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鵬(布依族)
與苞谷有關的往事
◎ 馬鵬(布依族)
馬 鵬 1990年生于貴州鎮(zhèn)寧,布依族,2015年入選浙江省青年作家人才庫人才,2016年參加魯迅文學院第25期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現(xiàn)為東北師范大學學前教育學研究生。
流水,天梯,群山,木屋,石板房,組成了我的民族村寨——布依族小低供村。一個偏遠的民族村寨,住的都是布依人,四周都是無人區(qū),只有綿延幾公里的大山蒼茫,仿佛老天遺棄的一角。最近的“街末”,是布依人貿易之地,要走上兩個半小時,才能用苞谷換來所需物品。村子在山腰上,底下雖有大河流過,但找不到辦法把水引到山腰來,村子便只能靠天吃飯了。干旱是常有的事,種水稻是不成的,村子為了不減少損失,或者不浪費田地,大都種了苞谷。一到夏天,準能望見滿山的苞谷拔地而起,加上蟬聲轟鳴,你會誤以為村子又是一年好收成。但村里阿爺一看,總會搖頭嘆氣,肥力都長去苞谷稈了,光綠不中用,苞谷頭卻是黃的,本來長似椰子果的,到頭來長成了雞蛋似的,又小又黃,苞米便不消說了。農閑時或者收成不好的年份,大家都沒事做了,老老小小,喜歡聚在一起,談論河神、談論干旱、談論后村女兒,也談論苞谷的收成。從阿爺縮緊的眉頭中,瞧見了三頭山那整片缺水而干癟了的苞谷,似被詛了咒的苞谷。
這個時候,年長點的阿公,會親自帶著村子人到河邊,從左岸跪到右岸,還把頭貼緊地面,讓河神看見村民的虔誠。但后村阿媽,是哭得最傷心的了。她的女兒趕晚路,從橋上摔去河里,死了,這成了她的傷心之地。有人說,是夜太濃,不小心踩空下了河里。也有人說,是河神拿去做媳婦去了。但無論如何說法,村里下了一場雨,當作是后村女兒拿命換了一場雨了,村人也覺她救了村莊,便每家都拿些苞谷補償她阿媽了。她阿媽也覺值得,本來家里斷飯了,但苞谷送來,也是能吃一段時間了,救了她三個弟弟的命,她媽這樣想,便消了些難過。只是,祭拜河神,便忍不住想起了女兒,尤其從上游奔騰而來的水,似她吟唱的布依山歌,回聲傳遍了每一籠山,那也是歡樂的,算是跟女兒打招呼的一種方式吧。
我喜歡坐在石板屋前,抬頭望天。但天被大山遮住了,天空便沒有山大,也沒有我的村莊大,只有阿爺的巴掌般大。從巴掌大天透下來的陽光是熱烈的,是燒人的,甚至晚上都讓村子人不得安寧,拿著竹席,鋪至泥土地來了。村子在流往黃果樹瀑布的大河上,架了一座石拱橋,兩端接在高山峻嶺,一邊是果寨,是漢人寨,另一邊是布依寨,我的寨子。阿爺說,早些時候,兩寨是不往來的,也不通婚的,還常常起爭執(zhí),有些年爭執(zhí)嚴重的,還打了起來。但現(xiàn)在都和好了,通婚了,往來便也密切了些。三頭山上那些石房子,便是為了躲避漢人而修建的。三頭山是這片地區(qū)最峻最險的山,上面蓋了很多房子,你都能從這些被時光摧毀的石頭中,瞧見村子人那久遠的逃難史。有一些墻還是好的,像是一個個在多舛的命運里頑強活著的布依人。此刻,山頭長滿了很多的草和樹木,公社運動時期,被劃分給后村人,為了不讓大家去燒柴,便把路都封了,直到三年荒災,大家都挖著樹皮樹根當作糧食,那山樹多,人命要緊,又重新被打開了來。
我要到鎮(zhèn)上上學,便是要來回跨這橋了。聽阿奶說,現(xiàn)在有了這座橋,出去都方便多了。以前阿奶經過時,只有一根繩子,來往的人便從一邊滑到另一邊,像是一個個猴子在山里蕩秋千。阿奶是膽小的,不敢從繩子吊去,便只能從河里跨去了,發(fā)大水時,還沖走了幾個人哩。村里的人,當作是河神餓了,發(fā)脾氣了,每家都拿來一筐苞谷,往河里扔去,仿佛苞谷成了村子最后的慰藉。有些年,你便能看到,滿河飄的都是苞谷,那一茬茬呀,仿佛一顆顆希望之星,慢慢向村里靠近,照亮族人的生活。村子是有學校的,從一年級辦到三年級,但全校只有一個老師,開學時,不僅要交學費,還要每人給老師送十斤苞谷做酬勞,村子是沒錢的。那十斤苞谷,便也成了孩子們走出大山的最樸素的希望了。
