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興
1
李雷是在21歲生日的第二天闖的禍,他在河堤上玩車技將運輸隊的鐵斗車開到大運河里??盏蔫F斗車在扎入護坡的紫穗槐灌木叢時側(cè)翻,硬拽倒了一大片灌木,留下慘不忍睹的現(xiàn)場。工友們將血淋淋濕漉漉的李雷抬到醫(yī)院時他一聲痛苦的呻吟也沒有,醫(yī)生問人是怎么從河里弄上來的,李雷不等別人開口就搶著說是自己爬上來的,矮他一頭瘦他半邊身子的醫(yī)生搖搖頭說:“身體好的人敢跟石頭和鋼鐵碰。但結(jié)果呢,你們看見的……”邊上的人注意到,這個醫(yī)生的手重了起來。李雷硬錚,一聲不吭,眼看著有黃豆大的汗珠在額頭上滲出來。
李雷的腳踝處縫了13針,左胸肋骨斷了3根,跌打損傷180天,他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后還得在家養(yǎng)一兩個月??苫氐郊也攀畞硖焖陀X得熬不住,他感到渾身難受,不干活不出力,身子里便有憋著的什么東西要釋放。他比上班時胖了很多,但胸大肌和腱子肉還在。
吃了早飯李雷拿一只小板凳,艱難地挪移身子到家門口貼院墻邊坐著,大眼小眼地盯著巷子。這光景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只有閑人路過。李雷的目的只有一個,想見一個人,一個漂亮的少婦。
她每天早上買了菜要從他家門口裊裊地走過??此娜司投贾?,她有點目中無人。她左手胳膊上挽著一只繡花的帆布包,右手提一只沉甸甸的尼龍繩網(wǎng)兜,里面裝滿水靈靈的蔬菜。窄的巷子里,她要是與人撞鼻子迎臉了,也會淺笑一笑,這一笑讓人愣怔,她還是眼皮沒抬的那種,要是揚臉朝人家,那不得了。
女人三十剛出頭,有個很洋氣的名字叫盧海雅,住在巷尾。她不上班,每天買菜很晚。她從李雷面前經(jīng)過時,會把一股濃郁的香風(fēng)撫到他身上,不是雪花膏,也不是雅霜,是一種特殊的香味,讓他呼吸急促起來。她當(dāng)然不是有意的,她甚至沒有正眼看過李雷一眼。
李雷不知道是不是這么回事,因為她到面前的時候他不敢抬頭,怕被她察覺到自己的窘態(tài)。李雷上學(xué)只上到初中,班上的女生幾乎都罵過他騷猴子,15歲的時候身上的荷爾蒙已經(jīng)蒸汽一樣燎人。
盧海雅從李雷面前走過以后,他再坐在外面就沒有名堂了。他回家后會橫躺在床上瞎想一氣,想她的背影,圓滾滾的屁股,微微扭動的柔軟腰肢,讓這些撥弄人的影像在腦海里過若干次。
這天早上,李雷吃力地再次搬運板凳出去時,在堂屋里握著一把韭菜挑的李雷媽搖搖頭嘆氣。這并不影響李雷心情,在機械廠翻砂車間上三班的她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她一直這樣,在倒大夜班的這天怨天懟地,嘴擱在兒子身上。李雷瞄一眼她手里的韭菜也表達不滿,“天天吃韭菜,臉都吃綠了。醫(yī)生說我需要喝骨頭湯補鈣?!崩罾讒尫畔戮虏苏f,“喝骨頭湯——把你嘴吃大了拱老鼠。你要是前輩子修得好,像你爸爸那樣做個廚子,也能天天有骨頭湯喝。誰叫你身體長這么粗壯,讓人一看到你的樣子就想安排你去干體力活。開鐵斗車算對你客氣,還沒有叫你去拉板車……”
李雷不想聽母親喋喋不休的奚落,可到了吃午飯時他還是逃不過去,家里就他和母親兩個人。桌上李雷媽用筷子指著他,說不要閑著難受,說不要眼睛像個錐子盯著人家;要女人到時候會有,就像吃三頓,到點一定會有飯菜擺在面前。李雷媽說這些話一點也不顧及李雷面子,李雷不頂嘴,東耳朵進,西耳朵出。李雷媽一直計劃把廠里老姊妹的女兒小娟娶回做兒媳婦,已經(jīng)多次在兒子面前放風(fēng),看他的反應(yīng)。李雷看不上那個女孩子,覺得她瘦兮兮的一陣風(fēng)能刮倒。過胖的女孩子他也不喜歡,要不胖不瘦的。李雷媽因為他的不聽話有些氣惱,又說不出他哪里不對。
李雷與鐵桿哥們劉小歡討論過什么樣的女孩子好看。劉小歡更傾向于女孩子臉要好看,那叫一個標(biāo)致,那才走得出去。他在服裝廠,那么多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入他眼的。劉小歡有高論,說女孩子瘦也有瘦的好處。李雷一點也不覺得女孩子瘦有什么好。劉小歡對女孩子顯得老在行,不知道他對女孩子究竟干過什么。
劉小歡隔三岔五地到他們家來,有時候一天來好幾次。這天下午他過來時穿著李雷送的勞動布工作服。這件衣服已經(jīng)被他徹底變了面貌,洗得發(fā)白,變得時髦,骨牌領(lǐng)里面加上了一條白線勾的襯領(lǐng)。李雷問他用什么辦法使衣服變白的?劉小歡詭異地笑了笑,說是袁師姐替他洗的。李雷想起來,劉小歡最近總把袁師姐掛在嘴邊上,說這說那的不止一次。服裝廠不發(fā)勞動布的工作服,只發(fā)一塊布隨他們自己做,休息也不在星期天,是在星期三,有很多女工、很多的女孩子,不像李雷的運輸隊清一色男人。這一點上李雷又很羨慕劉小歡,覺得他投胎好。劉小歡的父親過去在服裝廠做熨工,他頂替父親當(dāng)然要接著干。李雷注意到他的臉上時不時有紅斑或者青斑,這是服裝廠的老阿姨經(jīng)常到他臉上來揪一把。劉小歡說這是父債子還。
湊到李雷面前坐下來的劉小歡身上有一股香味,李雷知道這是鐵皮聽裝的紅梅牌發(fā)蠟香味。這種味道一開始很好聞,聞長了就有點膩歪,能讓人嘔吐。李雷不想提醒劉小歡這一點,有時候巴不得劉小歡在女孩子們面前出出洋相。
劉小歡這天休息,神神秘秘地說有事情要告訴李雷,卻又吞吞吐吐的。李雷讓他快點說,他才說是看到楊珂鉆到“哎呀”家里去了。
李雷說,“那又怎么樣?”劉小歡說,“人家傳楊珂爸爸是‘哎呀的孤佬,楊珂總是替他們望風(fēng),看來不假。”
劉小歡說的“哎呀”是海雅,他這么稱呼她,很多人也都這樣。劉小歡見李雷聽了沒反應(yīng),說他也想不通這件事,“楊珂爸憑的什么本事?再說,‘哎呀也不是一個長得好的女人,稍胖了一些,肉在屁股上太顯眼?!?/p>
李雷對劉小歡這么說盧海雅很不贊成,李雷又不想和他扳看法,怕他懷疑和奚落。
劉小歡走后,李雷的母親在他面前嘰咕,怪他不開口向劉小歡討那塊服裝廠發(fā)的布料,“你把工作服給了他,他就應(yīng)該將那塊布給你,這才是道理?!崩罾渍f,“我也有道理,他是我的朋友?!蹦赣H說,“出鬼,你還有朋友?懂什么是朋友,你爸爸一輩子不知道吃朋友多少苦,瞎講個義氣?!崩罾子X得她煩死人了,啰里巴嗦的,要是腿利索早離她遠遠的。
這時候李雷最想去會會楊珂。撬他的嘴也要他吐出他爸與“哎呀”的情況。李雷還是受了劉小歡的影響,想跟他們一樣叫盧海雅為“哎呀”。
楊珂小李雷兩歲,曾是李雷的跟屁蟲,在十一二歲的時候成天跟著李雷玩耍。楊珂現(xiàn)在還在上學(xué),讀高沙中學(xué)的高二。李雷要找楊珂得等他放學(xué)以后,他家在隔壁的一條巷子里。李雷的腿目前不能跑那么遠,他想楊珂要是到哎呀家一定會在下午放學(xué)以后,他從學(xué)校過來只能從他家門前過。
2
下午,李雷又坐到了家門口,等路過的楊珂。
楊珂腋下夾著幾本課本,雙手抄在褲子口袋里,瘦長的身子像蝦米一樣弓著,脖子梗梗,嘡嘡地往前走。李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個子竄了很高,嘴上也有了毛茸茸的胡子。他沒有理會李雷,當(dāng)他是空氣似的。
“楊珂!”李雷很不滿地大喝一聲。楊珂沒有停下,猶豫著走了幾步才轉(zhuǎn)過臉輕聲一句:“干什么?”李雷說,“叫你,叫你過來!”
