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男
1
就是這一片雪,一下子山野就寂靜了。
我在窗前,久久地注視著。也許這是沒有宗旨的一片雪,那么輕盈,那么飄渺?;匦诖蟮厣希质菦]心沒肺的。要不了多久,村莊,田野,山坡就會白了??磥硌┯质怯行帐系?。一旦落在了村莊,就有了姓張姓王。奔跑在雪地,總有說不完的歡愉。那一年,小樹苗承載不起雪的冷,彎下腰,把一個早晨的見聞封鎖。吱嘎的木門,側(cè)過一個身子,堵在了雪落下的地上。凍得發(fā)紅的小手,指望太陽出來,但太陽一個上午也沒有出來。有些單薄的衣衫,灌了一些風(fēng)。
白雪皚皚,是一種美的境界。有鳥站在雪上,悠閑自得。不善言辭的村莊,在山野中顯得孤獨。屋頂上的雪覆蓋了滄桑。這一刻,我走在山野中,路上的草和樹都掛著雪。復(fù)雜的景色已經(jīng)不復(fù)雜了。村莊里,清掃院子的身影,在無意中顯得衰老了。那個身影我總想以輕松的口吻說起。但又輕松不起來。
雪的白中又隱藏了什么?
神秘的雪,不能持久的雪,那個夜晚的黑,安靜而無語。我的行走難以分辨未來的求解。在冷的殘酷中,也許這白是虛無的。也許是要讓這雪的白照亮夜晚的黑。雪在屋檐上,村莊和田野都無話可說。清掃干凈的院子,也是無話可說。但那種冷直往心里鉆。
就是這樣一個雪夜,我回到了故鄉(xiāng)。
母親不像以前,早早地在村口望著我。這一次,母親在床上,再也不能起來迎接我。有人告訴她,我回來了?;璋档臒艄庹赵谒菔莸哪樕?,就如雪一樣白。她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來,眼神極力望著我,手伸了出來,停在了半空中。屋子里的緊張的空氣,已經(jīng)到了一點就燃的地步。
雪在窗外下,冷風(fēng)吹進了屋里。我知道這雪不要看著是白得毫無雜質(zhì),或許是渾濁的雨水,或者還有含有毒氣的空氣。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就這樣緊緊閉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雪的白,天氣的惡劣也無所謂了。母親靜靜地躺下了。身體也隨著血脈的停止而冷卻。身上整潔的衣服,面容清瘦。我看到了她的安詳。但我難掩錐心之痛。
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在彌漫。陰森和恐怖。窗外的雪,如幽靈,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屋外的狗似乎一個勁兒地追著腳步叫。面對死亡,也許是生命的另一種呈現(xiàn)。病魔肢解了身體,也讓靈魂忍受折磨。病中,母親天天忍受著痛苦,多想身體像雪花一樣,在不小心的一瞬就融化,就可以沒有痛苦了。但身體里的那些頑疾,卻又不能遂人愿,一點一點吞噬著母親的肌體。那些雪,從天上下來,又回到天上。人也是吧。那么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去。只是在這人世間,卻有兩種不同氣氛和心境。這種結(jié)果誰都知道,但真正來了,還是那么的措手不及。也極不情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
死亡不是雪,或者也不是比雪更冷漠的另一件事物。面對死亡,誰也無法拒絕。但死亡在親情里是那么不可洞悉。一下子來到我的生命中,那不是了無牽掛的撒手,是一段路,在生命里的自然盡頭。也許似雪花一樣,在冷的世界里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2
