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我的馬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的馬是我的故鄉(xiāng),這馬的名字叫啟程。我住在夜晚的身體里,
我的家也在那里,夜晚是從我的家里跑的,她是一塊紗布,
像馬加達頭上的國旗,一陣群飛的鴿子。在這紗布大小的天空下,
剛剛死去的我遇到一場淋濕樓群的大雨,我望著夜晚、伸出
凝視的舌頭,“這么大的雨是多么大的謊言啊!”我血液里的鹽
因此滲出肌膚,形成一個個晶瑩的湖。現(xiàn)在,這幾天,
風一直在風里嘶吼,像一大群為情侶廝殺的雄獅。
我的目光緊靠大樹,其間藏著搖擺的鐘,受盡凌辱的木頭,
站著多么像一個女子。我能做的,我只能面對地上的洪水喊叫,
讓水面上浩大的宏亮的波濤,撫慰我心;而我的眼前,
一面鏡子睜開眼睛,一幕少年的青絲如雪,哦、白雪。
我坐在一個剛剛死去的人的頭上休息,他沒閉上的眼睛,
是我的深淵,雪色是月亮和星辰溺死在深淵里的骨骸之光。
我的意識,像一根繩索,伸進了一口井里。頃刻間,
蕩起的回音在井底,千軍萬馬的鐵蹄、齊飛似箭,
踏平了荊棘、雪山,吞并黑暗。天地之間,恍惚是一個清晨,
在我眼前;那個巨大而通紅的太陽,他是我追趕的方向,
他是一個具有永恒力量的磁場,通過一條不生不滅的生命之河,
他召喚我;時間的每一步都在探試,為了斬斷掩蓋真理的藤葡蟠,
讓我們在巖石上加速奔跑,讓山石為家園拍擊胸膛。
此時,風成了黑天使們的披肩,風在黑天使的驅使下制造喧嘩、
詆毀律法,在喧嘩之中,有一種、并且只有一種聲音,
她來自巖石生出的誡命; 我的大腦里有無數(shù)燃燒的火球、滾動,
在我的肉身和心靈上,你并沒有因為我患有毒蛇的恐懼而隱藏
起來、不給人們看見:通往黑暗之門的,已經(jīng)為任何一個、
愿意敲門的晚霞敞開??墒?,“惡魔之眼”,
從不愿意放棄對我等的監(jiān)視。它騙取懸崖絕壁上盛開的鮮花,
誘惑她們議論美。這牙齒的根部潰爛的原因,
強迫我的舌頭贊美、死亡這個“黑美人”飄動的裙裾。
罪惡——并不在舌頭本身。當你的心,在石縫里長出了新生靈之時,
江河、山水、草原、冰雪、朝露,天使飛過花蕊饋贈它們、唯一的
香氣;可是,因為嫉妒而成為了荒漠的、因為爭執(zhí)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
因為不忠引起的背叛與咒語、因為妄想使黑夜吞滅的世界、
因為地獄,這些都是天國存在的見證,如同礁石垂直于海平面。
我認為我冥思的、擔憂的,一直處于一致。
我穿上河流的鞋子,這才充分地認識到,
我們的內心,是一個碉堡,那里面的全體人民,
像大地上盛開的白玉蘭,舞動身軀、同聲贊美他們頭頂上的至高者。
但是,在另一個側面,我們信仰的天國里飛翔的天使,
也經(jīng)常受到敵者的攻擊,在你我這血肉之內,
眾多力量在那里對弈、爭執(zhí)?;鹧?,似乎開始。
那飄飛的炊煙氣息,那距離我遙遠的人呀!
