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他現(xiàn)在還不想回家。
迎著刺眼的夕陽,他開得很慢。在沿江路漫無目的地跑了一段后,他突然轉(zhuǎn)去了大嶺山。一位朋友曾跟他提過,站在大嶺山之巔,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來這座城市工作、生活二十多年了,他還從沒認真看過這座城市的全景。
此刻,他很想一個人去站站,看看。
暮靄蒼蒼。站在觀景臺邊緣,遠眺一池斑斕的燈火,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第一次,他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是高低起伏、連綿不絕的。一種從喧囂中滋生的空空蕩蕩之感,油然而生。腳下是萬丈深淵。涼颼颼的山風,鉆進褲管,沿尾椎流到后腦,激起一股往下墜落的恐懼。他下意識地抓緊欄桿,想到尼采的那句話,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月光清亮起來。他記起今天是周末。本來約好幾個朋友一起吃晚飯聊聊的。他將被破格提拔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同時,一連串說不清、道不明的誹謗,也隨之而來。但他關(guān)閉了手機。下山時,他鬼使神差地將車又開回了單位。
今夜,他想徒步回家。
出門幾十米就是沿江路,往河邊下了緩坡就是綠道。
銀白的河床里,靜水深流,寂然無聲。夾道的樹叢間,散布著稀奇古怪的蟲鳴,天籟般好聽。他貪婪地深吸著夏夜的涼氣,穩(wěn)健地走在塑膠跑道上?;秀遍g,他覺得身后,留有一串清晰的腳印。
在綠道盡頭翻上路面,向南,轉(zhuǎn)入一條商業(yè)街。街兩邊店鋪林立。流光溢彩的招牌和燈箱,讓他有片刻目眩。都這時候了,依然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一家超市的音響,正不遺余力地播放著流行歌曲。這條他每天經(jīng)過的街道,原來如此繁華。自己從前的熟視無睹真不應(yīng)該。
轉(zhuǎn)出商業(yè)街,穿過工業(yè)區(qū)馬路,就進入明月大道了。從商業(yè)街拐進工業(yè)區(qū),好像拐進了另一個世界。熱鬧突然漸行漸遠,消逝大半。馬路上,除了偶爾駛過的貨柜車,幾乎沒有行人。站在梧桐樹間的路燈,灑下斑斑點點的光。突然,他發(fā)現(xiàn)在一家工廠的后門口,好像躺著一個人。
他清除腦子里一團亂麻的想法,一步步走近。
這是一位全身臟污,身形壯實,大約五十多歲的女人。她穿著一套破舊的粗布工裝,左腳挑著一只女式布拖鞋,右腳底壓著一只男士塑料拖鞋。女人的睡姿,很像法國印象派油畫里,那些豐腴的睡美人。她身體橫截門口,就著斜坡躺著。頭枕交叉的雙臂,胸腹坦然地面對夜空,居然還蹺著二郎腿。均勻的鼾聲,透出香甜的氣息。
斑駁的月色下,女人青紫的臉上,仿佛浮著一層油潤潤的,純真的笑意。她不像是撿垃圾、收破爛的人。討薪的?似乎也不像。更像是一位精神失常者,一位什么都不需要考慮的棄婦。她有家人嗎?為什么會淪落街頭?也許,她好好洗個澡,換身衣,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會是一位美麗的母親。猜測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很可笑。自己根本沒資格同情她,也沒有責任和義務(wù),去猜測她的身世和來歷。
白天的燥熱消退殆盡。他還有較長的一段路要走。平常,他很少這么晚不回家。偶爾晚歸,總有電話先打回去。他掏出手機,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手機恢復信號之后,一股腦蹦出十幾條未接電話和未讀信息。母親、老婆和兒子都問他啥時候回來,干嗎還不回家。兒子和兒媳婦在鬧離婚。母親的股骨頭手術(shù),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但,還是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該想的想一遍就煩,不該想的想一千遍還想。徜徉在明月大道,他和月光下的影子,無休止地辯論著。他反復地肯定著,影子卻毫不客氣地否定著。他告誡自己,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擔心。影子卻告訴他,你得想清楚一切,凡事都值得擔心。這條路的左邊,居然有一片香蕉林,右邊居然有一望無垠的菜地,其間還夾雜著菜農(nóng)的窩棚。這些,好像都是他從未見過的。他懷疑自己正走在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他仰臉搜索星空,低頭張望四野,一切都曼妙無比。
到了他夜夜棲息的小區(qū)。在崗亭保安異樣關(guān)注的目光下,他壓抑著喘息,從容地走進甬道,朝2棟走去。輸密碼,開門;進電梯,出電梯;開鎖,進家門,換鞋,走過客廳。一切照舊。他伸頭看看母親的臥室,夜燈闌珊。蜷縮在沙發(fā)上的妻子鼾聲正順。負痛而眠的母親,也一臉安詳。
當他赤條條躺進浴缸時,才再一次回想下午張醫(yī)生的電話?!澳恪m然是晚期,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你要抓緊時間入院治療,我們會盡全力?!币凰查g,不可遏制的淚水,決堤般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