楊珂轉(zhuǎn)過身來,說他要去有事。李雷說,“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過來一下,與你說話!”說著扶墻站了起來。楊珂看看李雷臉色,慢吞吞地走過來。
“你是到哎呀那里去吧?”李雷帶著狡黠的表情看著楊珂。楊珂有被戳了一下的反應(yīng),沮喪地皺了一下眉,很不耐煩地說,“我到什么地方關(guān)你什么事?”說完轉(zhuǎn)身離開。
李雷沖著楊珂的背影說,“那里很好玩吧?!你爸爸是先你進去,還是在你之后進去?”楊珂不僅沒有回答,頭都不回。
李雷極想給楊珂一個銃頭,在他后腦勺拍一巴掌,無奈腿不方便,看著他去遠。悶坐了一會兒,他作出了一個自己不敢相信的決定,要到哎呀那里去探一下。
哎呀家離李雷家有接近兩百米,李雷往那邊走時只走了十來步就走不動,腿疼,帶動全身上下疼。醫(yī)院里是為他配兩個拐杖助行的,他怕丟丑不用,怕人家以后叫他瘸子。走到半路上他幾次想回頭,看見哎呀的家近了,也就捱著走過去。
哎呀家門頭有一個高廊檐臺,門緊閉著,沒有一絲絲縫。李雷走過去,再走回來,看不到里面的情況,豎起耳朵也聽不到里面動靜。他不敢扒到門上往里看,站下來的時間也不敢長,見有人過來,他便要吃力地啟動瘸腿,蹣跚著,擺動著身子離開。心里為沒有在哎呀家門口看到什么而很不甘,起碼,哎呀她也該露一下臉。
晚上劉小歡拎來了一包廠里分的碎布角,這是很讓人羨慕的東西,有人想去服裝廠工作也就沖著這福利。碎布角可以拼做很多東西,窗簾、被套、床單,甚至可以拼成睡衣內(nèi)衣。
劉小歡拿來的碎布角是泡泡紗,他說這次分到的不太好,由不得人挑,一包包的不知道輕重,更不知道什么貨色,拈鬮決定拿哪一包。他沒有說實話,他分到的布料其實是最好的一包,在他攤開來看的時候被一個師姐搶走,丟給他這包差的。下午到李雷這里來的時候,見李雷媽臉色不太好看,晚上就帶了點討好的東西來。
李雷媽上夜班,本來已經(jīng)早早睡了,聽到劉小歡的動靜便忙不迭地起來看碎布角。她沒有嫌不好,只是讓劉小歡以后分到棉絨的給她一些,她要做一件睡覺穿的衣服,軟和點的那種布料好。劉小歡說對頭,棉絨布就是做外貿(mào)睡衣的,外國人只穿這種東西,舒服。
李雷讓母親趕緊去睡覺,他想和劉小歡說說下午見到楊珂的事。等到母親拿著那包碎布回到房間,李雷把劉小歡帶到自己房間后又不想說了。劉小歡對楊珂的事不感興趣,兩眼發(fā)光地說自己的事,分碎布那天袁師姐讓他吃了一次嘴。
李雷一聽馬上來了精神,要劉小歡細說詳情,在什么地方,怎么開始的?劉小歡說是在電梯間,就他們兩個人時。袁師姐見他不高興就說,寶寶我抱你一下吧,這一抱的時候劉小歡就趁機吃了她嘴一口。
李雷收了一下子嘴里溢出來的口水,說什么吃嘴啊,那是親嘴或者叫接吻。劉小歡不在意李雷的話,在敘述的過程中重新體會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當(dāng)中。接下來,他像有什么急著要做的事情,想回家,李雷也沒有留他。
劉小歡走后,李雷有點后悔。劉小歡說到與師姐吃嘴的時候,他只想到掃劉小歡的興,就沒有問一下滋味。他不知道袁師姐的模樣,想不出劉小歡和她吃嘴時的活色生香。他只能接下來想自己,想他和一個什么人吃嘴接吻的樣子,他只能想到哎呀。
這種事很有意思嗎?他問自己。他有時候其實更想咬一口肉呼呼的什么地方。很多人喜歡干的事情就一定是有意思的,他只能這么想。只要一想到哎呀他的身體就有反應(yīng),這個反應(yīng)是怎么引起的,他還不清楚。
哎呀只是李雷喜歡的女人,他喜歡她走路的樣子,豐腴的體態(tài)或者迷人的笑;至于哎呀的身體,李雷的注意力還沒有集中在某一點或者某些方面。哎呀是一個催情的符號,一想到她,他的身體就熱烘烘的,目前也就到這種程度。
差不多十點鐘,李雷做廚子的父親從飯店回來。一會兒聽到母親和他爭吵,母親的聲音很大,說她要再安靜地睡一會兒去上班。父親說,他天天上班,一天休息的時間也沒有,算什么理由啊。接著是摔門的聲音,母親罵了一聲,“騷料子喝多了?!?/p>
過了好一會兒,聽不見吵,李雷出來給茶杯加水,看到母親坐在堂屋里發(fā)呆。母親看到李雷沒有說什么,攤開放在大桌上的碎布角理起來,她舉起一片泡泡紗布在燈光下看了看說,“這布可以拼起來做褲頭,應(yīng)該很涼快?!崩罾讚u搖頭,“我不要!”他有句話不好說,覺得這種布不結(jié)實,容易走光。
母親說,“不是給你做的,給你爸爸做。”
3
李雷第二天早上在巷子里再見到哎呀時目光有點放肆,他向她打招呼,“你早?。≠I了菜了?”
“你好!”她笑了笑,沒有回答李雷關(guān)于買菜的問話。本來也是李雷沒話找話。她沒有站下來或者放慢腳步,一如既往地翩然而去。
下午李雷再次坐在巷子里等楊珂,可坐到天黑也沒有見到人影。
晚上劉小歡來的時候李雷說,“昨天看到楊珂,一副拽樣,老卵得很。問他什么話,屁都不放一個?!眲⑿g說,“老卵就收拾他?!?/p>
劉小歡并沒有和李雷討論怎么收拾楊珂,這不太像他以往的風(fēng)格,他是個喜歡找事的人,李雷不僅壯實而且很會打架,仗著這一點劉小歡喜歡在李雷受氣時替他做武力解決問題的設(shè)計。劉小歡一反常態(tài),根本不想說李雷的事,他好像魂掉了一樣心不在焉,連話也說不利落。他還是喋喋不休地說袁師姐,“我和師姐是不可能談對象的,她比我大好幾歲,聽說早被男人搞過……對象了。我就是想……和她玩得好一點。”
李雷說,“玩得好只能是哥們之間,跟女孩子就怕是另外一回事?!彼敫鴦⑿g的話尾子打擊他一下,笑話他一下。
劉小歡說他或許可以把袁師姐辦了,自己也想辦一辦。他要李雷出出主意,怎么去下手。李雷輕蔑地笑了笑,問劉小歡和袁師姐到什么程度,是不是還在吃嘴,有沒有吃出滋味?