天亮了。
我推開門,雪就在屋檐下。我無法描述它在那樣一種情形下,將山村,將田野和山坡包圍。屋前的菜園子,也被雪覆蓋了。看似多么純凈的白,但我卻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復(fù)雜?;h笆很孤零零,年年歲歲只有這些籬笆伴隨著母親。那時我是那么輕易地忽略了籬笆的存在。很多時候我也只有看到一條狗守候著。母親就從這一場雪中走了,似乎山野,村莊都屏住了呼吸,不愿說出這個現(xiàn)實。但我又不得不去辦理母親的喪事。人死入土為安。要擇一個吉日。
也許是雪意識到了人間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雪停了。我走在路上,不再有呼嘯。安靜的村子,偶爾有幾縷炊煙冒出來。樹枝上的雪,屋檐上的雪,山坡上的雪都是那么的憂心忡忡。身體里的白,泛出幾分憂傷和哀愁?;叵胫赣H,一生都在這個村子里,與五谷雜糧為伴,為日常的生活母親付出了無限的心血。一粒粒糧食就是母親的期盼。也許這是一片沒有跌宕起伏的雪,或者心生婉約的雪,高高的樹枝,或者低矮的瓦房,都不是它的歸宿。在這人間短暫的時光,有一絲白足夠安慰。路上的樹,草,或者光都是靜穆的。
很多人,或者是沒有走動的親戚也來了。站在母親的棺材前,一把紙錢,要描述一下母親的善良,或者勤勞。也許雪停下來為的就是聆聽那些描述。小小的村子,木板的墻,青石板的地面,都沒有什么可以值得去追憶的。五谷與雜草,在田間,也許等待了很久。這一刻還是無動于衷。
母親最后一晚,整個院子,都是靜穆的。大家都在靜靜地聽風(fēng)水大師的唱腔。虔誠的儀式,每一步都是在自我告慰。我跟著牧師,在禱告。任何的話語都還是敵不過寒風(fēng)的襲擊?;蛟S已經(jīng)麻木不仁的手腳,在那些苦難的詞語里,也不過是一粒星火。拖著長長尾音的鑼鼓聲,在一個人生命終點,有的是諱莫如深。難以道明的,是這一生究竟哪一點是終點。人死燈滅,母親還能看到這些人忙碌的,是否得到上天好的回報。那一刻,我總是認為母親的靈魂還在我們當(dāng)中,她不會走遠,也舍不得走遠。棺材下的油燈,搖曳著。
出殯的那天早上,有微弱的太陽光,整個村子都沉浸在哽咽里。雪只是殘留了一小部分。雪地里,長長的腳印,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樣。久久地,我注視著。路是彎曲的。母親下葬以后,所有兒女久久地站在墳前,一句一句念叨著。山野也安靜下來在聆聽。也許鳥還在回憶母親的勞作,從我的頭頂上飛過,不留一點痕跡地遠去了。
母親就是那一片雪嗎?
山野又露出荒蕪,露出蒼涼。村莊熄滅了炊煙。但我相信會有另外的炊煙會點燃。
守著籬笆的狗,失散了。沒有狗叫的日子,是安靜,還是靜穆?我的心里總有些什么難以割舍。
3
又開始了下雪。
我接住,一片雪在我手心,轉(zhuǎn)瞬就化了。涼涼的。我看著。我很納悶,這雪,凝結(jié)為什么,又融化為什么。也許就如人一樣吧,活著活著就要離去。誰也無法抗拒。母親是我們把她葬在了地里,雪要不要埋葬。雪轉(zhuǎn)換的形態(tài)是很自由的。但人要舉行很濃重的葬禮。是讓靈魂超度吧。而雪的神性是自然的。
回到家,姐妹們收拾母親的遺物。觸摸到舊的時光,墻上的鐮刀,或者鋤頭,生銹了,一不小心就觸碰得心疼,撕心裂肺地往心里鉆。望著灰暗的墻,有些影子是抹不去的。
大家都一聲不吭,收拾著。也許都有一種想逃離的想法。下午,都離開了。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最后一眼注視著清掃干凈的院子,似乎母親沒有走,又迎來問我晚上要吃什么?
