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連
“之乎者也”可以說是古代文言書面語的標志性詞匯,也成為斯文典雅的象征。所以古人寫文章,“之乎者也”用得多,文章就“雅”,作者也受人敬重;若“之乎者也”用得少甚至不用,文章成了大白話,就只能歸入“通俗”之列了。但矛盾的是,還有另外一個現(xiàn)象,在古代小說戲曲中,“之乎者也”又是酸腐文人的一個符號,作者總是采取揶揄的態(tài)度,百般嘲笑諷刺。此種筆法大約起自金元戲曲。如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四:“俺捺撥那孟姜女,之乎者也,人前賣弄能言語?!痹P漢卿《單刀會》第四折:“我根前使不著你‘之乎者也‘詩云子日,早該豁口截舌?!濒斞赶壬鷮懙目滓壹荷砩暇陀羞@個符號,作為唯一身著長衫而站著喝酒的人,他不時要冒出一句:“多乎哉?不多也!”直惹得周圍看熱鬧的孩子們哄笑著跑開去。
明人趙南星《笑贊》中有兩則笑話,形象說明了“之乎者也”有時甚至會誤事:“一秀才買柴,日:‘荷薪者過來。賣柴者因‘過來二字明白,擔到面前。問日:‘其價幾何?因‘價字明白,說了價錢。秀才曰:‘外實而內(nèi)虛,煙多而焰少,請損之。賣柴者不知說甚,荷柴而去?!毙悴耪f了三句話,頭一句話五個字,賣柴者只聽懂了“過來”。第二句四個字,只聽懂了一個“價”字。最后一句話,一個也沒聽懂。所以,最后秀才柴也沒買成。作者最后總結道:“秀才們咬文嚼字,干的甚事!讀書誤人如此!”而且順便又舉一例:“有一官府下鄉(xiāng),問父老曰:‘近來黎庶何如?父老曰:‘今年梨樹好,只是蟲吃了些。就是這買柴的秀才?!崩限r(nóng)把官老爺口中的“黎庶”聽成了“梨樹”,結果所答非所問,令人啼笑皆非。問題出在哪里?趙南星的總結是“讀書誤人如此”。其實,準確說來不完全是“讀書”的錯,錯在讀了書反而變得不明事理,不懂得與老百姓交流只能用口語,“之乎者也”這類書面語詞匯在口語中行不通,而且還會招來大家的嘲諷,就像孔乙己遭遇的一樣。只要對照一下就可以看出,賣柴人聽懂的都是口語詞,聽不懂的多是“之乎者也”之類的文言虛詞。
古代這種迂腐的文人并不少見,包括一些“高級文人”。據(jù)宋人沈括《夢溪筆談》載,慶歷年間河北發(fā)大水,宋仁宗頗為憂慮,馬上召來地方使臣詢問情況。仁宗問:“河北水災何如?”使臣對曰:“懷山襄陵?!庇謫枺骸鞍傩杖绾??”對日:“如喪考妣?!比首诼牶笫植粷M,連話也不回,退朝后就下了一道圣旨貼在宮門上:“今后武臣上殿奏事,并須直說,不得過為文飾?!彼^“直說”就是要用口語奏事,不得引經(jīng)據(jù)典,搬用書面上的東西。這位使臣以為向皇帝匯報就應該斯文些,所以回答的兩句都是《尚書》里現(xiàn)成的話。如果大臣寫奏文,引用經(jīng)典不但不是缺點,說不定還會得到賞識。但皇帝以口語問話,大臣居然引用《尚書》,這種炫耀的心態(tài)且不論,皇帝瞬間也很難理解,故才用“默然”回應。其實仁宗還算給了這位大臣面子,宋初宰相趙普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宋僧文瑩《湘山野錄》載,宋太祖打算擴充京城的外城,親自視察規(guī)劃,走到朱雀門,見城門上寫著“朱雀之門”四字,于是指著匾額問身旁的趙普:“何不只書‘朱雀門,須著‘之字安用?”趙普回答說:“語助。”趙匡胤聽了哈哈大笑,以鄙夷的口吻說:“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當面給了他一個難堪。宋太祖話說得雖然難聽,但由此倒可以肯定,唐宋人的口語中并無“之乎者也”。如果宋太祖自己天天說“之乎者也”,卻譏諷“之乎者也有什么用”,豈非笑話!正因為當時口語中就叫朱雀門,所以他才對門額上多了個“之”字感到困惑。趙普的回答其實也不錯,只是他看到皇帝對“之乎者也”的不屑態(tài)度,哪里還敢再講什么叫“語助”,也只能“默然”而已。
(常朔摘自《光明日報》2017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