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寧
風(fēng)越來越急,院門、樹木和窗戶保持一致的震蕩頻率,如同出征的號角吹響。黑云壓在天邊,壘起一座宏偉城池。太陽早已湮沒,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卻黑如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飛沙走石,山雨欲來。
爸爸拎著行李,跟隨我們沿蜿蜒山路前行。領(lǐng)頭的隊員擎著火把照亮道路。山路盡頭是一條柏油馬路,爸爸需要在那兒乘坐最后一班長途汽車進城。
盡管爸爸是蹺鄉(xiāng)高蹺隊的隊長,但是本職保安工作卻迫使他不得不在表演當晚返回學(xué)校,為明天的考試安排考場。盡管他對高蹺隊有諸多不放心,卻無可奈何。
大隊人馬一起陪爸爸等車,氣氛如暴雨來襲前的空氣一樣壓抑。
好久,爸爸終于上車,隔著窗戶揮手,神情期期艾艾。副隊長高叔叔將雙手擴成喇叭:“放心吧隊長,今晚高蹺隊一定會在鴿城廟好好表現(xiàn)的?!?/p>
爸爸臉上終于露出笑容,卻被絕塵而去的汽車帶走,瞬間消失在雨幕中。
隊伍繼續(xù)前進,氣氛終于變得熱絡(luò)。
我抹了一把雨水,悄聲對高響說:“高叔叔似乎信心十足。”
高響驕傲地揚起黝黑的臉:“當然,爸爸一直在辛苦排練?!?/p>
“你呢,今晚上場嗎?”我眨了眨眼睛。
“我還差火候,半蹺還算靈活,全蹺不穩(wěn)。其實我挺有天賦,就是缺乏訓(xùn)練。我想退學(xué)當專職高蹺手,你知道,我的成績念了也是浪費時間?!?/p>
我拍拍高響的肩膀,盡管他的考試名次幾乎和年級人數(shù)持平,但我們剛念高一,高叔叔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他退學(xué)。
我恰好與高響相反,成績名列前茅。我想一直念書,對踩高蹺毫無興趣,拒絕當高蹺手。踩高蹺是千年蹺鄉(xiāng)的傳統(tǒng),兩年前,高響繼承高叔叔的衣缽,爸爸嫉妒得牙根癢癢,好一陣不搭理我。
我才不在乎呢,爸爸目光短淺,根本不會向長遠觀望。就算生在蹺鄉(xiāng),我也不想和別人一模一樣。
就算我將來不當高蹺手,也不代表我不關(guān)心高蹺隊,不關(guān)心他們的表演。今晚高叔叔將頂替爸爸挑大梁,我祈禱一切順利,只為高蹺隊的榮譽。
燈火通明的鴿城終于近在眼前!
鴿城大門左側(cè),有五六米高的巨幅宣傳畫,一灰一白兩只并肩的家鴿,睥睨來往人流。經(jīng)年雨水沖洗、烈日暴曬,斑駁得不成樣子。
我們遲到近一個小時,準備區(qū)域的工作人員催促大家速速裝扮。雷聲響徹天空,雨越來越有威力,順著涼棚淌成一條條晶瑩剔透的銀線。半晌,左側(cè)傳來轟隆的鑼鼓聲,表演開始啦!觀眾們聚攏到舞臺前,我興奮得心臟怦怦直跳,和高響鉆到最前頭,脫離了涼棚,涼雨淋頭而下,我們毫不在意。
鼓樂剛起,未見人影,開場便是“哎呀呀”的仰天長叫。一張?zhí)亢诘哪槺奶?,博得滿堂喝彩。那是高叔叔飾演的包拯,好一出《鍘美案》!
臺上長影交錯,漂亮的雙翻,我們叫得喉嚨都破了。
亮相結(jié)束,等待其他演員入場。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高叔叔長長的兩條“腿”之間,有什么忽然亮了一下。
光源來自地面,那是高叔叔身體的正下方,一只半米高的煙花筒!
將在廟會結(jié)束后燃放的煙花,怎會冒出火星?