這一刻,我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一個給了我生命的人,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消失得是那么的無聲無息。我真的能毫無牽掛地離開這個村子嗎?母親一個人在村外,一定是很孤單的。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真的不同,陰陽相隔。不管母親在陰間是苦,是難,奈何橋的小鬼,或者牛頭馬面,是不是要為難母親,我都無法知曉。一切,都只有母親獨自去面對。
清掃了地面,又是一層雪。雪落在草尖,我發(fā)現(xiàn)有一種美感。草的綠,雪的白相互融合,山村就多出一些寧靜。這種靜是難以言說的。也許就如一個人無論怎樣都要以一種方式存在于這個世界,即便消失,也得留下點什么。母親走了,但她的血液還在我的身體里流淌。
石頭和雪在一起,那種靜就有些超乎尋常。我在母親的墓碑上刻下的字,是不是會被風(fēng)化,一度我擔(dān)心著,總是想找到堅硬的石頭。而雪,那種冷帶著刻骨銘心,即便融化了,我還是知道雪是潔白的。立在母親墳前的墓碑就不是簡單的一塊石頭了,我看著石頭上的姓氏,也許在很多年后,還是看不見了,我還是會記得。
相信一塊石頭的持久,不是雪,轉(zhuǎn)瞬即逝。但很多夜晚,我又看到雪,在無聲地下。一片,或者兩片,沒完沒了地下。直到母親模糊。模糊到我想象不出她艱難的腳步如何抵達遠方。她身上的質(zhì)樸如田野一樣,隱忍那些雜草。只有下雪的時候,很多的往事就鮮活起來。吱嘎的木門,有一些風(fēng)是關(guān)不住的。生活的重,在母親的肩頭,保持了很好的客觀和理性。從來沒有埋怨。她種下的蔬菜,或者五谷,都保持了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盡管還不能保證溫飽,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去過最遠的鎮(zhèn)上,也是為油鹽,從來不為一粒糖果有過多的想法。也不曾想生命里的一絲甜是什么滋味??嚯y是母親這一生惟一品嘗過的。也許她在另一個世界也不曾忘記。
4
轉(zhuǎn)眼就是一二十年,雪似乎已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想著在雪中找到那份靜,一直不見雪。也許雪被母親帶走了。生活在城市里久了,對故鄉(xiāng)和過去就有了一份特殊的感受。有人說,即便現(xiàn)在下的雪也不是一塵不染的,一定有汽車,或者人排出來的毒氣。水當(dāng)然不是當(dāng)年的水,已經(jīng)渾濁。我更不是那個煮雪的少年。已經(jīng)干涸了的河,母親沒有能守住。
某晚,母親投夢,一醒來就記不住了。大意是故鄉(xiāng)的淪陷,或者遺忘吧。新建的房屋,集中在一個村子,土地的荒蕪到了痛心疾首。那些雜草都比人高。凡此種種我都無法說清楚。當(dāng)然人是屬于群居性的,不斷涌向城市。城市制造出來的垃圾,不僅僅是生活中的,還是思想里的。頹廢的燈火,往往在闌珊中迷失。雪的白無從尋找。
前不久,回一次故鄉(xiāng),遠遠地看到過去的小學(xué)校,是一棟棟小洋樓。據(jù)說是新建的村民集聚地。吃水不用擔(dān)水。整個山村,炊煙隱去。也沒有奔跑的小孩,倒是寧靜。
我發(fā)現(xiàn)山坡上的樹,是春風(fēng)得意。過去,我撿拾的松果,在樹上。整個鄉(xiāng)村以盛大的聲勢裝著清新與恬淡。母親守著的那片山林,沒有腐朽和頹廢。
一早醒來的山村,幾聲雞鳴,喚回我。一個人走在山野,雪只是一種意象,豐美著山村的靜。不是蕭索,也不是枯敗。
