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
去年九月,興沖沖地趕到鼻頭角,去找一種叫白腹鰹鳥的稀有鳥。后來,整個岬角走遍了,半點鳥影也沒有,我干脆從那兒架起望遠鏡,遠眺北方的海面,希冀能看到一些有趣的鳥種。
那天天氣并不好,海面始終籠罩在一層薄霧里,我卻意外地看見北方三小島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吹剿鼈儯彝蝗换叵肫?,這十幾年來,北海岸的各個岬角、海灣或溪河都去過了,唯獨這三個小島和基隆嶼一直無緣走訪,它們成為我賞鳥地圖上的空白。
不久前,有個鳥類研究團體曾經(jīng)前往那兒。這三個火山島既小又荒涼,他們能看到什么?的確,他們的觀察大概是這樣:花瓶嶼有燕鷗筑巢與白腹鰹鳥的家族,棉花嶼的巖壁上也有一些白腹鰹鳥,海面上則有穴鳥。至于彭佳嶼呢?那兒沒有鳥,也沒有其他動物族群,只有臺灣去的駐軍。
這樣的內(nèi)容雖然乏善可陳,跟一百多年前有關它們的報道做比較,卻透露了一個消息。一百多年來,這些甚少人前去的島嶼,還保存了一些過去的自然風貌,但消失了的似乎更多。
消失的又是什么呢?這個海域過去持續(xù)有著自然志的觀察記錄,頗值得回顧。
上兩個世紀,最早的自然觀察記錄,在一八六六年六月。一位信奉達爾文進化論的美國自然學者柯靈烏(C.Collingwood)從基隆港出海,前往那兒。
當年在這個繁殖季節(jié),他先在花瓶嶼的巖石上看到海鳥的白色排泄物。抵達棉花嶼時,有大群海鷗和燕鷗飛來。島上有一間粗陋的茅屋,駐有兩位采集鳥蛋的人。隔天,他上岸搜尋,看到一個自然奇觀:到處都是燕鷗蹲伏在禿裸的石礫地孵蛋。他若要伸手捉捕,易如反掌。除了燕鷗,還有白腹鰹鳥、鳳頭燕鷗、穴鳥等臺灣本島難得一見的鳥種。此外,他還有一些關于某新種螃蟹和昆蟲的觀察,但光是前面的鳥種,就叫人嘖嘖稱奇了。
接著,他前往第三座島———彭佳嶼。當時的彭佳嶼有一個貧窮的小村。據(jù)說,島上的居民是在十多年前由基隆舉家搬去的,從事農(nóng)漁業(yè)。因為有人,那兒沒有海鳥。
柯靈烏走訪之后,長達近二十年的時間,這個海域的歷史是空白的。直到中法戰(zhàn)爭前夕,住在彭佳嶼的住民飽受驚恐,遂避難基隆,分居各地,不再回到該島,偶爾才有從事漁業(yè)者,六七月時,還會回去祭拜。
但歷史在此卻留下了一個有趣的懸案。中法戰(zhàn)爭后的第二年,有一個對博物學十分愛好、留著大胡須的傳教士,竟然跑到這三個荒涼的小島,準備在那兒宣教。他還在日記上寫道,有一百多人接受洗禮。
短短兩年間,突然冒出的這一百多人是誰,又從何而來?頗值得玩味。很可能是平埔族人,正如《淡水廳志》所描述:“島嶼水程兩晝夜,海鳥育卵于此,南風恬時土人駕舟往拾,日得數(shù)斗。”當然,你或許懷疑會不會是寫日記的人筆誤了。這方面的信物可是言之鑿鑿,由不得你懷疑,因為這位留有大胡須的宣教士就是鼎鼎大名的馬偕醫(yī)師。
未幾,馬偕前往棉花嶼,看到有一群漁夫帶了籃子,從彭佳嶼來采鳥蛋。黃昏時,海鳥回來,棲息草地,那群人又帶著火炬,活捉海鳥,塞入大袋子里。然后,拖到一塊大石旁,點燃火炬,將一只只海鳥打死,堆成好幾尺高的小山。海鳥和海龜徹夜悲泣地慘叫,這個殺戮景觀讓馬偕整個旅程一直想作嘔。
那時,彭佳嶼已沒有人居住,他在漁民遺棄的石屋中做了詳盡的觀察,那兒有土地公廟、豬寮、雞舍、水池等,建筑物附近還有煙草、紅菜、蘿卜、匏仔和鳳仙花等殘留的蔬菜與花卉。
當時,島上還有不少哺乳類:有呈野性的家貓,還有山羊兩百多頭,都是早先的移民留下來的。最迷人的是,他還在近岸二百米處,遇見兩頭鯨魚。另外,他曾屢見數(shù)萬魚群相簇集聚經(jīng)過,海面因而呈現(xiàn)異狀。鳥類呢?他更提到目前已近乎消失的短尾信天翁在該島上繁殖。
同一時期,有一位熱心的野鳥觀察者———夏木佳樹,正好行經(jīng)三小島,他也提到了這附近海域最常見的三種鳥:水雉鳥科、鰹鳥科與信天翁科,他也記錄了大群山羊。