忽然,煙花筒發(fā)出閃電般的光彩,居然自動點燃,可高叔叔根本沒有察覺。
“高叔叔!”“爸爸!”我和高響同時大喊。
“嘭!”“啪!”兩聲驚天動地的炸響,火星噴出十幾米高。高叔叔淹沒在火星中,他吃驚地劇烈掙扎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黑影猝然倒地。
在璀璨的煙花中,那聲倒地的巨響,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好端端的一個人,居然說骨折就骨折了!
鄉(xiāng)親們和廟會負責人輪流來探視高叔叔。病房不能進太多人,負責人登門時,我和媽媽自覺地來到醫(yī)院走廊。負責人走后,高響的臉色變得極難看,我要接替他給高叔叔倒洗臉的熱水?!安挥?!”他不客氣地喝了一聲,不知負責人究竟跟他談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爸爸從學(xué)校趕回,頭發(fā)濕漉漉的。此刻,高響一家終于娓娓道來。原來,負責人說,該對高叔叔負責的,不是廟會舉辦方,而是高蹺隊。具體到個人,就是爸爸!
爸爸凝神蹙眉,媽媽不斷撫摸胸口:“簡直血口噴人!昨晚表演時,你艾叔叔壓根不在現(xiàn)場。你爸爸受傷,關(guān)他什么事!”
“負責人說啦!”高響的脖頸青筋暴起,“煙花是由計算機控制的,按照正常的表演設(shè)定,應(yīng)該在那個時段燃放。咱們雖然去晚了,可是演出合同沒有因此改變?nèi)挤艜r間的條款。況且,如果不是為了陪艾叔等車,咱們會遲到嗎?退一萬步講,爸爸是頂替艾叔叔,所以該受傷的是艾叔,憑什么輪到我爸?”
高響氣喘吁吁,雙眼通紅。一直緘默不語的高叔叔輕聲道:“我覺得,負責人說得有道理。該負責的,確實不是他們……”
一股急火攻上心頭,我一拳擂在墻上:“豈有此理,簡直是謬論!”
高響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該有的賠償和道歉,一個都不能少。”
“高響,你這樣做,咱們的情分就毀了!”
“難道為了情分,爸爸就得白白受傷?”
我們仇恨地望著對方,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這樣厭惡多年老友。我認為牢不可破的感情,原來根本不堪一擊!
“很好!很好!”我咬緊牙關(guān),“爸媽,咱們走!賠償和道歉,想都別想!”
高響瘋狂地叫著:“這事兒,咱們沒完!”
“當然,不會完?!蔽依謰尶觳阶叱霾》?。
走出醫(yī)院大樓,蒙蒙細雨撲面,我深吸一口氣:“高響真是不像話,高叔叔和阿姨居然任他胡來。不過,這未必是壞事,我因此認清了這個人……”我絮絮叨叨,好一會兒才發(fā)覺,爸媽壓根沒在我身邊。
他們在離我老遠的花壇停下,坐在花壇邊。媽媽拍著爸爸的肩膀,爸爸懊惱地兩手抱頭,神情凄惶。
我快步跑向他們:“爸爸,你別這樣!高家無情,咱們何必折磨自己。既然他們不在意多年的友情,咱們又何必在意呢?”
“不是,不是……”爸爸囁嚅著,“昨晚幾個學(xué)生要闖進學(xué)校打籃球,根據(jù)校紀必須封校。他們想翻墻進入,我拉住其中一個的腳腕,他大叫一聲從墻上掉下來。墻下是草地,他卻非說腳踝斷了。今早那孩子的家長來討說法,埋怨我暴力執(zhí)法。那家人有些背景,校方想息事寧人,打算對我降級處理……”
爸爸的聲音非常輕,卻如一根細針扎進我的耳朵。
眼前一陣晃動,不得已我只好也坐在花壇邊。
爸爸說的“孩子”,我有所耳聞。據(jù)說,他爸爸在縣政府當官。據(jù)說,連校長都懼他三分。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們該怎么辦呢?
