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達
華萊士的《馬來群島自然科學考察集》不僅提供了回溯過去的“時光機”,更貴在其對于未知地域好奇心的激發(fā)。
150余年前,一個叫阿爾弗萊德·華萊士的英國人在當時被稱作“馬來群島”,對應今天的蘇門答臘島、爪哇島、婆羅洲、蘇拉威西島和新幾內亞島及鄰近群島這一廣袤區(qū)域,進行了長達8年的科學考察及標本采集。他的“馬來群島”之旅于當時堪稱是針對上述地區(qū)最為全面,在現今看來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次科學考察和采集過程。這期間,華萊士不僅記錄了彼時“馬來群島”的自然狀況和風土人情,提出了生物地理學上經典的東洋界和澳洲界的分界,即著名的“華萊士線”,同時他還通過自己在野外的第一手資料逐漸思考理清了自然選擇理論,整理成文章寄給了達爾文,并進而與后者共同提出了演化論。
1869年,華萊士根據自己的野外考察筆記整理出版了《The Malay Archipelago:The Land of the Orang-Utan and the Bird of Paradise》,書名直譯為《馬來群島:紅猩猩與極樂鳥之地》,但在正式出版的中文譯本中選用了《馬來群島自然科學考察記》為題。對動物地理有所了解的話,會發(fā)現分布于“華萊士線”以西婆羅洲和蘇門答臘島的紅猩猩代表著東洋界物種,而分布于新幾內亞島及周邊的極樂鳥則恰好代表著澳洲界生物,因此華萊士所用的副標題其實更為貼切地反映了原書的精髓。在我第一次翻開此書,發(fā)現其中大篇幅流水賬式地描述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采集到的某動物,只覺得書中描述的物種離自己仿佛相隔十萬八千里之遠,才翻了幾頁就放在書架一角再沒撿起來過。
原版書《馬來群島》內頁插圖
機緣巧合,我自己的博士課題是關于我國華南地區(qū)的熱帶蝴蝶生態(tài)研究。在研讀了更多關于東南亞生物多樣性、生態(tài)觀察和自然發(fā)現史的文章,并且有幸去華萊士曾到過的地方旅行后,我親眼看到了那些出現在書中的動植物。在現實和文字的交織下,重新翻開華萊士的書,閱讀體驗神奇地產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除了一個個翔實的采集記錄,我更驚嘆于華萊士對自然飽滿的熱情,在今日看來依然生動準確的描述,行文中閃爍出的科學思維和150余年間動植物的變遷。
華萊士的考察從新加坡開始,經婆羅洲、蘇門答臘島,由西向東一直到達新幾內亞島東側,之后又向西返回新加坡。與傳統(tǒng)的游記不同,本書章節(jié)并未按照簡單的時間順序,而是基于這些島嶼的生物地理學特征劃分成印度-馬來島群、帝汶島群、蘇拉威西島群、摩鹿加島群和巴布亞島群五大部分。作為一名忠實讀者和科研工作者,自己如果能去到書中描述過的地方旅行,甚至開展研究是個非常不錯的目標,但因精力、時間以及最重要的資金所限,目前只踏上過第一部分即“華萊士線”的左側,印度-馬來群島,它包括了今天馬來半島的馬六甲市和新加坡、婆羅洲的沙撈越、爪哇島和蘇門答臘島,與包括中國境內的熱帶地區(qū)在內的中南半島生物區(qū)系最為相似。
除華人依然占多數而外,華萊士筆下的新加坡和今日的獅城早已大相徑庭。超過領土面積90%的低地雨林,在這近200年的時間內都已消失在書中提到的伐木工人手中。武吉知馬(Bukit Timah),一個在1855年食人印支虎成患的地方,竟已成為新加坡住宅密度最高的地區(q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當我站在新加坡最后的但卻是從華萊士時代幸存至今、不足2平方公里的武吉知馬自然保護區(qū)時,已經看不到他所記錄的大部分動物了,也很難從眼前的景象當中去還原彼時荒野的盛況。研究顯示,截至上世紀末,新加坡境內滅絕了超過30%的鳥類,而其中超過90%都是依賴森林的種類??峙戮瓦B華萊士本人也難以預料到,當年曾產出大量倒木提供給甲蟲豐富生存空間的伐木業(yè)及伐木工,卻會對自然環(huán)境造成如此大的改變吧。
