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與百感交集的旅程（5）

朱偉+余華

緊接著就是《活著》?！痘钪返钠€不到12萬字，大約是他寫得最短的長篇。記得90年代初，我們曾在一起說到長篇小說的容量，余華的觀點，長篇的篇幅，15萬字內(nèi)就夠了，讀著不累。

表面看，《活著》的結(jié)構(gòu)有點笨。由一個類似他自己當(dāng)年在文化館下鄉(xiāng)采風(fēng)的身份，引出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的講述。其實，以“我”的視角看老人，凸顯了油畫色彩斑駁的畫面感。小說開頭，“我”看到老人的脊背與牛一樣黝黑，犁開的田地像“水面上掀起的波浪”，老人唱起粗啞蒼老古樸的歌，正是這畫面，深深感動了張藝謀。老人以一個個人名吆喝著牛，到小說結(jié)尾，你才知道，這些親人構(gòu)成了老人一生的辛酸依戀史。最后。這個家只剩下他，福貴，他買下了這頭待宰殺的老牛，也稱“福貴”，他們還活著?；钪沁M行時，老人講述這活著的過程太凄苦了，張藝謀拍成的電影，因此而至今不能上演。

作家余華

我覺得，一個人生，真不可能遭遇不斷接踵而來的那么密集的苦難。陪伴他的親人全死了，最后只剩下他命最硬，余華把這歷程極端化了。

老人講述的解放前部分，是一個富家少爺?shù)某院孺钨€敗家史。余華寫他的富，用了一個別致的說法：“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鄙贍斆陨狭速€，將100多畝地家產(chǎn)都輸給了龍二，凈身出戶，只能成為佃戶，從頭做起。而進城為他娘請郎中，又被抓了壯丁，虧得能躲過戰(zhàn)場上的子彈，成了俘虜后得以回鄉(xiāng)。土改時，事情反過來了：虧得他把100多畝地都輸了出去，使龍二成了替死鬼。這個故事很典型。我大伯解放前本也有幾十畝地產(chǎn)的，母親在我兒時就老說，虧得你大伯年輕時吃喝嫖賭，把這地都輸給了人家。要不，一解放，他的成分就是地主。

解放前這段，有意思是用了戲謔。余華居然形容嫖妓就像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他的小說里，沒有鼓蕩情欲的興趣。他讓“我”喜歡上一個胖胖的妓女，“她躺在床上一動一動時，壓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搖呀搖呀”。他讓“我”騎她，“騎在她身上像是騎在一匹馬上”，荒淫無度。

解放后也有戲謔。人民公社煉鋼鐵，“福貴”老人的講述是，到城里買回一個汽油桶。汽油桶怎么煉鐵呢？在桶里灌上水煮。1958年煉鋼鐵是建土高爐，用燒窯的方式。余華大約沒見過窯廠，虧他想出來這么個水煮的黑色幽默。水當(dāng)然是煮不化廢鐵的，但因夜間守爐睡著了，水燒干，汽油桶爆炸，鐵竟就意外煉成了。再一個黑色幽默，是悲傷的——縣長的女人生孩子大出血，學(xué)校組織孩子們?nèi)カI血。兒子有慶因為跑得快，排到了第一位，卻因不守紀(jì)律，被拖了出來。但排隊的孩子居然血型一個都對不上，只有他是對的，結(jié)果，一抽血，抽不停了，硬是把個兒子抽死了。

余華是通過一個個死，寫活。解放前，家敗了，“我爹”就從糞坑上掉了下來。他蹲在糞坑上出恭，原來兩條腿是像“鳥爪一樣有勁”的。娘病了，“我”進城請郎中被抓壯丁，回來娘已經(jīng)沒了，這都死得合理。解放后，三年自然災(zāi)害，媳婦家珍得了軟骨病，卻沒死，第一個死的是只有13歲的有慶。然后，聾啞的鳳霞好不容易出嫁了，找著一個憨厚老實的二喜，卻難產(chǎn)死了。鳳霞死了，家珍也死了;家珍死了，二喜夾在水泥板里，也死了。二喜死后，唯一剩下二喜的兒子苦根，竟也因為吃多了煮熟的豆子，撐死了。我總覺得余華的心硬，他能這樣接二連三地寫非正常死亡，貧困中的命，太脆弱。