那一次去,意外的有人畫出了一幅雪景中的山野。穿了棉襖的人,煙斗在手上,臉上是安詳。陡峭的路也變得平坦。一棵柿子樹,以火紅的身子照亮雪地。筆法和油彩都是沉默的。嫻熟的技藝里,是一個人的思想和靈魂。也許是作者領(lǐng)悟到山和人的和諧。意境就是出其不意。我問為什么取名叫《雪》?他說雪是一種美好的憧憬,在白中尋找色彩的豐富。
一片雪落下的冷,心顫一下。在這幅畫前,我也顫了一下。隨之而來的不是冷,是一種溫暖的意象。也許是描述了此刻我的心境吧。
是什么時候,我寫下《從一場雪開始描述》:
遠到天涯。
石頭與石頭的碰撞,雪花容忍了千軍萬馬。
一曲流水變換形態(tài)。
我在小橋上等不到一闋婉轉(zhuǎn)。
這個下午的藍,以及合在書頁里的心情看到一場雪飛舞。我要的藍,和寂靜都無可挑剔。
詞語干凈。
一聲聲喚著,詞的山水,或者融化之后的靜。
雪是不會計較的。
復(fù)雜的水分子,比雪有更多的創(chuàng)意。
有些年沒有看到雪了,所有的想象停滯不前。
瑞雪兆豐年的一株麥苗,失去了播種的土地。我還可以想到,拔節(jié)的聲音遠古到詩經(jīng)里,
村莊和田野都不是從前的。
雪在描述中,融化。
我望不到邊際的藍,也只能在一款旗袍上,傾訴。
我想,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有那種近乎雪一樣的純粹。自然的造物,是隨人愿,還是違背人意。但我心里都保存著美好。
鳥
1
一早起來,鳥就站在村口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很久沒有聽到鳥叫了,寓居城市對于鳥鳴都失去了想象。我循著鳥聲望著,一棵孤零零的樹,四周都是寂靜的。田野和坡地,找不出一點響聲。小時候,屋后的那片竹林,曾是我的樂園,屋前的水田透著草的香氣。走在田間,看著村莊,也是孤零零的。炊煙還沒有冒出來。我不是一個懂得鳥鳴的人,但鳥一定有它的語言,鳥鳴是悲傷,是歡快,叫聲的頻率是不同的。
顯然早晨的鳥鳴是歡快的。我沿著小路,來到河邊。河邊的空地上,一只鳥悠閑地轉(zhuǎn)著。是一只麻雀,羽毛濕潤,也許是夜露伏在上面。那么干凈的一塊地,鳥在其間有些扎眼。我走近,它也沒有要飛走的跡象,依然在覓食著它要的蟲子。我想起小時候,下雪天,白茫茫的院子,我掃出一塊空地,用一個篩子罩著幾粒糧食,等待著鳥鉆進篩子去,我遠遠地看著,一根線在我手里,等待著機會。一拉下篩子,鳥在罩下來的篩子里亂蹦。那時我不知道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個勁兒地拍著手叫好。物是人非,鳥一定不是當(dāng)年那只鳥。轉(zhuǎn)眼,就飛走了。我看著鳥飛遠,內(nèi)心有點悵然。
路過一片墳地,茂盛的草,在晨光中搖曳。這是我潛意識的。站在墳前,久久地看著那個土堆。沒有墓碑,不等于不知道名字。這個名字是刻在我心里的。撲騰一聲,一只鳥飛了出來,我驚嚇了一下。望著鳥,扇動的翅膀,在天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
是什么時候,把鳥歸為“四害”之一的?在播種時節(jié),母親總要做一個稻草人插在地里。稻草人穿著破爛的衣服,袖子也沒有,我想鳥會不會相信這就是一個人。成群結(jié)隊的鳥,一會兒飛著,一會兒站在樹枝上,鳴叫婉轉(zhuǎn)。我相信那些鳥是被騙了,不再到地里去啄種子。要不了幾天,地里的種子發(fā)芽了,冒出一點點葉片兒,稻草人就可以回家了。
想著,又是一個春天,我走在田間,鳥不是之前的那么多,只有三五只,在水田邊,在樹枝上,或者屋檐上,悠閑自得。但我的腳步沉重了起來。母親就在這里守候了一生,也沒有鳥那么輕松和悠閑過。
一次院壩里曬著糧食。母親勞作回來,一院壩的鳥圍著糧食在啄。她揮舞著手趕鳥。大膽的鳥無動于衷。母親飛快地跑到院壩,罵著那些鳥該死。鳥飛走了。被鳥啄去不少糧食。母親看著,低頭嘆息,自言自語說:“我們都不夠吃,還搶!”