新加坡以東,隔海相望的婆羅洲是華萊士停留時間最長的島嶼,獨占了書中的三個章節(jié),而且其中一章的篇幅全部在敘述,他如何在兩年的時間內觀察和采集17只紅猩猩的過程。在一封信件中,華萊士坦承紅猩猩是其此次考察的原初動力之一。知曉了紅猩猩具備人類幼童般的智力水平后,在終于有機會和野生紅猩猩對視時,我也確實產生了一絲無法描述的奇妙感覺,這種來自人類遠親的注視仿佛有種穿越時間的遠古魔力。受限于所處的時代,華萊士應該不會反思自己作為一種人科動物去獵殺另一種人科動物的道德困境。每次讀到這個章節(jié),我總是會為紅猩猩由對人的好奇轉為逃跑時的無助,以及華萊士本人那種殺手般冷靜的描述感到不寒而栗。
婆羅洲西南的蘇門答臘島及以南的爪哇島因為地史的原因,生物組成與婆羅洲多有類似,因此書中的亮點并不多。不過華萊士在爪哇島的高山上發(fā)現了一些出現在溫帶歐洲、北美的報春花科和杜鵑花科的植物,進而支持了達爾文的“冰期假說”,即冰期熱帶地區(qū)的氣候和近代的溫帶相似,隨著冰期結束氣溫升高,植物隨之北擴或是孑遺在熱帶的高山區(qū)。氣候變化已然成為當今的一個熱點問題,物種能否以及怎樣隨著溫度的變化遷移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研究方向。與此同時,作為一名研究蝴蝶的科研工作者,我能深刻感覺到華萊士對蝴蝶的喜愛貫穿了他的整個考察始終。他不僅會為獲取一只稀有的蝴蝶而蹲守兩天,也會因為抓到從未見過的蝴蝶欣喜若狂。他對蘇門答臘島上互相擬態(tài)的鳳蝶和擬態(tài)枯葉的枯葉蛺蝶的描述,由此引發(fā)關于物種性狀和自然選擇的猜想,更成為后世一系列關于性狀和擬態(tài)研究的開山之見。
除了科學的記述之外,華萊士作為外來人也記錄下了對當地生活的一些體驗和逸聞趣事。在馬來島群的行程中,華萊士成為一個堅定的榴蓮愛好者,“杏仁味道很強的奶黃狀但在不同程度上混雜了奶油奶酪、洋蔥醬、雪利酒和其他似乎并不適合混合的味道。口感順滑雖無果香亦不酸不甜但絲毫不覺得缺少這些味道,吃得越多越不想停下來”。更有趣的是,書中關于榴蓮樹的描述也解決了我自己長久以來的困惑——榴蓮從樹上掉下來會不會砸死人?根據華萊士記錄的婆羅洲達雅克人的描述,收獲季節(jié)幾乎每小時都會有榴蓮從十幾米高的樹上落下,因而在種植園里工作被砸到的情況并不罕見。榴蓮殼上堅硬的長刺會撕開皮肉產生可怕的傷口,但大量的流血在一定程度上又隔絕了感染,所以真正砸死人的情況非常少見,但也絕非沒有。一位達雅克族長親承自己被榴蓮砸到了頭部,他感覺自己馬上會死,但沒有多久還是神奇地恢復了健康?,F代的榴蓮種植和采收已經通過各種方法把這些風險降到最低,如果沒有華萊士詳盡的描述,榴蓮到底會不會砸死人這種信息,現代人恐怕是很難再嘗試解答的了吧。最后,華萊士還不忘借此調侃當時的詩人和道德家的自然雞湯文學,這些作品認為高大的樹往往會結出小的果子以防砸到行人。他通過榴蓮,巧妙地告誡讀者:不能盲人摸象似的對自然界妄自揣測,而且自然萬物的存在也極少是為人類的存在而服務。但是非常遺憾,直到150余年后的今天,大部分公眾對于自然的認識仍然停留在19世紀這樣的兩條“人生經驗”。
華萊士的《馬來群島》不僅提供了回溯過去的“時光機”,更貴在其對于未知地域好奇心的激發(fā)。除紅猩猩之外,極樂鳥是書中第二個單獨成章的動物類群。多數極樂鳥雄鳥的羽色艷麗而大膽,但雌鳥卻黯淡而低調。據此,華萊士晚年開始對達爾文的性選擇理論產生懷疑,認為并非是雌鳥總是選擇最艷麗的雄鳥,而是由于熱帶較高的被捕食壓力,顏色艷麗的雌鳥在孵卵時會被淘汰。雖然我們現在知道性選擇理論其實更勝一籌,但這絲毫不減損他在馬來群島對極樂鳥研究做出的貢獻。華萊士不僅采集到了一個后來以他名字命名的極樂鳥新種,而且是第一個在野外對極樂鳥生活習性進行觀察的科學家。他對天堂鳥細致而生動的描述,激發(fā)了無數后人對它們的向往,最終投身研究和保護之路。
(The Malay Archipelago)
作者:[英]阿爾弗萊德·拉塞爾·華萊士
譯者:金恒鑣、王益珍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13年8月
作者:胡錦矗
出版社:海燕出版社
出版年:2005年12月
作者:[美] 唐納德·沃斯特
譯者:青山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年: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