在積雪覆蓋的茅屋里,雪上存留的、
生活在深夜的幼獸足跡,啊,
大自然命令我想起我喊叫的夜晚:我深信閃電、
雷鳴會把我封存已久的語言,連同我的音樂,
全部帶給你頭腦中燃燒的火焰——天堂的火焰。
為了讓人類的漢語誕生,我用斧頭劈砍牛鬼蛇神;
我的命運注定在我抬腳的時刻,蜿蜒成山路的命運。
在沒有蒙恩的歲月里,在腐爛的尸體逐漸變成牛屎糞的人間,
我一直搬運著石頭堵塞自己的胸口,我一直都不忘記、
用清水款待自己高貴的額頭。在擴張的氣流之中,
白鴿用翅膀割開的界限,虔誠地贊美稀稀落落的村莊
和安詳入睡的山谷、溪水、樹林。
火焰在這個時刻,讓我意識到空虛的深度,
我們陷于此地之時、每一寸寂靜的呼吸,
都不敢怠慢釘在蒼穹之中閃耀的繁星,
他們好像是夜晚的眼睛,他們看著地上的一切。
如果你深入青銅的底色,那便是你我的象征。
但是在進行晚餐的時候,請擁抱餐桌上閃爍的器皿之光,
與他們一同贊美。窗口每時都是敞開的,
像一顆跳動的心,請不要擔憂、我們的
贊美詩和鋼琴曲,——我們敬拜的圣神一直在俯聽我們。
把臉上一天的灰塵擦掉吧,還有那來自塵世的惶恐、煩惱;
你還在追趕切入你腹中的來自異端的思想,
或者你仍然無法撫平人生中眾多的不幸和噩夢?
讓生命在這里枯朽吧,看,“生命腐朽的外殼下長出一顆野草。”
有時,嫉妒是藏在生命里的一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
如同你一直惦記的少女,遏制不住她在體內瘋狂地無期慘叫。
在生命的管轄上,往往都是光輝、毀滅了欲望;
那在詆毀真理的人,卻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空間,
對他們足下之地已經(jīng)喪失了信賴。而荊棘叢中閃耀著的露珠,
像葡萄樹上的葡萄,一首首美麗的俳句式的箴言;
我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理由,面對恩典、自由不去領受。
我正在經(jīng)歷一場不滅的大火,在年輕的生命之旅中,
像一個征兆,我愛這一個精美的征兆。我多么渴望英雄誕生啊,
英雄是我的朝氣、是我的營養(yǎng)?;秀币雇砭褪俏业挠⑿郏?
寂靜中的神秘許諾帶著慰藉,像夏夜手中的一把蒲扇。
跟我來到山崗上吧,站在風里凝成雕像,俯瞰我們的領地;
你看,樹上的果實搖晃著喜悅的頭腦;你聽,巖石已經(jīng)舞動身軀,
它們在為我們的君王歡呼。大地的奉獻,正如那盛開的、
花朵的奉獻。在我們的生命里,因為無知、因為狂妄、
因為不義 被戳穿的偶像、虛榮,像威脅骨肉的毒瘡,
獲得了至高者的榮耀而得赦免其惡。你看——花朵奉獻的芳香,
眾鳥奉獻的頌歌,同時也是大地的奉獻。他們,
好像升天的圣者;他們與圣者之思、匯集成世間耀眼的光芒,
緊緊地“立在我們偉大君王的弓弦上”?!罢l的手舉起了最后的
漿果?!蔽以诮烫美锲矶\,靠近我的痛苦,在陽光里顫抖。
與約伯在后八家
1
沃德蘭[1],如同一群白色的鳥,懼怕羽毛。
我的心,和我們的出口,在云影里?!昂谝?,
進入我的身體,命令我歌唱?!薄拔覀兊难?,
絕不接受火光,絕不銹,絕不鐵釘。”我仰起頭,
向隧道挺進,疼痛裂成四面墻壁。正午
正在追趕丹穴山上,發(fā)出的一道打開金石的
祥光。那與夜晚,同時放棄荒野的尚付,
如同倒立起來的錐形宇宙。夏天的金雨樹上,
很多白猿不見了。你坐在一塊被尿濕的石頭上,
你走到哪里,穿行而過的行人和他們的車輪,
似乎就在哪里的漩渦中翻滾。發(fā)燙的微型衛(wèi)星
在我們的肉里蝸居,晝夜分頭捕撈北京的
狂風。我們生活的土地,如同升漲的油鍋,
人形如同群魔,趕往醫(yī)院:我們的幼腦和心臟,
已被這個神馬時代的鋼鉗子捏碎。我和你,飛禽走獸,
河流與山林,都被驅趕進同一個熔爐里。
2
O,大石頭,涂滿柏油的大石頭,把我們的
喉嚨,貢獻給了木板。我們穿上人皮,裝上黃金的
手指,分割混沌的中原大地。我們將自己的
廟宇活埋在大火里。我們用蝎子的尾巴,穿插
與天門相連的腦室。然后,喬裝成一頭巨蟒,
模仿幽靈的舌頭在夜晚歌唱。我們在預支的諾言里,
用一雙盲人的眼睛命令,“借給我一把槍,
我要進入豐盈的葡萄”?!拔揖烤故钦l的啟示?”