多年后,夏木再搭船經(jīng)過這里時,彭佳嶼已建有燈塔,又有一些人住在那兒,他很擔心信天翁和山羊的生存。
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太平洋戰(zhàn)爭結束后,人文地理學者陳正祥前往勘查地理地質(zhì)時,他的報告便提到:日本殖民后期,那兒還有山羊二千余只。臺灣光復之初,都被從基隆去的漁民捕食殆盡。至于信天翁呢?他未提及,也無人聞問。
這二三十年間,也有兩三個自然團體前往那兒或環(huán)行,或登岸,雖是浮光掠影的逗留,但仍有相當珍貴的記錄可供參考。最出名的例子是一九八二年八月與十月的兩梯次觀察,根據(jù)參與此行的領隊吳森雄回憶,當時他們系在由守燈塔人口中獲悉彭佳嶼鳥況不錯的情形下,才率隊前往彭佳嶼。八月之行,他們在彭佳嶼海上還見到了白腹鰹鳥和鳳頭燕鷗。十月之行,鳥種多了不少,但是仍舊未在島上看到信天翁。山羊倒是有的,只發(fā)現(xiàn)一只,什么時候留下的,就不得而知了。
追述了那么多三小島的往事,同時也是想要追探一個四百多年來懸而未決的謎底:發(fā)現(xiàn)“福爾摩沙”的方向。
十六世紀,葡萄牙人到底從哪一個方向首先看到臺灣,驚訝地叫出:“Ilha,F(xiàn)ormosa!”迄今仍議論不休。
有持東海岸之說者,以為他們是驚懾于東部海岸那世界級垂直的陡峭斷崖;也有論者堅持,是從南部的巴士海峽,看到像東南亞般的山光水色;更有一方認定,是從西海岸上溯臺灣海峽,遠眺中央山脈的關系。最大膽卻也最具說服力的假設,則或許是從北海岸初見臺灣的發(fā)現(xiàn)。
何以有最后的判斷呢?這必須先從景觀說起。持北海岸發(fā)現(xiàn)臺灣看法的人認為,東海岸太過莊嚴、龐然,決非一個“美麗”了得。墾丁的南海岸正因為太像東南亞,根本無法感動從那兒上來的葡萄牙水手。而西海岸呢?十日有八九天海水烏濁,遠山常蒙上一片叆叆的灰色云氣更不夠資格。
那么北方呢?當我們從北方南下,從海面遠眺時,大屯山山脈呈現(xiàn)了火山群的渾圓和婉約,跟南部山巒粗獷的自然景觀截然不同。對那些穿過馬六甲海峽、呂宋群島的葡萄牙人或其他歐美人士來說,這是一個相當新鮮的感受?!癐lha,F(xiàn)ormosa!”有可能是從這樣的印象而來的。
若依照歷代航海家在各地陌生海域的冒險過程,葡萄牙人最早經(jīng)由此海線到日本的機率,也遠高于臺灣其他三個海岸。歷史就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當年葡萄牙人、荷蘭人搭船來到中國,泊靠澳門或廈門再出發(fā)時,為求謹慎,往往是沿岸而行,尋著福建地區(qū)中國商人駕船到日本的航線再往北前進。
這條航線如何走呢?明朝時,一位欽差正使陳侃在來去琉球后,寫過一篇報告《使事紀略》正好有提到,船離開福州之后:“過平嘉山、過釣魚嶼、過黃尾嶼、過赤嶼,目不暇接,一晝夜兼三日之程;夷舟帆小,不能及,相失在陵。十一日后,見古米山,乃屬琉球者?!蹦莾砂倌觊g,福建到日本便經(jīng)由琉球的中繼站,沿著列島,繼續(xù)北上到達日本長崎。文中的平嘉山就是彭佳嶼。從這里,我們亦不難看出,這一條航線明顯地穿過臺灣海峽,航經(jīng)臺灣島北端。
上述幾位自然觀察者來去的航線大抵也是如此,他們從北方三小島回航時,一定會看到山形優(yōu)雅的大屯山山脈。在第一天抵達淡水港,看到依山傍海的自然景觀時,馬偕就感謝上蒼賜予他這個傳播福音的最佳所在。
而我呢?一個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服役于海軍艦艇的水兵,首次從外海經(jīng)過,看到大屯山火山群時,大概是對那山區(qū)太熟悉了,竟也萌生過一種從不同角度接近臺灣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