回到村子里,進屋,窗臺上一只鳥看著墻上我早年的獎狀。只有墨跡在告慰我那時的起早貪黑。我拼命地去還原那時的場景,幾乎用那時的語調(diào)和語速來說話,可是鳥撲騰一下,飛走了??帐幨幍拇白?,留下一片羽毛和一滴鳥糞,都是白色的,異常的醒目。
屋里的鋤頭和鐮刀還是當(dāng)年的,但已經(jīng)銹跡斑斑。
2
我還是站在窗前。
似乎有人從背后抱住了我。墻上的眼睛愈來愈神秘。對了,墻上是一幅畫,不知道我從什么地方撿來的樣板戲畫報。鐵梅那雙大大的眼睛,應(yīng)該是目光炯炯。不管我是在城市,還是日后的鄉(xiāng)村,都沒有見到過的眼睛。
母親在咳嗽,很厲害。我看著,黑不溜秋的蚊帳,放了下來的。我看不到母親痛苦的表情。我從外面捕捉到一只鳥回來,母親在罵我,說不要傷害了。我說都已經(jīng)死了。我要把鳥的羽毛全部剔除,我一根一根的去拔掉。母親拿著一根木棍追著我打。當(dāng)然母親沒有追上我。但鳥不知被我摔到什么地方去了。輕手輕腳地回到屋,母親上坡去了。
整個屋子都是空洞的。很少家當(dāng),桌子,柜子,床和板凳,一切的都是那么無動于衷。我在屋角看到了我快要拔完羽毛的鳥。身上的肉,泛著一種光亮,很是刺眼。我撿起來,又一次,一根,一根的拔毛。想象著鳥飛的樣子。拔掉毛之后,我用火在鳥身上滾動,火苗發(fā)生的聲音有些神秘。我在菜園子里摘了一些青海椒,剁了鳥肉,放油在鍋里,嗤地一聲,爆炒鳥,然后放入青海椒,飄出來味道也許整個鄉(xiāng)村都聞到了。母親回來沒有再罵我。
一直以來我都不覺得吃鳥是一種很殘忍的事。常常以爆炒鳥的那種香氣是前所未有的,也是鄉(xiāng)村最地道、最純樸的野味。很大程度上,我分不清楚鳥的種類,更不懂得珍稀,或者不珍稀的物種。住在城市之后,常常懷念鳥的鳴叫,只是覺得那是多么清澈和明媚的叫聲。
上學(xué)之后,我有了一點鳥的知識,就沒有再打過鳥了。
家里,什么時候有燕子來筑巢,每天早上都嘰嘰咂咂的,清脆而明亮?母親說,燕子到家是好事,一定不要傷害它。我記住了這句話。很多年,家里都有燕子來。那一年我考學(xué)走,母親患了一場大病,母親住在醫(yī)院還在擔(dān)心家里的燕子,從什么地方進去。我說,窗子是沒有關(guān)的。
我這樣說,母親才放心。
醫(yī)院住了幾個月回去,家里到處都是鳥糞。母親也沒有生氣,一邊打掃,一邊嘮叨?;厝サ哪翘?,鳥站在窗臺上,叫著。聲音是歡快的。
母親很親切地對鳥說著話。
我問母親:“它能聽懂嗎?”