劉小歡說他的感覺像喝了酒,頭暈,心噗噗跳。李雷噢了一聲,陷入無限的聯(lián)想,根本不會指導(dǎo)劉小歡下一步怎么辦。在劉小歡的催促下李雷只有瞎說:“喝酒是要吃菜的,空口多傷身子啊……”
劉小歡恍然大悟,“這是我下一步的理由……再下一步我就說,菜吃多了覺得咸,應(yīng)該吃碗飯。吃飯就……辦了?!?/p>
兩人笑了一氣。李雷越發(fā)扮行家里手的角色,讓劉小歡吃了飯以后告訴他;他要知道是吃了硬的飯、軟的飯還是夾生飯。劉小歡不笑了,好像屁股下面有釘子,又要站起來走人。李雷不想他只待一會兒就走,想與他再說點什么,他現(xiàn)在非常想與劉小歡說說哎呀,估計劉小歡不好再笑話他。他要劉小歡說老實話,哎呀身上有沒有吸引人的地方,更想劉小歡改變對哎呀的態(tài)度。
劉小歡留不住,還是很快走了。他也有點不好意思,為了補償李雷,臨出門時說可以幫李雷釣兩個服裝廠的女孩子去看看電影,“你打三張電影票,有兩張是在一起的,我替你傳過去。不過,服裝廠的女孩子真的沒幾個好的,拿不出手?!崩罾子X得劉小歡是在服裝廠成天看女孩子眼花了。
李雷在劉小歡走后覺得很無聊,悄悄地打開電視機。電視機是舅舅從福建替他們家買的走私貨,日本產(chǎn)的索尼黑白九吋。母親當(dāng)作寶似地在電視機上套了兩層套子,又在外面罩一個厚實的紙箱子。
打開電視機,雪花一片加嘈雜的伴音,他趕緊去調(diào)音量的旋鈕,聲音大了會吵醒睡覺的母親。他也不敢去外面調(diào)天線,用一根長毛篙架的天線在天井里,靠父母房間的窗子。電視調(diào)來調(diào)去也沒有調(diào)到一個能看的臺,只有再費一番事將電視包裹起來。
掃興的他睡到床上,只有在腦子里做幻想這么一個娛樂。他有什么想的,也只能想想劉小歡和他師姐吃“飯”的好事,先在腦子里演一回他們的電影。袁師姐的樣子想不出來,只有用哎呀代替。想想還是想到哎呀身上去。
哎呀和楊珂爸搞,也可能和別人搞;別人搞,我也可以去搞一搞。
李雷這么個想法一蹦出來,自己嚇一跳。
——要辦哎呀?。?/p>
是的。他陡然覺得身上燥熱,翻過身子頂著床,用身體的重量壓著膨脹開的那處。
可哎呀根本就不理會一般人。袁師姐和劉小歡一天到晚在一起做事,他們?nèi)菀讈黼?,劉小歡說工廠里的女孩子不裝。哎呀是有夫之婦,怕被人說閑話,要裝正派婦女。她是正派婦女嗎?肯定不是,她對楊珂爸不是……
我不是要和哎呀談對象,只是和她那個一下,照劉小歡的話,辦她一下。
怎么辦哎呀?李雷不能夠想得具體,也根本想不出過程來。他只想到要把自己身子下面頂著床板的這個東西塞到她身體的那個部位去。那個部位是女人最神秘的所在,他與劉小歡津津樂道過無數(shù)次,也在紙上畫過圖,但誰也說不具體是什么模樣。
李雷在胡思亂想之中昏沉沉睡去,到第二天醒來時他決定了一件事,就是要去會會哎呀。
這有點困難,李雷想他不可能送電影票給哎呀,也不好約哎呀到家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他只有想辦法到哎呀家里去坐一坐。
哎呀在街上,在巷子里不搭理人,在家里一定是不一樣的,劉小歡說女的都會裝,有的會裝得不得了,不像話。
這天,李雷沒有坐到巷子里去,躺在床上做了一天的白日夢,把與哎呀的好事想了個遍。好事的開頭就是他一進門哎呀就抱住了他,以后……
以后先要把門關(guān)上!這是李雷覺得很重要的細節(jié)。他對自己說,門不關(guān)上會被別人看到,這事情不能讓別人知道,即使成功了也不能對劉小歡說。
4
這事情冷了兩天,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
雨停的這天下午,李雷開始再一次艱難的跋涉。他靠邊走,盡可能地扶墻,減少身子晃動帶來的劇烈疼痛,還不時地打量身邊走過的人,怕人家笑話。
好不容易撐到哎呀的家門口,看到她家一如既往地大門緊閉,他只得故伎重施,慢吞吞地在門前晃悠。有那么一刻他都想轉(zhuǎn)身回去,因為即使哎呀打開門或者從外面回來看到他,也不可能邀請他進去坐一坐,他也沒有理由去敲門拜訪。
在巷子里轉(zhuǎn)不是個事兒,是徒勞的。想往回走的時候看到楊珂,這個小子還是吊兒郎當(dāng)?shù)卦谝赶聤A著課本,目若無人地走到哎呀門前,推開門閃進去。
這個情景讓李雷的心被銼了一下,胸悶的感覺隨之而來。嫉妒心原來是這么一種特別的難受,他是第一次領(lǐng)略到。
回到家他想自己忽視了一個問題,就是去哎呀家時還要避開楊珂。上午哎呀買菜回家后這段時間才是最合適的。
第二天上午李雷并沒有再去哎呀家門口,一是他還沒有想到進入她家的方法,二來他也有點灰心。事情比想的要復(fù)雜。接下來的幾天里他也沒有再去。直到有一天受了啟發(fā),有了辦法。
他接到舅舅從福建寄過來的一封信,郵遞員敲門以后見他身子不方便就直接跑進來將信遞到他手上。李雷當(dāng)時想,他要是個郵遞員該多好,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接觸哎呀。主意隨之而來,他解決了一個問題——自己不是郵遞員也可以給哎呀送信,只要自己能夠制造出這么一封信。
因為經(jīng)常給舅舅寫信,李雷手上有現(xiàn)成的信紙、信封和郵票。他身子一挺就從床上坐了起來。當(dāng)然,他又給自己吃了苦頭,疼痛襲來。面對著信紙,他也躊躇了好一陣子,不知道往上面寫什么。還有,要不要用一種偽裝的筆跡。
考慮再三,他決定要把信寫得有意思一點,字跡更要讓人看不出來是他的。
海雅:
你好!
你真是一個好看的女同志,我很喜歡你,我想……
他用省略號將要說的露骨的話掩藏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知道就行,以后見到哎呀,和她好起來的時候把這個秘密告訴她也行。
信在早上上班光景寄了出去,郵箱在不遠處的日用雜貨店門口,跑過去的距離比到哎呀家還要近一些。他盤算著哎呀最早在第二天上午收到信,不,是郵遞員在那個時候送過去,他知道郵遞員到他們這條巷子送信送報紙的大概時間。
第二天,他比那個郵遞員通常出現(xiàn)的時間早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哎呀家門口,幾乎是跟著買了菜的哎呀回家。
等到那個兜腮胡子的郵遞員出現(xiàn)的時候,他緊跑幾步,努力使自己離哎呀的家門口近一點。這個郵遞員喜歡左腳搭在自行車的腳鐙上,右腳一下下點著地,讓自行車滑翔,這樣就不用在短距離翻身上下車。
郵遞員居然在李雷面前溜了過去,將一張《參考消息》送到哎呀的鄰居家。李雷希望他是漏了哎呀的信,巴望他能夠回頭送過來,可他騎上車揚長而去,還撳了兩聲沙啞的大板鈴。
李雷不甘心,又傻傻地等了一天,再去哎呀門口仍然沒有見到郵遞員去她門上送信。他不知道,寄信的那天下午,投遞員因為送哎呀鄰居的一封電報,順帶著將哎呀的信捎了過去,小縣城的郵局一天沒有多少同城的郵件。
李雷沒有氣餒,又寫了封信寄了出去,這回他還增加了信的內(nèi)容,在“你真是一個好看的女同志”的“好看”前面加了“非?!倍?。
這次,李雷終于在哎呀門口等到了送信來的郵遞員,他看到郵遞員在送了一份報紙給哎呀的鄰居后沒有翻身上車,趟著車滑翔過來。
李雷站在了哎呀的大門口,跟堵著郵遞員似的。他問郵遞員,“有我姐信吧?”郵遞員問,“是十九號盧海雅?”他點點頭說,“是的!”郵遞員說,“有!”
