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琴
“這個裝飾不錯。”安德烈對我說,“我們可以把它掛在圣誕樹頂上?!?/p>
安德烈是我的表哥。還有幾天就到圣誕節(jié)了,我像尾巴一樣緊緊粘在他身后,跟著他一起裝飾圣誕樹。大多數時候我都在幫倒忙。比如幾分鐘之前,我自告奮勇要把外婆的天使雕塑掛在圣誕樹最頂端。我拖著兩條胖胖的小短腿,費力地爬到梯子上,結果一個趔趄摔了下來。安德烈接住了我,可是那個天使雕塑卻落在地上,砸了個粉身碎骨。
“小孩子就是討厭?!卑驳铝矣美铣沙种氐目跉饪偨Y道。他已經十三歲了,所以他的話非常有權威性。去年,安德烈和我還在雪地里廝打成一團,從白雪覆蓋的小山坡上骨碌碌地滾下去,活像兩個圓滾滾的元宵。今年,安德烈的個子忽然躥高了一頭,臉上也冒出了幾顆粉刺。那些粉刺仿佛是童年的分水嶺,安德烈搖身一變,頓時成為了一個憂郁而深沉的少年,和我這種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再也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了。
不過現(xiàn)在可不一樣,我戴罪立功了。我撅著屁股從外公的柜子深處翻出一個銀色的橢圓形裝飾,縱橫交錯的格子花紋讓人想起針葉間的松果。我把這個銀色的大松果端端正正掛在圣誕樹的最頂尖,剛好填補了那個天使雕塑的空缺,就連安德烈也不得不贊許地點了點頭。
外公從門外走進了客廳,一路抖落肩膀上的雪花。他懷里抱著一堆剛剛劈好的柴火,正準備塞到噼啪作響的壁爐里去。就在這個時候,他抬起頭看見了樹頂上那個銀色的裝飾品。他一下子把柴火全扔在地上,情緒激動地揮舞著手臂,還罵了一句臟話。我和安德烈都驚呆了——家里的長輩從來不會在我們小孩子面前罵臟話的。
“上帝呀!”外公喊著,“那是我的手榴彈!我的手榴彈!”
外公是個退役老兵,他發(fā)起脾氣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于是安德烈偷偷地帶著我從后門溜了出去。我們決定去鎮(zhèn)上,安德烈想去漫畫店,而我想去看圣誕老人。每逢圣誕節(jié),購物中心里總會有圣誕老人。小朋友們排成一排,依次坐在他的大腿上,把自己的圣誕愿望講給他聽。
圣誕老人面前已經排起了一條長龍。小孩子們牽著父母的手,滿懷希冀地站在隊伍里。安德烈不想陪著我一起等。首先,商場里人多眼雜,他可不想讓同學們撞見自己帶著六歲的蠢表弟出來逛街,那太跌份兒了。其次,他懶得排隊。他把我一個人扔在隊伍最末尾,讓我完事以后到對面的漫畫店去和他會合。
我站在隊伍里,百無聊賴地單腳跳來跳去,把身體的重量從左腳換到右腳。時間過得可真慢,終于要輪到我了。排在我前面的金發(fā)小姑娘正坐在圣誕老人的腿上,滔滔不絕地描繪著她夢想中的獨角獸。圣誕老人敷衍地點著頭,不停地抬手看著腕表。小姑娘的話音剛落,他突然站起了身,差點把猝不及防的小姑娘摔在地上。
“時間到了,孩子們。”他往上提了提褲子,轉身就要走,“我要下班了?!?/p>
“嘿!你站住!”我站在原地愣了幾秒,然后氣惱地喊了起來,“我等了好幾個小時!”