母親沒有搭理我,還是自言自語地說著。
我坐在田野上,望著綿延的山,白鶴在田野。那是多么藍的天,倒映在水田里,天就是藍的。而白鶴是白的。于是白在藍中,就是一幅意境無比深遠的畫。我看著那些白鶴,自由自在地走著。稻子收割之后的田野,是多么安靜的。
幾年后,我趕緊趕忙地回來,妹妹說母親病得很重。母親躺在床上不能說話了,窗外也沒有鳥的叫聲,我守望著母親,整夜,整夜的。
母親停止呼吸的那天早上,院子里來了幾只鳥,有燕子,白鶴,麻雀,還有我不知道名字的鳥,轉(zhuǎn)悠著。我忙碌著,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注視鳥了。遠近的親戚來了,有人哭訴著,有人問候著。我很呆板,或者是手足無措地站在母親的身邊。
母親出門那天,也來了很多的鳥。當(dāng)我們把母親送走之后,回來,院子里的鳥也不見了??障聛淼脑鹤樱也鸥杏X到悲傷。
3
那年夏天,我中學(xué)畢業(yè),在家等待著。
村子里來了一個小姑娘,亦如鳥的到來是歡快的。說小姑娘,也許不小,是我這樣叫她。我一這樣叫她,她就追著我打。一大早,院子里嘰嘰咂咂的。她唱的歌都很新鮮,不是《讓我們蕩起雙槳》,也不是《小白船》,反正我沒有聽過,有些情意綿綿。我逗她:“是不是唱情哥哥的?!彼t著臉打我。母親看到了,就打我。我笑呵呵地跑開。
我們?nèi)プ进B。母親見了,一個勁兒怪我,說:“女孩是不能捉鳥的?!彼荒樢苫蟮乜粗遥恢?。問我為什么?
我說我也不知道。
父親身體不好,那一年沒有去煤礦做工。不知道父親從哪里聽來消息,說我一定是讀師范。父親很開心,讀師范不用繳納學(xué)費,還有生活費。果不其然,通知書來了,我有些悶悶不樂。小姑娘看出來了我的心事,邀請我到河邊去玩耍。她說,讀師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也可以為家里減輕負擔(dān)啊。
我也就是有些心不甘。
她說,還可以努力的。
我走的那一天,整個村子里都鴉雀無聲。我如塵土一樣,那么無聲無息,悄悄地離開了我生活的村莊。這一走就是這么多年,再回來都是匆匆忙忙的。
村子里來了個小姑娘的事也隨著時間而淡忘了,也淡忘了村子里的鳥。悠長的小路已經(jīng)沒有鳥走過的痕跡,樹上也是空蕩蕩的。我一直在城市的夾縫中左沖右突,對于鳥的現(xiàn)狀也一無所知。更是無從知曉當(dāng)年來過村子里的小姑娘了。近二十年,我更不知道村子里發(fā)生了什么,很多人家都搬出了村子。原來十多戶人家,當(dāng)今卻只有兩戶人家,破爛的村子,低低地飛著鳥。鳥也是無聲的。我站在老屋前,水田里東倒西歪的禾樁,也是孤零零的。
我回來時,有點小雨,車子開到山梁上,就再也無法往前了。我步行到母親和父親的墳前,那么多的雜草,我呆呆地望著,女兒一張張地撕著紙,然后點燃,叩一個長頭。忍不住淚就流了下來。我一邊說,一邊添紙。
“父親,我回來看你了?!?/p>
“母親,我回來看你了?!?/p>
女兒也跟著說。很可惜,女兒連爺爺和奶奶的面都沒見過。
紙在火中,縈繞著哀傷。我告訴女兒,我在這里出生和生活了十多年。每天上學(xué)要走十多里路,天不亮就出門。
我說那時,院子很大的。在這個院子里放映過《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和《渡江偵察記》。
她說,還來了個城里姑娘。
我問你怎么知道。她說:“我看了你寫的文章?!?/p>
