大叫:“媽媽呢?”
如果變成這樣,我就煩惱了,因為我也不知道母親在哪里,自從母親正式與父親離婚后,我已經有十多年沒再見過母親了,母親擁有屬于她精采的生活,誰也留不住她,包括父親、包括我、包括這間房子。
我走到浴室,再自然不過地打開水龍頭,我笑了笑,我想在煩惱任何事情前,得先洗個澡,吹個頭發(fā),然后好好睡一覺,回到我的生活。
在微冷的室溫里,坐在梳妝臺前,熱風轟轟轟地吹了出來,我又覺得困了,有一支吹風機總是令人幸福的,讓人想起最單純的時候,想起在每天的早晨和深夜見到母親的日子。
這時如果有人剛剛放學回家,像平常一樣打開房門,孩子般開心的、大聲的嚷著:“我回來了!”
她會看見,有個女人正趴臥在梳妝臺上沉沉睡去,房間里的吹風機還在轟轟轟作響,還在吹著熱風,就像非洲大草原上母獅安撫幼獅時發(fā)出沉穩(wěn)又緩慢的低吼,就像母獅用下巴茶黃色的短毛磨蹭著剛出生的幼獅柔軟的身體,把幼獅圈圍在自己皮毛覆蓋的懷抱里。
就像母親還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