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文學敘事與地域之間的關系,確實是很奇妙的。讀朱山坡的小說時,我不時能從字里行間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南方幻影和氣息,回想起來,在初讀同為廣西北流作家的林白的小說時也有這種感覺:潮濕、陰郁、飄忽不定的魅影、捉摸不透的意蘊。當然,這并不是無謂的重復,事實上,無論是林白,還是朱山坡,他們的個人風格都是很明顯的。在“70后”中,朱山坡是為數(shù)不多的堅持文學的純粹性、藝術性和超越性的作家,他的長篇小說《風暴預警期》便是在對南方“遙遠而陌生”的懷念下進行的敘事探索。
《牛骨湯》書寫了一段關于“歷史”或者說“人性”的故事。小說并無明確的時間背景,但餓殍遍地、人類相食,以至于山河寡言、萬物沉默,又令人想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確切時段。小說以“我”的家庭為敘事開端:祖父早已無言地將自己活埋掉了,祖母半年前就穿上了喪衣等著餓死,家里三個孩子,有一個還在襁褓之中,母親實在舍不下幼子,也就勉力活著。因此,作為敘事者的“我”便集中了所有的余力,來觀看、記錄和書寫一個家庭、一個村莊甚至于一個國家的饑餓史。
在這段殘酷的觀察中,父親對食物不倦的追逐成為敘事主體。母親出于善意,分給一個家有孕婦的男人一碗稀粥,換來了一個信息,他說納福村有牛骨湯,父親帶著“我”和一堆竹筒上路了。此地風俗是任何村莊有牛死掉,分光牛肉之后,牛骨便放鍋里,加上八角、薄荷熬煮,過路之人、哪怕是仇敵均可分享,直到骨頭熬至發(fā)白。因此,父親可謂是信心滿滿,決心帶回足夠的牛骨湯為全家續(xù)命。
這是一段饑餓旅程的冒險記,看過《一九四二》的人都還記得里面地獄般的場景?!杜9菧吠瑯右詫憣嵭怨P法描述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父子倆向探聽之人謊稱去白米寺以躲過他們貪婪的追蹤;在途經河流時,擺渡人餓到無法站起,父子倆只好泅水而過,差點淹死;“我”恍惚聞到肉香,驚喜地以為到達了目的地,但那不是煮牛肉而是人肉。父親機敏地拉著兒子躲藏起來,不然恐怕也成了鍋中肉。然而,當他們到達納福村時,村人卻說此處沒有牛骨湯,人們都去納壽村了;他們到達納壽村時,只有一個骨瘦如柴、肚子高高隆起的婦人,她說此處沒有牛骨湯,人們都去納祿村了。她苦苦撐著,腹中胎兒已死,但她無法把它消化掉,只能拼著命把它生下來。她還要在這里等待曾經給了她丈夫一口稀粥而使其能撐到回家再倒地死亡的恩人。
故事到了這里,似乎接近圓滿,也似乎可以收攏了。但作者并無意就此收手,也完全無心給出一個歡喜的結局。更加令人悚然的還在后面。父親責怪婦人撒謊,他說明明聽見村子里人聲鼎沸,雞飛狗跳,鍋勺碗盤和喝湯的聲音無法遮掩。婦人誠懇地告訴父子倆,那些人都已經是鬼魂了,其夫新死,魂魄還未走遠,如果愿意倒是還可以和他聊聊。父親不相信婦人所說,徑直往村子里走去,并招呼兒子速速跟上。婦人突然拉住“我”的腳,勸“我”不要去,因為父親實際上已經死了?!拔摇痹傧胂?,似乎確實如此。父親應該是從納福村出來便死了,難怪他走路飄忽,不感饑餓,呼吸空氣即有力量。但“我”無法抵抗父親的召喚,更無法抵抗牛骨湯的誘惑,于是跟隨父親義無反顧走向了“黑夜深處”。
朱山坡的敘事里有一種抓人的力量,這力量來自于他所營造的似真似幻、人鬼不分的世界。尤其當這個世界直到最后才顯示出它真正的謎底時,相信讀者都不免被那凜冽駭人的寒氣所驚住,同時也不自覺地跟隨主人公的腳步沉入到敘事的恍惚里。
如果我們和朱山坡一樣,帶著不標刻任何歷史信息的觀念進入小說,或許我們能夠從中讀出更為闊大的意蘊,這不獨是“歷史”,更是“人性”的揭橥。這“人性”是豐富的,有善有惡的。那些在欲望攫持下瘋狂地掠奪他人、傷害他人的人,豈止又僅僅是陷于饑餓困境的所作所為呢?而以父親為代表的那些為了家人豁出性命的人物原型,也帶給我們一絲難得的人間暖意。因此,即便是父親的死亡,即便是“我”最后確定無疑地與父親同赴陰間,也充滿著柔軟與溫情。
身在鬼魂傳說如麥浪般起伏的南方,人們似乎對于鬼魅天生有一種親近感。因此,你可以將《牛骨湯》作多種解讀,但那里面的鬼魅,確乎是可親的,甚至可愛的、可敬的。這是朱山坡的敘事藝術,也是南方作家的獨特魅力。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