李雷回了下頭,示意那扇緊閉著的大門,“方便的話我替你把這封信給我姐,要不然你就塞門縫里去?!编]遞員二話沒說就將信遞給李雷,說了聲謝謝,打了一下自行車的板鈴高興地奔下一家去。
這個場面是李雷想了不知多少次設(shè)計的,小時候經(jīng)常挨揍的他有一套說謊的本領(lǐng),對郵遞員說這樣的謊他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而在郵遞員走遠,他決定去敲門的時候,他才真感到了緊張。
幾記咚咚敲門,像敲在自己的心口上,好長時間才聽見里面有一聲回應(yīng),“我來了。”
等待著,聽到有人過來的腳步聲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
門打開后李雷幾乎與哎呀臉撞了臉,他臉紅了一下,舉起手中的信說,“碰見郵遞員,給你帶來……你的一封信?!?/p>
哎呀接過信封瞄一眼,眉頭皺了起來。她還是說了聲謝謝,然后看著呆站著的李雷。
李雷這時候該怎么著?他該說聲“不客氣”,然后禮貌地轉(zhuǎn)身離開??蛇@樣他的目的就沒有達到,苦心經(jīng)營的計劃就又一次泡湯。他喘了口粗氣,目光掠到院子里的牙棗樹上,他說,“夏天里,在你們家墻外看到你們家牙棗樹,結(jié)那么的棗子……”他用手比劃了一下,看到哎呀饒有興致,再接著說,“就是不知道這顆棗樹有多粗?!?/p>
哎呀說,“真的呀,你可以進來看看的?!?/p>
他等的就是這句,她話音剛落就一腳邁進了門檻。
“我們家過去也有過這么一棵棗樹,瘦巴巴的,結(jié)幾個棗都不夠我塞牙縫,后來砍了,豎了電視天線在那里?!崩罾走呎f邊往里走。
哎呀家和他們家一樣,三間房中間的一間是堂屋,院子里的廂房是廚房。棗樹在廚房跟前。哎呀說可惜現(xiàn)在樹上都沒棗子了,前些時樹上掛滿了,一竹竿子能打下很多很多,大部分都送了家門口鄰居。李雷聽哎呀這么說,就好像手上已經(jīng)捧著她送的棗子,很不過意,忙說他有好朋友在服裝廠,有分的碎布角,大塊的棉絨布,要送給哎呀。
哎呀笑笑,說她從不喜歡用縫紉機縫縫補補的,也不做假領(lǐng)子、護袖什么的。她問李雷是不是受了傷,看他走路好像還不怎么利索。李雷說,“出了個車禍,算是大難不死?!?/p>
他正考慮著怎么向哎呀吹噓一下,說說自己受傷的壯舉,哎呀看到廚房里的水壺在冒熱氣,說要灌水瓶,跑進廚房后轉(zhuǎn)身沖外面的李雷笑了笑,這個笑應(yīng)該是歉疚的、無奈的,為手上忙著的事。而在李雷看來,她這是討好他,這種笑猶如向他招手,在示意什么。
他遽然熱血上頭,心卟拓拓亂跳。接下來,他看到哎呀俯下身子灌水,渾圓的臀部翹著,水瓶口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音……他的眼睛直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撲了上去,從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她被驚嚇得不輕,啊了一聲,手上的水壺提起來,有這么一剎那似乎想把水壺的壺口轉(zhuǎn)過來,但她的身子很快僵住了,一動不動,任他的手抱在她的腰上,身體緊緊地貼著她。
只是一小會兒,她平定了一下呼吸,身體扭了扭,意欲從他的摟抱中掙脫開來,他不放,倒是抱得更緊。
她說,“松開吧,我開水在手上?!彼€是不放手,像是她的開水澆在身上也不怕似的。
她換了種更輕柔的聲音對他,“你放下來好不好?我和你協(xié)商?!币娝€不松手,又說,“你弄疼了我!”
聽她說被弄疼,他的手松了開來,出乎意料的情況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問她哪里被弄疼了?
她盯著他,什么話也沒說。他覺得她的這種沉靜目光帶著探尋,像過去上學(xué)時他回答了一個錯誤答案,女老師讓他再想想的那種樣子。他被她看得低下了頭。
她說,“人表達什么,要有好的方式,要知道該不該做,能不能做?!?/p>
她再次彎下腰去灌水,水瓶里的水其實已經(jīng)灌得差不多,很快就滿溢出來。
他尷尬地僵立在那里,只恨不能將地上的水用手替她抓起來。
她笑了笑去拿院子里的拖把進來擦地,他于是有了緩解情緒的機會??吹酱芭_上有一本紅色硬封皮的書,里面夾著一個書簽,他抓起來看。
是蘇聯(lián)小說《日日夜夜》,他把這本書一直拿在手上,看著她做事,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辦。
她開口了,問他是不是想看這本書?他點點頭說是的。她說,“是繁體字,內(nèi)容你也未必喜歡。”
他說他能夠看懂繁體字,以前經(jīng)??催@樣的書。他就想趕緊拿著這本書體面地走出哎呀的家。
她說,“好吧,你看完后一定要還給我,不要弄臟弄破?!彼f了聲好,拿起書就走。
出了門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氣,腿一點也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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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日日夜夜》真不是李雷喜歡看的書,本來他也不喜歡看書。他抱著這本書,翻著翻著就有困意。從哎呀那里回家后他就開始覺得很困乏,渾身沒勁,總是打哈欠,總是想睡覺。
他有點后怕,怕哎呀找他算賬,他抱她可以算是流氓行為;巷子里的俞黑皮偷看隔壁婦女洗澡,被人家發(fā)現(xiàn)后打得鼻青臉腫,在派出所里也待了好幾天。俞黑皮還只是用眼睛看了看,沒有摸女的身子,沒有摟抱。
除了公安局的人,其他人找他,哪怕是來教訓(xùn)他都不怕,他會打架,今天吃了虧明天會繼續(xù)找人家打,吃的虧總能找回來。問題是事情的起因不光彩,一吵一鬧巷子里的人就知道了,甚至縣城里的人全會知道。至少會說他耍流氓,他就成了人家的笑料,下飯的小菜。也沒準(zhǔn)會進派出所,這是他不敢想的。
他也往好處想,哎呀作風(fēng)不好,她這是裝正經(jīng),自己因為緊張也沒有對她怎么樣。也想到,她當(dāng)時沒有劇烈反抗,沒有大喊大叫,沒有讓他難堪,只是提醒他,讓他覺得在做不該做的事。試想,要是她當(dāng)時換一種態(tài)度,他可能會來粗的,會因為她對他和楊珂爸的態(tài)度不同而憤怒,會硬把事情辦了。
或許她真是一個好人,一個正經(jīng)人,跟楊珂爸其實不是劉小歡和別人說的那樣。那么楊珂為什么到她那里時鬼鬼祟祟的,為什么被人家說了閑話呢?
“管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要是在這件事上不計較我就是好人!”這么想來想去,他決定以后不再把海雅當(dāng)哎呀,想盡快地讓這件事過去。
過了幾天,在李雷想把那本書還給海雅時,他又將書翻了翻。這部小說雖說寫的是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里面還是有一些李雷想看的情節(jié),有關(guān)男女戀愛的描寫。
為什么蘇聯(lián)人把擁抱當(dāng)喝茶,接吻當(dāng)作吃飯,做愛根本不算一回事呢?