暑假即將結(jié)束時,我們收到了高響的戰(zhàn)書。
聽說爸爸和受傷的高叔叔疏于訓(xùn)練的這個夏天,高響每日光著膀子練得走火入魔,摔打磕碰也不喊疼,皮膚被烈日烤得焦黑如炭。
其實,稱那是“戰(zhàn)書”也不準確。那是一張從我家門縫底下塞進來的演算紙,一手歪七扭八的狗爬字。高響準備組織一場高蹺賽跑比賽,運動員是爸爸和他,全體隊員做見證。倘若他輸了,保證不再糾纏;倘若爸爸輸了,拱手讓出隊長一職。
高響這是變著花樣向我們討“賠償”。
爸爸將“戰(zhàn)書”拍在桌子上,滿面通紅:“高響想比賽?那我就會一會!當了這么多年隊長,還能怕了這小子?”
高響激發(fā)了爸爸久違的斗志,昔日豪情萬丈的爸爸終于回來了!
比賽那日,暑氣已消。地點是大家經(jīng)常活動的操場,布滿尖銳煤渣的橢圓跑道,中部的野草無人打理,野蠻生長,踏進去蚊蟲滿天。為確保安全,賽跑在野草中進行。近百米的野草區(qū)域,最先抵達的是贏家。
道聽途說的鄉(xiāng)親們都來了。在煤渣跑道上,擠擠挨挨的人群,猶如等待大戲開場,比運動員還興奮。
我遙遙地望見高叔叔,他腿打石膏,拄著雙拐,在阿姨的攙扶下走入人群。我們彼此都沒說話。
爸爸和高響背向觀眾,高蹺長入云端,一高一矮兩道剪影,如古代戰(zhàn)士一般威武霸氣。
哨聲吹響,兩道影子邁開“長腿”。年輕人和小孩子腳踏野草一齊奔跑。兩人拼盡全力,并駕齊驅(qū),滿世界都是塵土和嚶嚶嗡嗡的蚊蟲。突然,稍矮的剪影一條高蹺打歪,高響如魚雷般墜向草地。
爸爸發(fā)動沖刺,順利到達終點。
人群一擁而上,將高響扶起,他的臉色極其嚇人,一個勁兒喃喃:“雜草下面有土坑……”
高響揉著受傷的腳踝,狠狠地剜了我們一眼,和阿姨一起攙著高叔叔離開。
爸爸滿頭大汗,我和媽媽幫他卸下高蹺。我們坐在草地上,清風(fēng)在周圍環(huán)繞。
奇怪,明明贏了比賽,可我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
爸爸舉目望向遠方:“朋友反目,自家人打自家人,他是輸了,可我也沒贏啊!”
開學(xué)后,我坐在教室第三排,高響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一扭頭就能看見他。他的宿舍在我的隔壁,有時我們會在同一水槽洗涮,有時我在這個隔間上大號,他在旁邊隔間吹著口哨小解。
從前我們形影不離,現(xiàn)在卻形同陌路。
況且,由于現(xiàn)在爸爸看守體育器械室,為避免尷尬,高響只好放棄鐘愛的球類運動。體育課上,他獨自一人,利用自制的高蹺進行練習(xí),嘗試三連翻。失敗的次數(shù)遠遠多于成功的,“咚咚”山響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大家都來問我,高響暑假經(jīng)歷了什么,怎么一心向著枯燥的高蹺?
我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大概是不小心把這兒摔了吧!”