這部長篇寫得樸素。其中感人的是鳳霞送人與有慶喂兔子那段。把鳳霞送回去，余華先寫風(fēng)中“鳳霞雙手捏住我的袖管，一點聲音也沒有”，“兩只小手?jǐn)R在我脖子上，手很冷，一動不動”。進了城，放下她，要送走了，她“只是睜大了眼睛看我”。寫有慶，一天三頓放學(xué)前割草喂兔子。成立人民公社，羊充公了，他還是每天三頓地送草，直到羊被宰殺了，他不知所措再去羊棚看，棚里已經(jīng)空了。再給他買了兩頭，人沒飯吃了，就把羊換成了糧。寫得最感人的當(dāng)然是家珍，她辛勞一世，送走了兩個親生的孩子，陪伴“我”走過最難的日子，最后安安靜靜地就走了。余華寫她的最后是，“胸口的熱氣像是從我指縫里一點一點漏了出來”。因為這些辛酸的感人，老人陪伴著蹣跚的老牛，在夕照中絮叨一個個親人的名字，就有了特別蒼涼的感覺。這個《活著》，每讀一遍，都讀得傷心，也就會有趁著在世，要珍惜親人的覺悟。

余華后來在這部小說單行本出版時寫了個前言，他說，他是在聽到一首史蒂芬·柯林斯·福斯特（Stephen Collins Foster，1826～1864）所作的《老黑奴》后，被這首歌深深打動，才引起了寫這部長篇的沖動。這首歌是福斯特離開家鄉(xiāng)去紐約前創(chuàng)作的，當(dāng)時他父親與兩個兄弟都已去世，兩個姐妹出嫁，另一個兄弟也去了克利夫蘭，家空了?！袄虾谂笔撬拮蛹业囊粋€老黑奴去世的真實原型。這首歌里唱道——

“快樂童年，如今一去不復(fù)返。親愛的朋友，都已離開家園，離開塵世，去那天上的樂園。我聽見他們輕聲呼喚著我，我來了，我來了。我已年老背駝，我聽見他們輕聲呼喚著我……”

余華說，他是從這首歌里聽到一種對苦難的承受力，聽到一種在承受一切中無怨無悔地活下去的態(tài)度。他說，這部小說的寫作，其實改變了他對現(xiàn)實的敵對態(tài)度，使他意識到，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控訴或揭露，而應(yīng)該展示高尚。這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人生必要走過艱難、苦痛、歡樂、悲傷，這就是活著。所以他說，他寫成了一部“高尚的作品”。

余華與陳虹是寫《活著》時結(jié)婚的，《活著》的解放前部分，他是請了創(chuàng)作假到北京寫的;回到嘉興，再寫完了解放后部分。這部長篇發(fā)表在1992年第六期《收獲》上，1993年陳虹作為空政文工團的創(chuàng)作員，分到了房子，他也就成了隨軍家屬。這一年我下決心離開了《人民文學(xué)》，到三聯(lián)書店，因為《人民文學(xué)》荒廢了我整整6年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到了三聯(lián)書店，先是創(chuàng)辦《愛樂》雜志，那時三聯(lián)書店寄居在永定門外一家面包廠里。余華有了新家后，置辦了一套音響：美國的音箱，英國的功放，飛利浦CD機，按他自己的說法，“像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然后就有了我領(lǐng)他去買CD的故事。那時常去的是陳立在北新橋當(dāng)掌柜的那家店和小魏在新街口當(dāng)掌柜的那家店。余華開始買CD是1994年，記得1994年11月我與他聊音樂，有一個對談叫《重讀柴科夫斯基》，發(fā)表在《愛樂》第四輯的柴科夫斯基專輯上。那時候他已經(jīng)買了300張CD了，他說，音樂“像是熾熱的陽光和涼爽的月光，或者像暴風(fēng)雨似的來到我的內(nèi)心”，很瘋狂。（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