李雷在翻看了以后甚至有了這樣的讀后感,雖然沒有誰給他答案,但他還是由此愉悅了起來,心里的負擔(dān)放下一些。因為他想到,海雅是看過這部小說的,那樣的話他從背后抱她一下算什么呢?真的不算什么。
李雷把書用一張報紙包起來,在巷子里等著買菜回家的海雅,他看到海雅過來趕緊抓起書站了起來。
海雅到他面前站住,神情很平靜,問他是不是看完了書?他說看完了,看得懂,蠻有意思的。海雅說,現(xiàn)在找不到什么好書看,倒是電影院里有好電影放了。他點點頭,馬上又想說點不同意見,“我不喜歡看電影,單位里發(fā)電影票我送人家了,都說中國是新聞簡報,越南是飛機大炮,阿爾巴尼亞是摟摟抱抱,朝鮮的是哭哭笑笑。”
海雅把接過來的書塞到放菜的尼龍網(wǎng)兜里。她說好電影真的慢慢多了起來,建議李雷可以帶對象去看看。李雷摸摸頭嘿嘿笑,說他已經(jīng)不在徒工期,可以談對象,不過還沒有找到。
她像突然想起來,又像是臨時起意,說要介紹一個對象給李雷。李雷懵住了。
她追問他要不要?這女孩是她的親戚,姨侄女,在布廠上班。李雷吞吞吐吐地說了聲“好的”,臉紅了。
和海雅說話的時候李雷一直在擔(dān)心,怕母親這時候回來。她要是撞見,不知道會說出什么奚落他的話。
海雅臨走的時候說她要做一回媒,還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她有禮貌地和李雷告別,又留給他裊裊的背影。
李雷心里慌慌的,六神無主地站在那里,像被天上掉下來的餅砸懵了,很久才搬著小板凳回家。
這天他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很向往海雅給他介紹的那個女孩子,想早一點見到她。他又想一下海雅為什么要這么做。頭腦里亂糟糟的。
第二天在巷子里見到海雅,見到她走過來的時候李雷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怎么去和她打招呼。他先是以笑臉迎著海雅,搓著手,待海雅到面前的時候他從小板凳上站起身,目光落在海雅的尼龍網(wǎng)兜上。
都不要李雷開口,海雅就知道他想的。海雅說還沒有見到她,她在上日班,只要不是上小夜班都可以約她見面。海雅說的她,當(dāng)然是她的姨侄女,那個要介紹給李雷的對象。
李雷說,“不急,不急,謝謝你!”海雅說,“你還懂禮貌,知道感激,我那個姨侄女就不行了。好在一塊饅頭搭塊糕,性格和為人處世上你們都是可以互補的?!?/p>
李雷點點頭,繼續(xù)他的禮貌,蹣跚著送了海雅十來米。
再一天到來時,李雷端著小板凳到門口卻沒有勇氣坐出去。他怕見到海雅,因為料想著還沒有約下,他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人家就像催債。
再再一天,楊珂跑到李雷家來,說有人讓他送給李雷一張電影票。他不用說那個人是誰,李雷就知道是盧海雅。
楊珂是鄙夷地瞟了李雷一眼離開的。李雷拿著電影票心情又高興又復(fù)雜,他想,楊珂憑什么這么看他呢?
他馬上去巷子里向人打聽電影院在放什么電影,回答他的人有說《追捕》,有說《人證》的。他不放心,跑到街上貼電影海報的副食品店門口看了看,證實是在放一部叫《追捕》的日本影片。
電影海報是印制的,在上面用毛筆寫著片名,放映的起止時間和場次。李雷看看手上的票頭對了一下,是晚上7︰30那場。
6
因為這個差不多24小時以后的赴約,李雷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捱到這天傍晚他洗了把澡,吃完晚飯覺得出汗了又洗了一把。以前他用上海藥皂,這天改成了檀香皂,擦了好幾遍身子,把一塊肥皂都擦瘦了,就希望能有香味留在身上。倒第二次洗澡水的時候母親說,“身上爬蛆了,這么洗?!彼焕頃?,換上黃軍褲、白襯衫和夾克衫出門。
白襯衫用熒光增白劑化的水泡過,時髦的小尖領(lǐng)很挺括,這件襯衫是在服裝廠的門市部訂做的,特別要求用加料的樹脂襯做領(lǐng)子。廚子父親有一塊上海牌手表,平時舍不得戴,用手帕包著放在五斗櫥的抽屜里,下午的時候李雷摸出來藏到自己的屋里,出門后從口袋里掏出來戴手上,甩了甩戴表的胳膊,抖抖手腕,表盤亮霍霍的。
覺得自己的腿已經(jīng)很利索了,也不再疼,雖說身子還有點扭捏,他還是早早地走到了電影院。電影院每排有31張椅子,中間一大塊座位,左右兩小塊,李雷的票靠右邊的小塊座位區(qū),他的座離過道空兩個座位,想這應(yīng)該是海雅和她姨侄女的位子。他坐下后不停地東張西望,想一眼看到她們從什么地方過來,沒有能夠看到她們。
她們到熄燈放片子的時候才過來,女孩大大方方地挨著他坐下,海雅坐在外面。女孩身上有痱子粉的氣味,她身子往前傾了傾,胸部很是飽滿,臉上看不清楚??措娪暗臅r候李雷偏過頭看女孩,看海雅。有那么一回海雅也轉(zhuǎn)臉看他,他沖她一個笑臉,女孩不看他,頭也不轉(zhuǎn),津津有味地看電影。
電影放完了亮散場燈時,李雷和她們一起站起身來,他終于看清楚女孩的模樣,長得一點不像海雅,皮膚倒是很白,胖乎乎的臉上滿是戧臉斑。她扭頭看了李雷一眼,再看向海雅時臉上帶著的笑有意味。
他們隨著人流慢慢地往電影院外面走,女孩和海雅走成一排,李雷在她們后面,有好幾次他被擁擠的人推得貼近女孩,他發(fā)現(xiàn)他比女孩高出一頭。
散場后的人流在電影院門前的廣場開始分散稀疏,海雅站下來介紹雙方,女孩叫齊紅。李雷做自我介紹,自己名字里的雷字是打雷的雷。齊紅噗嗤一笑,說也是地雷的雷。
從電影院回家的那條巷口靠近海雅家。到了她家門口,她要李雷和齊紅拉一下手。她說,“希望你們好好相處?!眱蓚€人都不好意思說什么,她便接著又說,“李雷,我希望你也叫我姨娘哦?!崩罾c點頭,他看到齊紅的眼睛一亮,再看他時目光火辣辣的。
回到家,李雷睡不著覺,腦海里盡是杜丘和真由美騎著馬的畫面,還有“啦呀啦”那首主題曲??伤X前他把齊紅的模樣忘了,怎么也想不起來。
李雷第二天上午一個人在家里,到了海雅買菜路過他家的光景,他猶豫著是不是坐出去時,海雅在外面叫他了。李雷家朝巷子的堂屋門敞著,他一應(yīng)聲只幾步就看到了海雅和齊紅站在外面。齊紅幫海雅提著裝滿菜的網(wǎng)兜,手挽著她頭斜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吟吟地打量著李雷。
李雷局促,不知說什么做什么。海雅說,“你不請人家進去坐坐?我可要回家做飯了?!崩罾酌φf,“來來來”,說著就掉頭先往里走。齊紅朝姨娘做個鬼臉,將網(wǎng)兜交給她跟了進來。
齊紅在李雷身后一聲喊,“你們家院子在里面啊?!”李雷被她這一嗓子一驚嚇,回轉(zhuǎn)身點點頭,停了下來。
齊紅在屋里東張西望一番后問,“昨天的電影看得怎么樣?”不等李雷回答就告訴他,“這是我姨娘要我問你的,要我就這么開頭和你談?!?/p>
見李雷只哦了一聲,齊紅便又說,“我姨娘就怕我們兩個木頭到一起只會大眼瞪小眼?!?/p>
李雷笑了,故作老練狀說,“我大眼,你小眼?!饼R紅也笑了,把眼睛瞪大起來。他以為她不服,說不信可以照鏡子看看誰大眼。齊紅撇撇嘴,不笑了。她說,“昨天的電影很好看,我喜歡杜丘,很有男人樣子?!崩罾紫肓讼?,說電影是他媽的好看,他尤其喜歡那個矢村警長,特別是那句“遠布你這個老滑頭”,聲音太拽了。齊紅說她不喜歡矢村,長得不好看,獅子狗一樣,兇巴巴的。
兩個人又沒話說了,好一會兒齊紅先開口,“你望你個呆瓜樣子。我要到你住的房間看看?!闭f著就邁進了李雷的房間。
李雷很奇怪,“你看出來這是我房間?我沒有告訴過你呀!”