“噢!”同學(xué)們意味深長,尾音拉得老長。
很多次我都發(fā)現(xiàn),爸爸站在器械室的小屋里,透過斑駁的窗戶盯著那個蹣跚行走的小人兒,眉頭緊鎖,分外專注。
當高響終于順利完成三連翻,女生們的眼都迷了。他靠在粗壯的柳樹旁喘息,掌聲鋪天蓋地,高響一愣,謝幕般揮手致意。
他的舍友們交換眼神,撇下球拍向樹蔭跑去,將高響團團圍住,以手扇風(fēng),將水瓶遞給他。
他們就在那時盯上了高響。
因為高蹺,我造成的空缺很快被那些男生填補。
那些男生將折斷的拖把桿、竹竿等鋸成長度相同的一截截,用麻繩捆牢,制成底座稍粗、高度相同的高蹺。經(jīng)過高響的悉心指導(dǎo),男生們很快掌握竅門。晚自習(xí)結(jié)束,大家回到宿舍樓,一窩蜂擁向水池和廁所。唯獨他們四個,腳踩高蹺,浩浩蕩蕩,一邊喊著“讓一讓”一邊插進縫隙,躥到隊伍最前頭,迅速占據(jù)有利地形。
高響抱臂站在宿舍門邊,眼中有種“望子成龍”的驕傲。在眾人的嘖嘖贊嘆中,笑意漸濃。
我一直冷眼旁觀,高響真是糊涂,高蹺訣竅不傳給外鄉(xiāng)人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更何況,按照這四人的一貫作風(fēng),他們學(xué)習(xí)高蹺絕不會出于熱愛。搞不好,會害了高響!
為了鍛煉踩高蹺的平衡性和速度,不知誰的點子,高響和室友們居然發(fā)明了一種游戲——“高蹺籃球”。
顧名思義,踩著高蹺打籃球。
如此高難度的游戲,四個初出茅廬的新手,竟小心翼翼、步履蹣跚地開始了。誠然,他們比穿戴正常時速度慢了一大截;但是,他們擁有無與倫比的高度優(yōu)勢,“刷刷刷”地隨意扣籃,叫人眼花繚亂。這五人獨占球場一隅,在夕陽斜下的黃昏中,如同奔騰跳躍的巨塔,非常壯觀。
我來找爸爸吃晚飯,他隔著玻璃眺望那五座巨塔,勺子懸在嘴邊。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過神。
“高響親自來借的籃球?”我漫不經(jīng)心地把四喜丸子搗成碎末。
“他同學(xué),”爸爸寬容地笑了笑,“那孩子倔得很?!?/p>
“死性不改!”我哼哼。
“倔有時候能成事,有時候能壞事。比如,他堅持不懈地教四個沒有基礎(chǔ)的小伙兒學(xué)會了高蹺,這就是‘倔的功勞。”
“您真覺得他們誠心誠意想學(xué)?我看,是另有所圖吧。”
“別管他們的目的,至少現(xiàn)在,高響挺有領(lǐng)導(dǎo)風(fēng)范?!?/p>
球場上,四個力竭的男生氣喘吁吁靠著籃球架。高響仍生龍活虎,仿佛高蹺上才是他的“平地”。一記精準扣殺,引得歡呼連連。男生們望著“高人一等”的高響,如同仰視夜空中明亮的星星。
時間一打眼兒滑到十月中旬,本以為五人籃球隊會因凜冽的寒風(fēng)放棄打球,誰想,他們出人意料地剪裁了五條長褲,條條長約一米八,嚴絲合縫地蓋住高蹺,使人蹺融為一體,實打?qū)嵨鍌€身高超過兩米的“巨人”。他們在場上飛馳時,既魁梧又詭異。
這天,下課鈴響后,我如往常端著飯盒顛顛地跑向器械室。爸爸正站在操場邊,揮動雙臂,大聲呼喊,密密麻麻的黑影如歸巢倦鳥般向我們涌來。器械室閉門的時間是下午六點,過了六點,爸爸會吆喝著學(xué)生們將器械還回來,并且不再借出。
驀地,七八個高矮不一的身影從器械室后面的小樹林鉆出來,他們剛剛吞云吐霧完畢,身上散發(fā)著嗆人的味道。其中一個走到爸爸面前:“老師,別急著關(guān)門呀!我們手癢了,想打幾把乒乓球,等我們一會兒唄?!?/p>
爸爸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這個吊兒郎當?shù)?,正是反咬被爸爸傷了腳踝,害得爸爸從保安貶為管理員的男生!
冤家路窄,兩個月后,這些人又來找爸爸的茬!