“那可真不走運,是不是?”他一面飛快地往外走著,一面嘲笑地模仿著我的語氣——我正在換牙,一說話就呼啦啦地漏風,“也許下一次,你就能學會把時間花在正經的地方,而不是在這里等著見圣誕老人?!?/p>
“站??!等等我!”我氣得直跺腳。這個圣誕節(jié)本來就夠不順心了。媽媽懷孕九個月了,正在醫(yī)院里待產,爸爸和姨媽都在病房里陪著她,把我和安德烈扔給了外公外婆。
圣誕老人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每個圣誕節(jié)我都要排隊和商場里的圣誕老人聊天合影。可是今天等了這么久,我卻什么都沒等到。胸中積攢著多日的委屈,我真想咧開豁著牙的嘴哇哇大哭一場。
圣誕老人還在快步朝商場的出口走去?!罢咀?!” 我在后面不依不饒地喊著,邁開兩條小短腿追了上去——
他在街道的拐角處停了下來,一只手在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急切地翻找著。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圣誕老人在掏些什么呢?是紅白相間的拐杖棒棒糖,還是召喚馴鹿的小鈴鐺?我不再叫喊了,而是彎著腰蹲在了灌木叢后,睜著大眼睛好奇地觀望著。圣誕老人終于把手從他的口袋里伸出來了——他的手里握著一支煙。他迫不及待地扯下了嘴上亂成一團的假胡子,把香煙塞進嘴里。緊接著,他又開始在另一個口袋里翻找著,也許是在找打火機,或者是一根火柴??墒撬罱K什么都沒找到。他氣急敗壞地轉身踢了一腳路邊的垃圾桶,又痛得跳著腳罵罵咧咧起來。
這可真是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哈哈直樂。圣誕老人滿臉狐疑地轉頭看了一眼我藏身的灌木叢。我趕緊用雙手捂住嘴,捏著喉嚨從指縫里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喵——”。
圣誕老人嘟嘟噥噥地轉過身走了,他可能以為剛才踢垃圾桶時驚到了一只流浪的小貓吧。我忍住笑,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追蹤圣誕老人。他繞過了兩個路口,往左走,再往右走。其間他拐進了一家便利店,出來的時候腋下夾了兩瓶酒,手里還捏了一張皺巴巴的彩票。終于,他停在一座房子面前,打開門走了進去。
門在他身后關上了。我這才回過神來,轉身環(huán)顧四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周圍的一切景物都格外陌生。我只顧著一路跟蹤圣誕老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我左右張望了半天,只能無可奈何地走上前去,敲響了圣誕老人的家門。
我用力敲了好一會兒,房門才打開。圣誕老人已經脫下了他那雙笨重的黑色靴子,手里還拎著一個晃晃悠悠的酒瓶。他不耐煩地低下頭盯著我。
“你是什么人——”
“我是跟著你來到這里的?!蔽艺f,“我找不到家了?!?/p>
他半張著嘴,露出呆若木雞的神情,仿佛我在說某種外星語言。我仰著臉和圣誕老人對視。電光石火間,他忽然認出我來了。
“嘿!你是商場里那個煩人的小孩!你怎么在這里?你到我家來干什么?”
“我等了你好幾個小時,你都沒有讓我坐到你的大腿上?!蔽夜虉?zhí)地說,“所以我跟著你到你家來了?!?/p>
“什么——你這個討厭的小崽子,快點回家去!”
“我不認識回家的路?!?/p>
圣誕老人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太陽穴上的青筋繃得緊緊的,似乎只要稍微一碰,就會像香檳的瓶蓋一樣“嘭”地炸開來。過了很久,他終于緩過了一口氣,強忍著怒火問我:“你家的大人姓什么?”
“我的外公姓懷特?!?/p>
他踢踢踏踏地走進廚房,開始在一個黑色的大本子里面翻找這座小鎮(zhèn)上關于“懷特”的電話號碼。很快,他就打通了電話,對著話筒唧唧咕咕地說著什么:“……你的孫子……對,我找到了你的孫子……快點來把他接走……我的地址是……”
趁著他打電話的工夫,我悠然自得地在屋子里轉了幾圈。傳說中圣誕老人都住在北極,但是這個圣誕老人卻住在離北極很遠很遠的一個矮小而雜亂的房間里,地上扔著啤酒易拉罐和快餐店的包裝紙,角落里散發(fā)著一股霉味。
圣誕老人打完了電話,站在客廳里抱著胳膊,和我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名字?”過了很久,他終于開口問。
“喬瑟夫張。你可以叫我喬伊。”
“喬伊?我要把這個名字記下來,寫在壞孩子名單上?!彼箽馐愕卣f,“你姓張?你是中國人?”
“對?!蔽矣悬c驕傲地說,“我的爸爸是中國人,媽媽是美國人。”
“哦,你是個小混血?”他漫不經心地問道,筋疲力盡地走到沙發(fā)邊躺下來,把兩條腿伸直了一點,“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我不喜歡這個問題。成年人從來不會互相問: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他們只會用這種問題來耍小孩子玩。我轉過頭,打量著他桌子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一個淡黃色頭發(fā)的小男孩,鼻子上還有星星點點的雀斑。
“那是你的兒子嗎?”我問。
他點了點頭。我又問:“那你兒子更喜歡你,還是更喜歡他媽媽呢?”
他愣了一下,忽然爆發(fā)出一陣笑聲。他笑起來的時候連呼帶喘,像一臺破舊的管風琴。
“你真是個狡猾的小孩子,是不是?我想,我兒子應該是更喜歡他媽媽吧。畢竟從他六歲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p>
“為什么?”