齊紅說,“當(dāng)然,是我看出來的。你房間像狗窩。不過,我一收拾就干凈了。我第一次到你們家來,不可能幫你做事。我看過了,我走了?!?/p>
說走她就拔腿,李雷這時知道客氣了,要留她再玩一會兒。話說出來,齊紅已經(jīng)出門。
李雷媽下班回來吸吸鼻子,問家里誰來過了?李雷說誰也沒有來過,母親不除疑,四下里看了又看。
李雷還不想告訴母親家里來過一個女孩,她要是聽說有這樣的事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才怪呢。
7
齊紅再一次到李雷家來是四天以后,她用手帕包了一包熱乎乎的菱角,李雷撇一眼鄙夷地搖搖頭,零食他是不喜歡的。他奇怪菱角早就下市了,她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母親快要下班回來,他希望齊紅不是這時候來才好。
四天里,他想到過她,覺得自己還是不知道怎么去和她相處。和她談,談對象,談什么呢?他甚至有過是不是該和她談的念頭。他跟劉小歡說起這件事,當(dāng)然要吹一下,說他最近被一個姑娘黏上了。劉小歡說真替他高興,正拿不定主意該給他在廠里約一個什么樣的馬子?!斑@下子好了?!眲⑿g如釋重負的樣子,他更大的興趣則在說自己的事情上,他在四處找安全套,好像和師姐要那個了。李雷想他在這個事情上說得詳細和具體一些,這才知道他的程度也就是隔著衣服頂了頂袁師姐。對于齊紅,劉小歡提了建設(shè)性意見,“不管怎么樣,可以練練手,臭咸菜總比白嘴強?!?/p>
齊紅見李雷若有所思,便一個人吃起菱角,她的牙齒很厲害,一咬一口,很快就吐了一地的菱殼。吃完了她拍拍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站起身來找掃帚。她不僅掃了地上的菱殼,還順手幫李雷整理了房間。
她對于床肚里掃出來的紙團子有點疑惑,問李雷怎么會有一股怪味,說像青草的味道又比那種味道要腥。
李雷不吭氣,他當(dāng)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著齊紅收拾,看著看著就突然上前抱住了她。齊紅被他一抱,臉馬上漲得通紅,氣息也變得粗和急促起來。李雷不怕她生氣,她要是生氣罵他一兩句然后走了最好,省得母親回來見到她啰里巴嗦的。
齊紅一點也沒有生氣,她任由李雷抱著,越來越緊地抱著,抱到她喘不過氣來才撥他的胳膊。她說,“你的兩只手像老虎鉗?!甭牭竭@話,老虎鉗像撳了開關(guān)一下子松開了。
“警告你,你下次再這樣我就不來了?!彼纳碜佑悬c抖。
大概不想李雷見她這樣子,她說完了這句話就轉(zhuǎn)身回家。幾乎是前腳趕后腳,李雷媽下班回來了。她都沒有像上次回家那樣嗅鼻子,肯定地說家里一定有外人來過,她聞到有雅霜的氣味。
“誰啊,抹的是不花錢的呀?”她看著李雷,要一個解釋。
李雷撒了一個謊,說劉小歡帶著女朋友剛走。母親要打噴嚏,憋著難受的樣子,轉(zhuǎn)身對著外面的陽光,極其響亮地打了一記。然后她說,家里變樣了。她特別把李雷的房間看了看,李雷有點心虛,就怕她再問得仔細一些。好在沒有,她忙著去做晚飯。
齊紅再一次來的時候進門就笑,說知道床肚里的那些怪味紙團是怎么回事了,她還探頭到床肚下看了看。
李雷要扳回面子,交代齊紅以后不要抹雅霜,氣味難聞死了。齊紅說她不是買不起珍珠霜,就是那一挑子不怎么好抹開。
李雷駕輕就熟地又抱了齊紅,從后面,從前面,換花樣抱了好幾種。齊紅很順從,過于順從,連老虎鉗也不說了。
這以后齊紅每次到李雷家都是白天,她說媽媽晚上不讓她出門,說要談男朋友必須將人帶家里給她看了再說。
“我什么時候帶你到我們家啊?”齊紅問。李雷愣了一下,說,“再說?!饼R紅喃喃地跟著他重復(fù),“再說,再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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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雷的腿真是好了,都能輕松地出去跑跑。他在矯正自己走路的姿勢,讓身子不再晃來晃去。這天,他從外面跑了回家,看到齊紅和母親一起坐在堂屋里吃菱角。
李雷媽見到齊紅輕車熟路地進門,脆生生地喊一聲小雷,就知道她一定是那位在他們家留下雅霜味的。齊紅紅著臉幾聲阿姨一喊,便和李雷媽一起分享她帶來的菱角,她告訴李雷媽,她鄉(xiāng)下舅舅有一個很大的魚塘,養(yǎng)魚,也種了藕和菱角。李雷媽吃著她喜歡的菱角,順便也問清齊紅除了有一個鄉(xiāng)下舅舅,家里還有什么人。
齊紅見到李雷回來一副意外和惱怒的神情,馬上知道自己該趕緊離開了。她臨走時畫蛇添足地解釋一句,說是來送擦自行車的紗頭的,要李雷將他那輛鳳凰自行車坐墊下塞的臟兮兮紗頭換了。
齊紅一走李雷媽話就來了,說哪有主動跑到人家門上來的姑娘,怨李雷也不打聽一下她過去談過幾個;即便不問家庭成分是什么,也得訪一訪有沒有暗病。她罵李雷餓死鬼投胎似的,見到毛就以為是鴨。
李雷忍受不了她的數(shù)落,跑了出去,到街上逛來逛去。
他想應(yīng)該找到齊紅說一下子,不要總是往他們家跑,他們可以到談對象的地方去談。他順便把小縣城里青年人談對象常去的地方想了一遍,他知道的有電影院、溜冰場、公園、大運河堤下面……
他忽然意識到,都不知道齊紅家住在哪里,他要找她只有去問她姨娘海雅,或者到布廠門口等,或者寫封信到郵局寄到布廠。要說到海雅家去討齊紅的地址,他絕對不愿意,哪怕齊紅從此不來。他又想,剛才對齊紅的態(tài)度很不好,或許她真的不會再到他家來了。
隔兩天,齊紅還是來了。她說李雷媽那天約的,這天來幫他們家腌大咸菜。
腌大咸菜是李雷家一件最忙碌也是最辛苦的事情,要把一棵棵高幫青菜洗干凈后晾干。齊紅在洗大菜時手被井水凍得通紅。洗凈晾干的大菜一層層碼在大水缸里面,碼一層撒一把大籽鹽,腌個幾天要翻一下身,用重物將大菜壓實,讓它整個浸在咸的鹵汁里。過十天八天的白菜幫變得微黃便腌成了,就可以裝進儲存的壇子里。那時候就怕還要齊紅來幫忙。
齊紅忙得樂呵呵的,她揉著累酸了的腰,說剛腌成的大咸菜菜心最好吃,切碎了拌上辣椒醬,淋上麻油,崩脆透鮮。
李雷對她說的不感興趣,談不攏,大咸菜是他深惡痛絕的東西。他看著腌咸菜的齊紅,覺得家里又多了一個像他母親那樣的人,他有點煩,想到會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他非常郁悶。偶爾腦子里跳出來真由美的樣子,心里更是絕望了一大截子。
齊紅忙完了以后就趕著去上小夜班。她走后母親說,“這個姑娘倒是長得還不丑,鵝蛋臉,手腳蠻長,腰也不細,是個唰唰刮刮能做事的人?!边@話等于表明她看中了齊紅。
齊紅自從幫李雷媽腌了一回咸菜以后變得主動起來,只要不上班就往李雷家跑。面對著這樣一個火辣主動的女孩,李雷像上足了鬧鐘發(fā)條又強按著不讓鬧鐘響一樣繃著。就這樣齊紅還是向他攤了牌,她說李雷媽既然也喜歡她,是不是該商量一下什么時候到她家提親,她說那樣李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跑他們家?!澳愕轿覀兗?,陪我爸爸喝酒,他會很高興?!彼凉M懷希望地說。
這種情況下,李雷就要避免去抱齊紅,怕她有更進一步的想法,怕她更加來情緒。但最后總是忍不住,每次的抱只是從以前的開場戲改成壓軸戲,他在抱她的力度上發(fā)泄自己的情緒或者做一種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表達。有那么幾次,他也特別想吻一下懷里的齊紅。吻一下其實不傷皮也不傷肉。他這么給自己找過理由,最后還是沒有敢下這個決心。
他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在談對象。要和這個對他很主動的女孩子有下一步,去談婚論嫁,去談他們的將來,他覺得緊張和不怎么愿意。可她情況不一樣,她喜歡他,一直期待他能夠盡快到她家去見父母,能夠陪她父親喝酒是她非常具體的一個理想。
李雷只能用他的口頭禪回答齊紅“再說”,不過他決定要為和齊紅的事去找一下海雅。
這一次他進海雅的門時一點也不緊張,海雅一看到他來訪就笑了,說齊紅不在,在廠里上白班。李雷說他不是來找齊紅,是專門來找她。海雅攏攏頭發(fā)說,“你現(xiàn)在該叫我海雅姨娘了吧?!”說完咯咯地笑,很開心,做成一件天大好事似的。
她沒有丟下手上忙著的事,熨著一堆衣服。她問李雷和齊紅談得怎么樣了?李雷說不怎么樣,和齊紅好像不怎么談得來。
海雅放下手上的熨斗,說談戀愛是結(jié)婚前的重要過程,要好好談,談出感情。李雷摸摸頭,說問題是不知道怎么談下去。
“不會談?”海雅像是被他逗樂了,笑了起來。李雷看她笑就更覺得齊紅不好了。她要是有她姨娘這樣好看的笑多好。他這么想,很是沮喪。
“想想我還是錯了,太想促你們成一對,沒有給你們一個自然而然的認識機會。那時候要是不和你們說是處男女朋友的事,讓你們自己來電就好了。你說我這事做得,唉……”她有些后悔了。“你是不是不想談了?”她問李雷。
李雷愣了一下,他不敢看海雅的眼睛,他知道她是友好的,但他怕她那種帶著探尋,期待他一個態(tài)度的,像老師那樣的目光。在這種目光面前,他只有低下頭的分。他聲音小小地說,“也不是?!?