“六點關(guān)閉器械室是學(xué)校的規(guī)定,只要身在學(xué)校,就必須遵守規(guī)定。”爸爸目不斜視,指揮學(xué)生們走向器械室。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管您同不同意,我們都要打。您可別硬擋,上次您傷了我的腳踝,這次您想傷哪兒?”男生戲謔道,他的同伴哄笑不止。
眼看爸爸受辱,我的腦袋一陣嗡鳴?!拔?!”我不客氣地大喊,“你們注意點,不要得寸進尺!”
“哎喲,這回還帶了幫手!”
歸還器械的學(xué)生瞥見他們,無不遠遠繞開。沒有別的辦法,我和爸爸只能并肩擋住器械室大門。
“老師,您看清楚,我們有八個人,您歲數(shù)不輕了,這小子似乎比我們小。想硬碰硬,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實力?!闭f話間,最兇悍的兩三個男生上前對我們推推搡搡。我抓牢爸爸的手腕,盡管挨了幾拳,雙腳卻如樹根般生長在地面,這一次,不再是球拍的問題,而是關(guān)乎我們的底線和尊嚴!
眼看我和爸爸筑成的矮墻將被擊垮,忽然遠處傳來熟悉的嘶吼:“干什么呢!住手!住手!”
五個巨塔般的身影從天而降,螃蟹一般張牙舞爪地跑來。
我一陣驚喜,我們有幫手啦!真正的幫手!
愣神時,我被一記重拳直搗臉部,天旋地轉(zhuǎn),濃重的血腥味襲來。鼻子被家境殷實的男生打出血,急火攻心,我正要奮起反擊,高響的吼聲如霹靂炸響:“你敢打我的朋友,活膩歪了!”
一米八的“長腿”披荊斬棘向男生的肚皮襲來。
那畢竟是高蹺,底部尖細,重擊一次,能要半條命。
男生像球一樣溜溜滾出老遠,掙扎半天才坐起,齜牙咧嘴捂著肚皮,“哎喲喲”干嘔不停。
他的同伙想報仇,只見五個身高夸張的巨人居高臨下看著他們。長褲蓋住高蹺,夸張的長腿顯得極其駭人。飛揚跋扈的他們一下泄了氣,喃喃著:“籃球隊啥時候進了這么高的球員……”一個個縮頭縮腦如烏龜。
他們慌慌張張將男生攙起,男生不甘心地揮舞拳頭,高響佯裝不在意地活動“長腿”,目光鋒利如刀。
那伙人狼狽逃竄,我擦了一把流進嘴里的鼻血。
高響看了我們一眼,我和爸爸也望著他。
“謝謝你啊?!蔽覀冋f。
“別誤會,我只是不想乒乓拍被這些畜生弄臟了?!备唔憫醒笱蟮?。
“那也謝謝你。”我誠心實意地說,心底“咕嘟”“咕嘟”冒出無數(shù)朵小花。
那踢得敵人日月無光的一腳很快讓高響的大名風(fēng)靡校園。那一腳,輕一點不疼不癢,狠一點恐怕致命。不輕不重,卻使那個團伙聲名狼藉。
男生們肯定已知曉高響他們的巨人身高拜高蹺所賜,卻一直沒招惹他們。高響身上有一股狠勁,與高度無關(guān),是一種氣度。
高響多了很多崇拜者,無論走到哪里,總有人對他竊竊私語。
我對高響的印象雖改觀許多,他卻不怎么跟我說話。唯一的起色是,他會主動去體育器械室找爸爸借乒乓拍了。
可是,高響沒風(fēng)光兩天,上課時竟被破門而入的警察帶走了。
那男生的爸爸在縣城當官,他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和傷痛,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高響的罪名是蓄意傷害。
可惜當時沒有攝像監(jiān)控,男生的同伙紛紛作偽證,男生家人竟從醫(yī)院搞到傷殘證明,可他明明兩天后就活蹦亂跳地滿校園尋找新狩獵目標。
我和爸爸以及一眾目擊者為證明是男生先挑釁而費盡口舌,可一切努力都不如一個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爸爸。
因為尚未成年,高響在少管所待了半個月。臨行前,他通過同宿舍的兄弟,把那雙可媲美利器的高蹺儲存在爸爸守護的器械室。