一只鳥飛過。女兒說,鳥。很驚奇。我說,當(dāng)年這里鳥很多哦。
那是一個無法復(fù)制的夏天,也許那是一個個性張揚的夏天。樹上的鳥窩,河里的魚,都沒有逃脫我對這片山水的頑皮。夏天的蚊子害苦了小姑娘,臉上,手上總是冒著紅包。這是我記憶里僅有的一點。
那個夏天,鳥鳴一直都很歡快,清脆,婉轉(zhuǎn)??粗B,一會兒在樹上,一會兒在田野里,更多的是在屋檐下。
4
生活在城市里,鳥是稀有的。
我的隔壁,是一個年老的人,愛養(yǎng)鳥。每天出門都提著一個鳥籠。夜里在陽臺上一站,就會聽到鳥在籠子里窸窸窣窣的。
之前,他還養(yǎng)過八哥。八哥是他女兒從外地買回來的。他如獲至寶一樣精心照料著。但他對它的研究不夠,還是不小心喂死了。死去的那一年,老人的精神特別的不好。
女兒很是心疼父親,又去買了另外的鳥回來,這回,女兒還買了養(yǎng)鳥的書。告訴父親,一定按照書上的說法養(yǎng)。多出去遛遛鳥??墒浅鞘挟吘故浅鞘?,空氣和噪音都不是鳥喜歡的。一段時間他想著回鄉(xiāng)下去,但女兒就是不同意。一個人回去怎么辦,誰來照顧。他只好作罷。
那一年,老人執(zhí)意要回去。沒有辦法,女兒把他送了回去。在路上,他養(yǎng)的鳥就死了。女兒心里咯噔一下。這是個不好的兆頭。她想,父親的年歲大了,她只有請假回去陪著父親。
院子不大,她收拾得很整潔。村口那棵槐樹,她讀書的時候就有。小時候還經(jīng)常在樹下玩耍。每天早晨,她都坐在樹下,聽聽音樂。一曲李健的《貝加爾湖畔》長得很幽深,孤獨的嗓音,質(zhì)感里透著哀傷,但又有一種清澈。村子前,有一條小河,但已經(jīng)沒有水了。卵石裸露出來,有月光的時候,顯得那么的孤獨。
沒幾天,她父親就平靜地睡去了。早上起床女兒沒能叫醒他。安詳?shù)乃?,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女兒悲天蹌地地哭著,她丈夫安慰她,說老人走得很安詳,不要哭壞了身子。雖然覺得老人沒有痛苦地走了,但她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
葬禮那天,很濃重,遠近的親戚都來了。
這不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她父親墳頭的飯菜被鳥啄走了,一天天少。她安慰自己說,父親不會寂寞的,有鳥陪著他。
人們談?wù)撝?,小區(qū)的老人最為感嘆。人的生死誰也無法掌控。老人在最后時刻有親人陪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能放下工作去陪父親走過最后一段時間,看似簡單,但很多人都是做不到的。
我沒能最后陪伴著父母親,而耿耿于懷。也許我是鳥,人生中不斷地在遷徙。鳥是一種有著靈性的物種。在很多電影里,不管是天災(zāi)來臨,還人禍為難,鳥都是最先知曉的。鳥都會傾巢出動。比如烏鴉盤旋在某個村子上空,這個村子里一定會災(zāi)難降臨。某家要添丁,喜鵲一個勁兒在樹上叫著。鳥遷徙,有著它無法抗拒的理由。南來北往的鳥,寒暑都會在不同的地方度過。一生奔波,它不種植,但要生存,所以那句“鳥為食亡”就具有了生命哲理。鳥是向往自由的,所以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總是在掙扎。