海雅說,“不是就好?!笨戳怂谎?,她接著說,“你就應(yīng)該找齊紅這樣的女孩子,能干,心眼好,會過日子。你也特別適合她。是不是?”
李雷沒有回答她,他特別在意她話里的“你也特別適合她”,在心里問自己,“我適合她嗎?”
晚上見到齊紅,她沒有說從姨娘那里過來,可她身上帶有海雅才有的那種香味。毫無疑問,她用了姨娘的化妝品。李雷覺得這種氣味在齊紅身上,像她穿了件向別人借的衣服。他不由得又要去想他和她是不是合適的問題。
齊紅說,“我們談?wù)劰ぷ魃系氖虑榘?。你最近沒有上班,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好,我主動談?!彼蟾挪粌H用了姨娘的化妝品,也被姨娘開導(dǎo)過。
她的工作也沒有什么好說的,說他們車間一位叫胡晨的技術(shù)員有點娘娘腔,幾個班組里的女工都喜歡他,都希望調(diào)班的時候能和他在一個班。
李雷聽出問題,毫不留情地問她是不是也喜歡這個技術(shù)員?她臉一紅,說不喜歡。怕李雷不相信,她說,“這個人很好笑?!?/p>
接著她說明這個叫胡晨的技術(shù)員的好笑之處。講胡晨上班時經(jīng)常睡覺,不怕被發(fā)現(xiàn),因為總有女工替他放風(fēng),一有查崗的領(lǐng)導(dǎo)來就叫醒他。她們樂意這么做,可以順便捏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頭。李雷說,“這也好笑?”他鄙視地搖搖頭,覺得否定她一下很開心。
她注意到李雷的態(tài)度,繼續(xù)講胡晨更好笑的事情,好像硬要他服氣似的。胡晨上夜班時吃了兩塊油酥餅后偷偷睡覺,沒有抹干凈嘴,嘴唇上留著的幾粒芝麻引來老鼠。老鼠饞得下口很重,等于咬了他嘴唇一口。“你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嗎?哈哈……”說到這個地方她開心地笑起來。
李雷當(dāng)然不會跟著她的引導(dǎo)去猜測,他一點也不覺得她說的這件事會有什么好笑的結(jié)果。
她笑停了說,胡晨的嘴唇被老鼠咬了一口后半邊臉面癱,眼鼻嘴都歪了?;蛟S她是真覺得這件事好笑,她又笑了起來,“被老鼠強吻……車間里的小姐妹們都這么說,你說好玩吧?!”
李雷搖搖頭,讓自己什么表情也不帶。哪知道齊紅突然收住了笑,呆呆地望著他。
“怎么了?”他口氣冷淡地問。
她捏住他的手,還是那么望著他。她用起力來,氣息也粗了,突然把著他的手往自己的身體上牽引。
他知道,自己只要順勢就可以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他的手臂僵著,像十字路口的兩條腿,不知道往什么地方邁。
唾手可得。他不是猶豫,是不敢;他不是不想,是想得很。他和劉小歡研究過女人的胸脯,估摸過,想象過手落在海綿上是一種什么樣的觸覺。
9
李雷問齊紅,“你前天和我在一起時怎么突然……”
她知道他要問的是什么,“你個呆瓜樣子,我就是突然覺得你長得很好看,有一種我很喜歡的表情,蠻不講理的樣子,不像人家胡晨?!?/p>
李雷撓撓頭,不知道說什么好。他也在想,她怎么說來說去總喜歡說到胡晨身上。齊紅湊到他面前,“你評價評價我,不說我長得怎么樣,就說說我今天這身衣服?”
李雷這才注意到齊紅今天是穿著一件新衣服來的。他說不出好和不好,也不想說。她見他不吭氣,就要他說一下衣服是不是可愛。聽話聽音,李雷知道她真正想聽到的是什么,是她穿上這件衣服是不是顯得漂亮,漂亮了是不是也就顯得可愛。
李雷想,可愛的女人應(yīng)該很多方面像海雅那樣。那樣是什么?是長相,是穿著,是打扮?不僅僅是這些,還包括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很多惹人疼招人愛的樣子。
“好多人說,我小時候和我姨娘長得非常像,長大了倒是變了。我是不是沒有我姨娘長得好看?”
李雷想都沒有想就回答她,“是啊!”
聽到他這么說,齊紅臉上掛著怨懟的神情坐到一邊去。李雷想問齊紅,她姨娘當(dāng)初是怎么介紹他的?他也想和她開一句玩笑,問她姨娘有沒有夸他長得好??纯待R紅的臉色,知道自己剛才對她說得露骨了一點,讓她有點不高興。不高興就不高興,他是不會去哄她高興的。
他對海雅介紹給他的這個對象,從感到新鮮到覺得無趣甚至慢慢地有了厭煩的心理。他設(shè)想過一種身份,將來若是果真有一天要叫海雅姨娘,會很不好意思。他忘不了那個小廚房里發(fā)生的事,想海雅也不會忘記。想到這種難堪,他便想立即結(jié)束和齊紅的交往。
晚上李雷媽留齊紅吃飯,齊紅興高采烈地在廚房里忙了一氣,吃完飯還搶著去洗碗。作為回報,李雷媽識相地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出門時聲明她半個小時以后才回來。
聽到院子里的門響,他們都知道是李雷媽出去的信號。齊紅笑了笑,李雷也笑了笑。他又想起海雅的那種笑,覺得齊紅笑起來真是不怎么好看。他腦子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人的笑可以改嗎?她可不可以跟她姨娘學(xué)得好看一點?
齊紅看他走神了,嘴唇抿了一下像是要說什么,李雷覺察到,“你又要罵我‘你個呆瓜樣子?”齊紅噗嗤一笑,“是的?!崩罾讍枺澳阍趶S里是不是也這么罵胡晨,罵他個呆瓜樣子?”齊紅得意地說,“是的,看到他就罵?!?/p>
李雷忽然有點小嫉妒,這種情緒下對齊紅的態(tài)度便有改變,他一把攬住齊紅的腰,將她用力摟到懷里,在她嘴唇上猛啃了一口。
這么一下后他就松開了她,他覺得被麻了一下,是嘴里的唾液傳導(dǎo)的,右邊身子一直通貫到腳板底。其后嘴里是苦的,像一顆膠囊被突然咬破。
齊紅愣站在那里,好一會兒坐到椅子上,將頭別過去不看李雷。兩個人像木頭人擱在那里一樣。
后來齊紅先說了話,“你以后再動手動腳不行,你們家必須找人到我們家提親,把關(guān)系定下來你對我怎么樣都行?!?/p>
李雷不吭氣,見齊紅目光鎖住他,神情也十分嚴(yán)肅的樣子,感覺渾身不舒服。他說,“門好像響了,我媽回來了吧?”齊紅說,“不管。她說半小時以后才回來呢。你先回答我,答應(yīng)我。”
李雷做了回老油條,他問齊紅,他答應(yīng)了怎么說,是不是就可以再來一回?齊紅回他一個字,“滾!”
齊紅說請姨娘到他們家說最好,不過真的要趁早,姨娘馬上要到姨夫工作的酒泉,戶口都遷過去,家全搬。
“你姨夫在甘肅的那個酒泉?”李雷問,齊紅嗯了一聲。李雷再問,“你姨娘不工作,為什么不早點去,一結(jié)婚就去?”
齊紅不耐煩地說,“你問這么多干什么,我姨娘不喜歡那里,沒有魚吃,干燥得要命,皮膚受不了?!崩罾着读艘宦?,“過去受不了,現(xiàn)在可以受了?”