半個月后,高響重回學(xué)校,第一件事就是沖到體育器械室,在爸爸的幫助下穿上高蹺。兩人整個過程默契一致,相顧無言。
高響邁著“一米八”的長腿,獵犬般滿教學(xué)樓搜尋。所到之處,無不掌聲雷動。
以囂張男生為首的團伙早已聽到風(fēng)聲,小短腿卻根本跑不過長得嚇人的大長腿。高響的胸膛一在教室窗邊閃現(xiàn),幾人立刻爛成一攤稀泥。
高響的腦袋剃成禿瓢,青色頭皮頗為扎眼。不知是否是高強度勞動所致,他變得瘦骨嶙峋。一雙牛眼也進化成鷹眼,鼻孔朝著團伙,如兩只深不見底的黑洞。
“想讓別人真正怕你,就得會踩高蹺?。 ?/p>
高響高高抬起一只腳,那支高蹺隔著窗戶伸進教室,幾乎頂在男生臉上。
說罷,他轉(zhuǎn)身離開。
男生哆嗦著,他的同伙也哆嗦。男生打了一個激靈,捂著褲襠往男廁跑去。同學(xué)們這才看清,男生的臀部,竟印著一塊地圖般不規(guī)則的濕印。
高響進少管所這件事兒鬧得挺大,不少家長給學(xué)校打電話、寄信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少年犯同處一個教室。
空缺的半個月對高響的學(xué)習(xí)影響很大,他的成績每況愈下,考試排名和年級人數(shù)完全持平。
這天晚自習(xí),我們幾個班委和班主任被保安隊長喚到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明如白晝的白熾燈下,高響和他的舍友低頭肅立,腳邊橫七豎八堆著十支高蹺。
不一會兒,爸爸氣喘吁吁趕到,八成是從前的保安同事向他通風(fēng)報信。
教導(dǎo)主任神情激憤地向我們講述事情原委,五人逃了晚自習(xí),趁著夜色溜到圍欄邊,想借助高蹺跨過圍欄。幸好保安隊長聽見響動,通過監(jiān)視器發(fā)現(xiàn)黑暗中鬼祟的身影,立刻督促保安隊抓個現(xiàn)行。
主任激動得胸膛起伏不絕:“你們的班主任和班委都在這兒,告訴他們,你們打算做什么?!?/p>
“去網(wǎng)吧打游戲……”幾個男生唯唯諾諾。
我早料到,他們練習(xí)高蹺絕不是為了走正途。可惜,高響那么信任他們,卻被當槍使。不知該譴責他們太狡猾,還是高響過于愚鈍。
高響沒有認罪,甚至沒有張嘴。他偷偷瞥了我一眼,眼睛亮晶晶。
我忽然想到,高響壓根不會打游戲。他已經(jīng)有“蓄意傷害”的前科,怎能冒險做根本不會的事情呢?
如果檔案再被記一筆,高響會被開除呀!
爸爸也急了:“主任,您聽我說,我是蹺鄉(xiāng)高蹺隊的隊長,這幾個孩子是按照我的要求訓(xùn)練,為元宵表演做準備。他們都是好孩子,怎么會翻墻上網(wǎng)呢?要怪就怪我吧,大不了我不再看守器械室,做清潔工也一樣?!?/p>
主任抬手打斷爸爸:“他們已經(jīng)承認,您現(xiàn)在想幫忙翻供,恐怕晚了?!?/p>
“你們四個,記大過一次,不能讓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主任嚴厲地瞪著他們,“高響,你已被記過一次,按照校規(guī),理應(yīng)開除。這次對你網(wǎng)開一面,你自己選擇,是退學(xué)還是在全校面前念檢討。”
時間瞬間停止,空氣躁動難耐。高響那樣的硬骨頭,真擔心他一氣之下一走了之。好久,他終于慢慢地、輕輕地說:“我愿意做檢討。”
我們長舒一口氣,爸爸欣喜地摸著他的后腦勺:“不錯,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
高響望著我們,波瀾不驚道:“謝謝你們。”
謝我們?謝在何處?我和爸爸都摸不著頭腦,路是你自己選的呀,高響!
