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
正如星洲無星洲炒米一樣,海南并沒有海南雞飯。
我去了海南島,到處找,找不到,又問過一位在海南島住上五年的長輩,他也不曉得,問海南島的本地人,他們說:“有呀!”給我吃的,不是印象中的海南雞飯。
那么海南雞飯到底是誰發(fā)明的呢?
追溯起來,應(yīng)該是歸功于新加坡“瑞記”餐廳的老板莫履瑞這個人。這么說,也許有許多海南人不同意,但這篇文章不過是拋磚引玉,如果有更正確的資料,請寄下。
莫履瑞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從海南島過番來到新加坡,以賣雞飯為生,他和一般小販擔了一支扁擔不同,是很有力氣地兩只手,提著兩個竹籠:一個裝雞,一個裝飯。飯是以飯球形式做的,扭得窩窩實實,圓圓胖胖。
莫履瑞這個做法,也許是看過海南島的親朋戚友做過,所以說海南雞飯出自海南也沒錯,只是在海南島失傳而已。
當今東南亞各地都出現(xiàn)海南雞飯,國際酒店的咖啡室或房間服務(wù)中,海南雞飯更和云吞湯、印尼炒飯、叻沙等被列入“亞洲特色”的菜牌中。
但是,所謂的海南雞飯,只不過是普通的白斬雞和白飯,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兒,真正的海南雞飯,做法繁復(fù)。
用大量的大蒜連皮和生姜在油中爆了一爆,再將一把蔥卷起來,還有馬來人叫作“巴蘭”的香葉,一齊塞進雞的肚子之中。雞外皮抹鹽。
煮一大鍋水,一滾,加一匙鹽,再滾,再加,憑經(jīng)驗看應(yīng)該有多咸。
把雞放入湯中,燙個五分鐘,撈起,過冷水河。水再滾,再燙。三次或四次,看雞的大小,不能死守陳規(guī)。
最后把雞掛起來風干。
燙過雞的水上面有一層雞油,拿來放進鑊中爆香干蔥頭,再把米放進去炒它一炒,炒過的米放進另一個鍋中炊,炊飯的水也是用剛才燙雞的湯,用一半。另一半留下,加高麗菜和冬菜,成為配湯。
還有一說,是把生米放進一個漏斗形的鐵鍋中,下面滾水蒸之,見過莫履瑞做的老朋友們這么流傳出來。
炊完的飯肥胖,一顆顆獨立,包著一層雞油,發(fā)出光彩,一見此飯,方能稱上正宗。偶爾在飯中吃到爆得略焦的干蔥粒,更香。
吃時淋上醬油,單單是白飯,不吃雞肉,已是天下美味,無處覓。
說到醬油,一定要用海南人特制的又濃又黑,帶著焦糖味道的。如果看到餐廳供應(yīng)的醬油是普通的生抽或老抽,那么不用試,也知道一定不好吃。
醬油架上還有少不了的一罐辣椒醬和一罐姜茸,用吃完的花生醬玻璃瓶盛著,瓶的外表有一個個凹凸的格子,形狀有如一個裝紅酒的木桶。
辣椒醬各家制法均不同,有濃有稀,有些很辣,有些微辣,其中加醋、姜茸則不可不用雞油拌之,沒看到雞油的姜茸,也不正宗。
用這三種醬料來點雞肉。雞一叫就是半只或一只,斬件上桌,碟底鋪有黃瓜片,有時覺得黃瓜比肉好吃。
雞肉是什么狀況之下最完美的呢?絕對不能全熟。全熟就像吃鞋底,要骨頭周圍的肉略微桃色,雞的骨髓還是帶著血的,才算合格。
雞不能太肥,也不可太瘦,數(shù)十年前的“瑞記”,已學(xué)會品質(zhì)控制,在馬來西亞的昔加末地區(qū)有一農(nóng)場,專養(yǎng)走地雞,到時候就運來新加坡。
懂得吃海南雞飯的人,最享受是那層皮,當今流行所謂的山芭雞,都太瘦。雞皮不肥不好吃,皮和肉之間有一層啫喱狀的膠汁,最上乘了。當時不知道什么叫膽固醇,也沒有污染,吃雞的皮,吸骨中的髓,大樂也。
嫌肉吃不夠,可多叫一碟雞雜,里面有雞心、雞肝和雞腎、雞腸等,蘸著醬油吃,也是極品。
吃雞,噬出骨頭方有滋味,我對目前的去骨雞飯很不以為然?!拔娜A”酒店的收入,很大部分靠賣它的雞飯,也是去骨的,游客不懂得這個道理,現(xiàn)代人又怕吃得太肥,以為“文華”是最出名最好吃,也不必和他們爭辯。
目前尚存古味的店鋪,還有海南二街(Purvis Road)的“逸群”咖啡室,另外有“七層樓”餐廳,在新加坡其他的,肚子餓時,也許還吃得下吧。
香港海南雞飯也是流行,但學(xué)其樣,不學(xué)其神,連醬料也不像樣,別說雞肉和飯了,大剌剌、擺出海南雞飯的名堂,甚不知恥。
至于老店“瑞記”,老板莫履瑞和友人黃科梅先生,以及跑娛樂版的記者黃哥空及家父蔡文玄交情甚篤。莫先生當年已懂得廣告之力量,有科梅先生撰文贊之,又有哥空先生常帶一群歌星光顧,再在家父所編雜志《南國》長期登廣告,結(jié)果生意滔滔,“瑞記”成為游客非去不可的景點。
可惜據(jù)說公子乘摩托車撞死,莫先生無心做下去。“瑞記”目前丟空在密駝路,但至今尚未拆除,路經(jīng)此地常去憑吊,唏噓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