我生活在城市,亦如籠子一樣的房子,就是我一生的掙扎。但我又不能沒有房子,房子又是我棲身之地。
也許我是鳥,我向往自由。在愛情和婚姻里,我是一只鳥。也許這就是人間的美。
鳥過留痕。
5
那一年去新疆,在拉那提草原烏孫王國遺址,我見到了巖畫上的鳥。王墓的墓碑上,鳥各具形態(tài),栩栩如生。烏孫王國就是崇尚鳥的。烏孫人是漢代連接?xùn)|西方草原交通的最重要民族之一,烏孫人的首領(lǐng)稱為“昆莫”或“昆彌”。 公元前2世紀(jì)初葉,烏孫人與月氏人均在今甘肅境內(nèi)敦煌祁連間游牧,北鄰匈奴人。烏孫王難兜靡被月氏人攻殺(據(jù)《漢書·張騫傳》),他的兒子獵驕靡剛剛誕生,由匈奴冒頓單于收養(yǎng)成人,后來得以復(fù)興故國。
公元前177~前176年間,冒頓單于進攻月氏。月氏戰(zhàn)敗西遷至伊犁河流域。后老上單于與烏孫昆莫獵驕靡合力進攻遷往伊犁河流域的月氏,月氏不敵,南遷大夏境內(nèi),但也有少數(shù)人仍然留居當(dāng)?shù)?。在塞種人與月氏大部南下以后,烏孫人便放棄了敦煌祁連間故土,遷至伊犁河流域與留下來的塞種人、月氏人一道游牧。從此烏孫日益強大,逐漸擺脫了匈奴的控制。根據(jù)考古學(xué)家發(fā)現(xiàn)的烏孫古墓群和其他遺跡表明,從天山以北直至塔爾巴哈臺,東自瑪納斯河,西到巴爾喀什湖及塔拉斯河中游的遼闊地區(qū),均為當(dāng)時烏孫人的牧地,其政治中心在赤谷城。南北朝時,烏孫與北魏關(guān)系密切。遼代曾遣使入貢。如今是哈薩克族的一個大部落。烏孫人是受塞種人影響很深的操突厥語的古代民族,烏孫人以游牧的畜牧業(yè)為主,兼營狩獵,不務(wù)農(nóng)耕。養(yǎng)馬業(yè)特別繁盛。
鳥就是烏孫王國的圖騰。
后來,我一直在想,烏孫王國是什么時候消亡的,但鳥自始至終沒有消亡??磥眸B類比人類更具有生存能力。烏孫王國是一個以狩獵為生的王國,張騫出征西域時,就路過此地。
每一幅巖畫上的鳥,都在飛翔。也許這就象征著這個民族吧。是部落與部落之間的戰(zhàn)亂,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讓一個民族消亡了?仔細想想,烏孫王國的消亡,還是與他們的通婚有關(guān)。不允許與外界通婚,成為了他們致命的硬傷。而鳥,一生遷徙,繁衍在途中,長途跋涉不但鍛煉了它們的體魄,也避免了親近繁殖。
鳥,由此,在拉那提草原存活了下來。鳥可以飛越亙古。草原上的鷹就是一種兇猛,也是牧民捕獵的工具。那天在草原,一個老獵人,手持著鷹,在人們的面前展示著鷹的技藝。鷹嘴的鋒利,是要傷人的。不過老獵人給鷹嘴封住了。這也是我惟一的一次見到鷹。
在錫伯族博物館,保存了完好的遷徙路線。從吉林到伊犁,三年大雪,帳篷外,鷹是錫伯族人惟一生存的依靠。鷹不但機警,以尖利的爪,捕食獵物。還有對地理與環(huán)境有著敏銳的洞察。當(dāng)然,鷹與我在鄉(xiāng)村,或者城市見到的鳥有著天壤之別。
鷹,血性。而城市的鳥只能生活在籠子里,也就少了野性。也許這是不同的環(huán)境和氣候,給了鳥類以迥然的性格吧。
在草原,馬頭琴拉出來的音樂,一定是鷹扇動翅膀的聲音,雄渾,深厚,飽滿和遼闊。鷹翅上托伏蒼涼。
不管是柔美和婉轉(zhuǎn),還是雄渾和蒼涼,鳥都是人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