周一的升旗儀式,最后一項是“國旗下講話”,由高響代替上場。
每個班級都在竊竊私語,高響的大名無人不知曉。那幾個被高響教訓(xùn)的男生躁動不安,大概他們夢想著這一刻,已經(jīng)很久很久。
高響旁若無人地走上臺,話筒被擺弄得吱吱叫,全校鴉雀無聲。
他面向我們,神情平和?!按蠹液茫医懈唔?。很多人都知道,我很會踩高蹺,就像你們擅長讀書一樣。我相信,條條道路通羅馬,哪怕不在學(xué)校念書,我也能通過踩高蹺抵達燦爛的明天。所以,從今天、從此刻起,我將為上天賜予的珍寶拼盡全力。我也相信,我會比你們更早到達勝利的終點。因為,瞧我,我會飛??!”
不顧校長的阻攔,高響繃緊肌肉,腳下發(fā)力,一個漂亮的三連翻,從國旗臺平穩(wěn)落到地面。
“再見啦,我的學(xué)生時代!”高響將雙手擴成喇叭,大聲吶喊。
我詫異地瞪著眼睛,繼而與大家一齊賣力鼓掌。
我終于明白那晚高響為什么與舍友試圖翻過圍欄,為什么同意在大庭廣眾之下做檢討,為什么感謝我和爸爸。
在我們無意識的鋪墊和幫助下,高響演了一場好戲。
我把手都拍紅了,高響的舍友把喉嚨都喊破了。
高響終于實現(xiàn)了觀看廟會那晚許下的諾言,他要去追求夢想、追隨自由了。
在數(shù)千人面前,高響完成了學(xué)生身份的驚艷謝幕,開啟了高蹺手身份的隆重亮相。
放寒假那天,正趕上大寒。我乘坐好久的長途汽車回家,雙手通紅皸裂,臉頰也凍得硬邦邦的。盡管媽媽為我張羅著吃吃喝喝,爸爸卻對我平平淡淡。他的心啊,全在高響那兒呢!
這是高響成為職業(yè)高蹺手的第三個月,由于訓(xùn)練刻苦、表現(xiàn)突出,被隊員們私下評為“隊長候選人”。
元宵節(jié)近在眼前,隊員們?yōu)樾乱淮螐R會躍躍欲試,每日頂著寒風(fēng)在場上翻騰跳躍,好不熱鬧。
日頭稍暖,高響這小子又閑不住,一定要再舉辦一次高蹺賽跑,運動員依然是他和爸爸,賽場和規(guī)則不變,我們作為親屬必須到場。
非常晴朗的一天,我和媽媽站在一起,腿傷痊愈的高叔叔和阿姨站在一起,不同的是,我們的距離近了,相互點頭示意。我們身后,烏泱泱一眾瞧熱鬧的鄉(xiāng)親。
哨聲響起,高響和爸爸邁開“長腿”,踩著殘雪,向遙遠的終點奮力奔跑。所有年輕人和小孩都一起跑著,滿世界都是熱鬧的喊叫。
高叔叔忽然湊過來,輕聲問我:“你猜,這次誰會贏?”
“不重要,”我微笑著,“朋友之間,沒有輸贏。只要為同一個目標共同努力,我們,都是贏家?!?/p>
高叔叔點點頭:“有了高響,你爸爸不會擔心蹺鄉(xiāng)后繼無人啦。你盡管好好讀書,你有你的成長方式,高響有他的。只要能長成大樹,就是好苗子?!?/p>
我望著遠方,永遠湛藍的天空下,兩道逆風(fēng)飛奔的影子,凝聚成永恒的兩個光點。
恍惚中,年幼的我和高響出現(xiàn)在腦海里。我們在林立的高蹺間穿梭,和著稚嫩的童聲歡笑,肩并肩跑向一支支高蹺指引的共同方向。
哨聲尖銳,他們,已抵達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