“我和我妻子離婚了,他被判給了媽媽?!笔フQ老人盡可能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后來他們去了國外……我連贍養(yǎng)費都拿不出來,哪能買得起機票去看他?”
他依然嘻嘻笑著,笑得整張臉皺成一團,像一個核桃。那樣子比哭還難看。
“你多大了?”他突然問我。
“我六歲了,很快就要七歲?!?/p>
“我兒子當時也像你這么大?!彼f著,神情有點兒恍惚,“他想當拳擊手!嘿,真是個帶勁的小伙子!他總是纏著我,想叫我陪他練拳擊,可我總是在忙著和他媽媽吵架。我每次都對他說:自己玩去吧,不要來煩我。后來他就跟著他媽媽走了……他再也沒有來煩我了?!?/p>
“我沒有家。在這個世界上,我永遠是個局外人?!彼j然地說著,低頭盯著自己微凸的肚腩,“我四處奔波,換了好幾份工作,和哪個圈子都沒法融為一體。你能明白嗎?喬伊?你能明白這種感覺嗎?”
我認真地思索了一會,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圣誕老人自嘲似的咧嘴笑了:“我干嗎跟你說這些呢?你是個小毛孩,能明白什么?”
“我能明白一點點?!蔽衣掏痰鼗卮穑拔以诿绹臅r候,我的親戚們都是金頭發(fā)的。等我跟著爸爸回中國時,那些親戚都是黑頭發(fā)的。他們彼此之間都長得很像,可我長得不像他們中的任何人。他們有他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不一樣。”
他驚愕地看了我一眼。
“喬伊,你是個很聰明的小孩,是不是?”
“不,我不聰明?!蔽矣昧Φ負u著頭,“梅根和妮基都說我是個傻蛋?!?/p>
“她們是誰?”
“是我班上的女生。”
“她們?yōu)槭裁催@么說?”
“因為,”我遲疑了一下,“因為我說我長大以后想當圣誕老人。她們說這是不可能的?!?/p>
“為什么不可能?”他說,“你看,我都能當圣誕老人——”
“因為我長了一張亞洲臉?!蔽矣悬c傷心地說,“她們說圣誕老人都是白人。亞洲人是不能當圣誕老人的?!?/p>
“滾她們的蛋!”他有點粗暴地說,“聽我說,喬伊,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都可以!不管是拳擊手,還是圣誕老人……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既然有白色的圣誕老人,當然也有黃色的圣誕老人!除此之外,還有黑色的圣誕老人……什么樣的圣誕老人都有!”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彼攀牡┑┑卣f。
“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中國的圣誕老人?!?/p>
“你收到的圣誕玩具上面,不都寫著‘中國制造嗎?”
他似乎對自己的機智感到很滿意,不由得嘎嘎大笑起來。笑了一會,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喉嚨深處發(fā)出渾濁的雜音,聽上去像是一輛啟動不了引擎的老轎車。
“再說了,圣誕老人不是喜歡穿紅色的外套嗎?”他一面說,一面絞盡腦汁地思索著,“大家都知道,紅色是中國人的顏色?!?/p>
他說得真有道理,我不禁高興起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外公和外婆都站在門口。外婆一下子就把我抱進了懷里,又哭又笑地親著我:“我的喬伊!我親愛的小南瓜派!”
外婆總是管我叫小南瓜派。往常我會覺得難為情,一貓腰就躲開了??墒墙裉煳艺驹谠?,溫順而羞赧地接受著她的親吻。外公則向前邁出一步,緊緊握住圣誕老人的手,沒完沒了地搖著:“謝謝您,好心的先生!” 在他們身后,安德烈有些羞慚地耷拉著腦袋,齜著牙揉了揉紅得發(fā)亮的耳朵??礃幼釉跊]找到我之前,外公曾經揪著安德烈的耳朵大發(fā)了一通脾氣。
外婆終于放開了我,撲上前去給了圣誕老人一個熱情的擁抱,又在他的面頰上左右親了親,嘴里高喊著:“哦!上帝保佑您!”圣誕老人局促不安地傻笑著,似乎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的耳朵根也紅了。
外公把我抱上了汽車后座。他發(fā)動了車子,我們要回家了。圣誕老人忽然從后面追上來,摘下頭頂上軟塌塌的圣誕帽,從車窗外塞進我手里。
“圣誕快樂,小喬伊?!彼卣f,“你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非常棒的圣誕老人。”
他的帽子上染著一股酒味和煙草的味道,但是我還是把帽子扣在了頭上。車子慢慢開遠了,我趴在車后窗的玻璃上向圣誕老人揮手告別。他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長,微禿的頭頂在路燈下閃著一圈圣潔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