我七歲那會兒,書學費要七十塊錢一個學期,我家窮得,把苞谷全賣了也不夠書費。先欠些書費是可以的,但阿爸沒有多余的錢墊底,加上村子人害怕我家賬賒多了,還不來,便不肯讓我進學校。我想讀書,便央求阿媽到集市給我買了兩本作業(yè),阿媽只會寫1到10的阿拉伯數字,便在作業(yè)本每行頂格上寫了數字,剩下的我就來模仿,用了兩個星期,兩本都寫滿了從1到10的數字。阿媽沒讀過書,教不來的,作業(yè)本也不給我買了。我便到學校,把人家撕下來的破了的紙,一張張撿來保存好,像是呵護一顆珍貴的金子般。撿多了,便疊在一起,讓阿媽用針都縫好,縫衣服一樣密不透風的,這便是我的第一本書。便帶著阿媽做好的“書”,拿到學校去,從窗子望著老師的一舉一動,還要模仿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我還看見,老師在黑板寫下的第一組詞便是“苞谷”,只覺兩字很俏,我怎么都把握不住寫法。
學校是沒有圍墻的,什么人都能去看,豬呀狗呀貓呀雞鴨呀還有牛呀馬呀,也都曾有過在那“閑逛”。老師若覺得它們礙眼了,或者發(fā)出的叫聲影響了講課思路,便丟一根粉筆頭過去,孩子們也都喜歡看家禽驚慌失措的樣子。待家禽都散了后,再使喚一位同學把斷成兩截的粉筆撿回盒里。這時候,老師往往先給一個班級布置讀課文,再給一個班級布置寫字課,老師再去給另一班上課,輪著來的,有時候不安分的那班,往往等老師來的時候,就不剩幾個人了,孩子都被父母叫去勞動或者自己跑出去玩了,我就能坐在教室里一會兒了。當然,老師也不全教書的,農忙時,老師也要先去種苞谷,等農活全結束了才來繼續(xù)上課。后來,撤點并校了,代課老師下崗了,學校也成了某家私有財產,在里面擺賣各種零食和糧油。有些家長覺得民族學校太遠,便留著在家放牛割草,不讓讀書了,有一些則跟家長去打工了。即使不撤并,家長也不指望孩子能學到什么,熬到義務教育結束或小學畢業(yè)便能跟村里的大人到外面掙錢打工,建新的房子,取好的女人或嫁好的男人,這才是村子里年輕人最期盼的生活。阿爸阿媽則不一樣,他們希望我能夠多讀書,受好的教育,才能長成好的人。便砸鍋賣鐵也要把我送出去讀書,覺得村子里的學校,老師只不過完成任務而已,都不是教書的,我讀到二年級時,便讓我到鄉(xiāng)中心民族學校讀書去了。當然,代價是,家里凸出來的有重量的東西,都被阿爸拿去賣當學費了。望著空蕩蕩的家,空蕩蕩的阿爸阿媽,我所有的脾氣都被磨平了,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
村子離學校很遠,阿媽每天準時凌晨五點起,做好苞谷飯裝在飯盒里,帶到學校吃。我六點開始從家往學校趕,夏天亮得早,起早不覺辛苦,可一到冬天麻煩了,天亮得晚,常常摸黑趕路,又是崇山峻嶺,還要跨大河,一不小心便可能從山崖摔下去。阿媽不放心,每天都要把我送過那座石拱橋才安心回來做農事。冬天亮遲,我們都隨身攜帶苞谷稈,點燃照亮路面,人多,成群結伴的,便沒有什么害怕感,場面反而壯觀。帶飯方便,卻也有各種麻煩。夏天熱了,中午不到飯全壞掉了,味道令人作嘔,吃了身體還會出現(xiàn)各種毛病。餓得不行了,只好勉強吞下,第二天準不能按時上課。冬天冷,飯會凍住的,像吃一塊冰一樣,全身哆嗦。起晚了,便只能餓著。當然,阿媽也會給我一兩毛錢,可以買小袋洋芋充饑,餓得實在不行了,就跑到室外去,人凍住了便只覺得冷,而感受不到餓,冬天的時候我常這樣做。
有一次,我起晚了,阿媽很早便出門干活,沒有了剩飯,早餐沒有吃,午飯也沒帶。沒到中午,肚子便餓得叫起來。放學后,只能坐在一旁看著同伴吃,他們吃不完的,我就吃。我的飯量真大,幾顆剩下的苞谷米是不夠的。為了抗拒饑餓,便趁著雪跑了出去,當我的世界或者所有的知覺都被雪和寒冷填滿,肚子便會好些,至少不會那么餓??僧斘一氐浇淌遥亲颖阃戳似饋?,感覺里面有個小家伙拍打著我的血管,我的肉,或者是某種兇惡的動物,把我肚里的都吃空了。同學急忙把我的狀況告訴了楊紅老師。她家是在縣城的,但住在學校里。老師把我?guī)У芥?zhèn)醫(yī)院檢查了下,沒大問題,只是受餓多了引起的過度疼痛,休息休息便沒事。楊老師把我?guī)У郊依锟净?,問我還沒吃飯,便做了一頓。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記得那頓飯,一碗白米飯,半碗肥肉,一碟花生,一碟青豆。那是我長那么大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了,過年也沒吃那么好。老師還央我把空飯盒給她,要給我蒸飯。任憑老師說什么我也不給的,我的飯是用苞谷蒸的,不想讓老師知道我的拮據。可老師還是給我偷偷蒸了,還是米飯,老師說想吃苞谷飯,跟我換了吃的。她在飯里,還加了豆腐菜,這些都是我過年時才吃得到的。