我們獻上果園與子女。我們以月角換回我們的
樹林和蒼穹……
一天一天的,我們的永生,被捆綁在那個
男人用毛發(fā)鑄造的鎖鏈上。鋼鐵,一天一天地下沉。
我在荊棘中,跟隨一只蜻蜓,我敲擊泥土,
我四面豎起的墻壁,如同我們的白骨。
3
你為何總是用帶血的柵欄,對準我們的
胸口。我在違章的花園里,我感覺
我是一陣雷鳴,一陣狗叫,打鐵的錘子。
那和我同樣好奇的藤條,臥伏于刃上。
它們跟死亡一樣動人,跟乳汁一樣神圣。
它們是我的鄰居,它們在星空下睡著了。
當風在雨中睜開眼睛,它們就成了
我靈魂的安魂曲。但是,毒蛇的信子,
在叢林的根莖上吐著火星,閃耀在烈日里。
漆黑的戟,刺向青天,它使我固執(zhí)地
強調刀的本質和權勢,它們緊緊地抱住
我親吻。我打開大門,我和門之間的
海豚,迎風解剖晃動在光芒中的
天平。我將手中的鐵锨,插入呼吸的
肺里,然后掘起:我的歌喉和室內的積雪,
因此耗盡了牢底的繁星。晚霞,撫摩的山脊,
怎么如同我切開的身體?O,上帝。
4
在你的河流上,在你的手掌中,
在你所有的語言里,你揀選
獻祭的羊羔為王,在你的榮耀里,為他們預備皇冠。
你用你賦予他們碎裂的肉身,承擔
人世的貪婪,嗔恚,驕傲,殺戮
所聳立起來的城邦。你同時也賜予他們軟弱,
渴慕,疾病和死亡,如同墻上的泥沙。
你讓他們的耳目,圣殿和言語,被眾人傳唱,
你也讓地府的火焰點燃。你讓我見證
我們手中緊握的刀柄,刺向
深居在人心中的野獸。你讓我見證
我們胃中的鋸齒,盛如春筍。你讓我在身體里,
尋找鋼管。你讓我折回充滿幽光的蟲洞。
你讓我回憶水渠兩側收割之后的田園,
和盛滿月光的瓷碗。你唯獨將那片黑乎乎的,
堆積的刺條,播種在我的心靈上。
你讓我接納蜥蜴和小蜥蜴,以及城市的
玻璃。你讓我呼吸它們。你將我從泥土里拾起來
成為你手中,盛放花粉的陶罐。
5
我們在鐘表里,測量星光的身體。我們
在烈日下收割響尾蛇。我們凝視斧頭:
閃電似乎隱匿在群星里,也似乎在太陽里。
我們乘上星光做成的梯子,聽從了天使,
口授給沼澤的默示。我們仰望著枝葉中
閃爍的甜梨。徙居在盲者身上的鷹隊,
監(jiān)管著我們的婚禮和葬禮。在兩個聲音的
門中,燈臺上的金色光芒,閃動著瀑布
和松鼠。我們將聚集在閻王鎖骨上的爭論,
掃進臉盆,放在漆黑的棺材里。那“屬地的,
屬天的,屬海的許諾”,像孩子一樣,
從星空的傷口中走來。隱藏在太陽里的
喜鵲,在環(huán)形的山谷中,追趕著那頭馱起
麋鹿的獅子。我們在火光中捧著海水。我們撿起
被風吹掉的耳朵,交換彼此的生死和天空。
注釋:
[1] 沃德蘭,是北京市昌平區(qū)九十年代斥巨資建造的巨型游樂園,號稱當時的“世界第一大樂園”,由于復雜的原因而爛尾,直至荒廢數(shù)十年后被悄然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