阿爸阿媽知道老師為我蒸飯后,跟我來學校,順便提了一籃子土雞蛋,這些雞蛋算是我家最值錢的東西了,每到周六,阿媽會去扁擔山趕場賣掉,補貼家用的。楊老師說什么也不肯要,說讓我等苞谷成熟時,給她帶一個苞谷便好,她最喜歡吃苞谷了。送一個青苞谷,這便是我跟楊紅老師的第一個約定。
小學升初中,鎮(zhèn)里不設考點,只能到縣城參加。這次考試對于我這樣貧困的孩子有多重要,我是知道的。如果考不上重點初中,也許這輩子就沒機會走出大山了,或許放牛家的孩子便也永遠放牛了,一輩子重復父輩的生活。老師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便在考前一天,單獨帶我到民族廣場散了步,并不斷鼓勵我,還給我買了吃的。還錢給老師,她卻不肯收。還是那句話,她喜歡烤青苞谷,我考完試后,拎一個苞谷給她便行。后來,我也給老師帶去了四個,她當場煮了,每人吃了兩個,吃得津津有味的,比家里的還甜,那香味似乎讓我聞到了更為遙遠的未來。
我也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小學升學考試,如愿以償進入了縣里面最好的初中,鎮(zhèn)寧寄宿制中學。我也能生活在城里了。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阿爸阿媽不讓我放牛,給我煮了一個雞蛋。我和阿媽還拿著五個青苞谷和一籃子雞蛋到學校去找楊老師,想感謝楊老師一直以來的關心和幫助,可是守校的阿叔說,老師放假都回家了,楊老師也回縣城里了。找了好久,還是找不到,苞谷便遲遲沒有送去。
此后,每逢周末,我從城里回家了,便背了籮筐到人家收過的苞谷地里撿被丟棄或者遺留的苞谷,回來時,帶到城里賣,當作一周的生活費。有時撿多了,我就去買一本課外書看看。直到第二年,楊老師因為工作優(yōu)異,調來了我所在的初中,那會兒我上初二,便給老師送去了五個青苞谷和一籃雞蛋,但雞蛋不肯收,苞谷也只拿了兩個。雞蛋讓我拿回家,而剩下的苞谷叫我拿到燒烤攤賣掉,還能有一頓飯的錢。后來,我參加了高考,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阿爸阿媽要在家里給苞谷除草、松地,沒時間陪我來了。但我渴望有人陪著,渴望有人見證著我這些年的努力,他們沒來,我像是一顆隨風飄零的蒲公英,似乎少了某種依靠。可沒想到的是,當我走進學校大門,楊老師就在學校門口等我了,她知道我今天要高考,給我加油打氣來了,還買了兩個雞蛋一杯豆?jié){,意味著吉兆,還對我說,以后等我考上了大學,就去我家摘一大筐苞谷。
我的眼睛不自覺紅了起來,像是有顆沙子鉆了進去。我緊抱了老師,我想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等將來能有一天把阿爸阿媽都帶出這蒼茫的大山。這輩子能遇到楊老師,是我的幸運,倘若沒有楊老師不斷的鼓勵和支持,我想我還是那個在大山放牛的孩子,在田野給苞谷拔草的孩子,光著腳丫走在鄉(xiāng)間泥路的孩子吧。
后來,我真的考上了大學,但我的承諾未變,也一直為之奮斗著。相信我的夢想,會像村莊里滿山的苞谷,滿田野的苞谷,正努力吸收每一種營養(yǎng)壯大自己,也正逐漸變得豐滿,似一只大手,蓋住村莊的貧窮。
這一次,我又看到了村子人給河神丟去的那一個個苞谷,像是一顆顆閃亮的星,照亮了我的夢想之路,也讓我在貧窮的生活面前,變得有力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