齊紅眼睛瞪起,“你陰陽怪氣的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我姨娘哪里對你丑了,把我介紹給你,我當(dāng)時不肯,是她硬替你說。她結(jié)婚后一個人過,多苦啊。她現(xiàn)在是沒辦法,說自己都老了,還不如去將就著過過日子?!眹@了口氣,她惋惜地說,“我姨娘那么有文化,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呢。我姨夫更有文化,在工廠里管一大批人……”
“你姨娘還是大學(xué)生?”李雷不是不相信,而是想多知道一些海雅的情況。齊紅的回答非常簡單,她說,“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還幫人家補課呢?!?/p>
李雷說,“難不成楊珂是你姨娘的學(xué)生,時不時地夾著本書去你姨娘家補課?”齊紅還是一句“當(dāng)然”。
齊紅見李雷與她有了談得來的,興奮起來,神秘兮兮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什么人也不要告訴,你要答應(yīng)了我才告訴你?!崩罾c點頭說,“無所謂,你可以不告訴我,其實你也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p>
齊紅急了,“那我就告訴你,楊珂的爸爸打我姨娘的主意,總是在她家院子外面探頭探腦的,我姨娘背個書什么的,他跟著學(xué)嘴學(xué)舌的。我姨娘好說話,還居然答應(yīng)教他兒子英語。他兒子其實又不想學(xué)?!?/p>
李雷問齊紅她姨娘背什么書楊珂爸爸感興趣,她怎么不幫她姨娘去罵罵那個討厭的家伙?齊紅喪氣地說,她姨娘告訴她這不關(guān)她的事。
李雷說,“這確實不關(guān)你的事,你姨娘說不定就想楊珂老子這樣呢?!饼R紅說,“你個呆瓜樣子,才不可能呢,我姨娘不是那樣的人。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
齊紅見李雷和她一下子又談不攏了,氣嘟嘟地離開。她出房間見李雷媽已經(jīng)回來了,燈也沒開坐在堂屋里不出聲。她回頭瞪了李雷一眼。
待齊紅走后李雷媽說,“你也不要就這么相信齊紅說的,她們是親戚,她不會說姨娘的壞話,這個海雅外面話真的不少。寡婦門前是非多。”
李雷說海雅不是寡婦,李雷媽說,從來沒有見過她男人是什么樣子,她等于是寡婦。
李雷說,“你不能這么說。還有,你偷偷聽我們說話不好。真的不好?!?/p>
李雷媽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李雷。
10
好長時間不來的劉小歡來了,他拉李雷到飯店去喝酒。他有苦衷,說被袁師姐耍了,耍得不輕。他要一醉方休。
到工農(nóng)兵飯店,劉小歡一下子就要了五瓶汽酒。李雷打量這個垂頭喪氣的家伙,他工作服的排骨領(lǐng)耷拉著,袁師姐替他勾的線領(lǐng)變得黑乎乎的。李雷很想問劉小歡辦了袁師姐沒有,又怕他心里更難受。
不等菜上來劉小歡就用牙咬開一瓶汽酒,也不倒杯子里,咕嘟嘟先灌下肚半瓶。李雷這時候有答案了,估計他對袁師姐沒有得逞。
李雷知道劉小歡喝下去的汽酒酒勁馬上就會涌到頭上來,他做廚師的父親說過這東西不能喝,是汽水兌乙種糧食白做成的,糧食白是最差的酒。他和劉小歡都沒有酒量,只能喝這種有點辣舌頭殺嗓子的液體,進入一種暈暈乎乎很興奮的狀態(tài)。菜他們點了三樣,肉打滾——五毛錢的炒肉絲、六毛錢的蒜香排骨和一元錢的扒骨肉燒雜燴。汽酒兩毛錢一瓶。
劉小歡用筷子將幾塊蒜香排骨撥到一邊,露出盤子底下襯的菜幫子說,“這就是我,墊底的。”他對李雷來了個竹筒倒豆子,說了袁師姐怎么耍他的。
袁師姐一直在和劉小歡玩“信在飛”。她拿出一封信給劉小歡看,說是夜校的男同學(xué)寫給她的。信一看就知道是情書,劉小歡不由得吃醋,但也不好說什么。袁師姐不是僅僅讓他看信,是以此責(zé)備他為什么不給她寫這樣的信?這么一來,劉小歡知道有別的男孩子在對袁師姐好,還表白了。他覺得袁師姐告訴他是好事情,是鼓勵他,希望他也有這種表示。劉小歡上學(xué)時作文寫得很好,覺得要是寫情書一定會勝別人幾籌。于是他上班寫,下班也寫。上班的時候他躲在電梯間里寫,在電梯間里特別的才思泉涌,邊寫邊回味和袁師姐偷著接吻的感覺。
想不到的事情在后面,袁師姐夜校里的男同學(xué)居然拿著一大沓信來找劉小歡,他自稱是袁師姐的男朋友小吳,說劉小歡寫這么多信給他女朋友,這么糾纏袁袁他實在忍無可忍,說劉小歡要是還敢這樣繼續(xù),他就把劉小歡的信拿到服裝廠來一封封地讀,讓廠里的人都知道劉小歡的丑惡行徑。
“小吳在指責(zé)我的時候一套一套的,用的詞很多。袁師姐明明叫袁小英,他居然口口聲聲地叫她袁袁……”劉小歡憤憤不平又很無奈。
李雷問劉小歡,袁師姐對他有個什么交代,怎么面對他的?劉小歡說袁師姐在他面前一直低著頭,她說她喜歡小吳;劉小歡就算幫了她的忙,她會記著劉小歡對她的好,永遠地記著。
“她都在我面前哭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哭。我也就不想為難她了?!眲⑿g好像很通情達理,一點也沒有了過去的玩世不恭,變得很高尚,要為師姐犧牲自己感情,做一種高尚成全似的。
從飯店出來,劉小歡喝的汽酒酒勁上來了,他要到夜校門口去等袁師姐和小吳。他要打那個有奪愛之恨的小吳一頓,問李雷幫不幫他?李雷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答應(yīng),心里覺得這是不應(yīng)該的。
路上李雷想出了他不動手的說辭,說劉小歡不能讓袁師姐瞧不起,要動手一個人動,吃虧的情況下他再出手相助。劉小歡想想也是,他最怕的就是在袁師姐面前丟臉。
職工夜校借用實驗小學(xué)的教室上課,劉小歡知道九點半下課,看來他來這里等袁師姐不是一次了,否則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李雷對劉小歡說他搞不明白,本來是和袁師姐不當(dāng)真的,怎么就弄成這樣,弄得被人家割了肉似的疼。劉小歡說他對袁師姐的感情是寫情書的時候?qū)懗鰜淼?,“我寫的時候真是掏心窩子,這倒好,把自己的心肝五臟掏出來,變成一泡屎了。我現(xiàn)在恨所有的姓吳的人……”
劉小歡說著摸摸口袋,掏出一個空癟癟的煙盒扔了,跑到街對面的煙酒店買了一包大運河香煙回來,遞給李雷后又跑回去買了一包。
抽上煙后劉小歡猛吸一口,說他打小吳的時候要是袁師姐哭了,他就死心,說明袁師姐真心喜歡小吳;她要是不哭,他或許還有希望。
“信在飛,何日歸?!眲⑿g嘴里念叨著。袁師姐給他寫過一封信,在信封上寫著這句話。
“這句話說明什么呢?說明袁師姐是希望我給她寫信的,我要告訴小吳這個家伙,袁師姐當(dāng)著我面是不好賴的,是她要我寫信的?!?/p>
李雷一直在若有所思,他突然說這么做沒有什么意思。他告訴劉小歡,他很想把齊紅甩了,不談了,覺得談得沒有意思,沒有名堂。劉小歡沒一秒鐘作是否應(yīng)該的思考,立即支持他,“甩,堅決甩!”
劉小歡問李雷,他要不要將自己和袁師姐做的事跟小吳說一說,沒準(zhǔn)小吳很在意這個。李雷搖搖頭說,這樣是勝之不武,要是小吳已經(jīng)和袁師姐做得更是出格,被氣倒的怕是劉小歡而不是小吳。
正說著,實驗小學(xué)的下課鈴響了,一會兒放學(xué)的人蜂擁而出。劉小歡緊張地盯著人群,生怕那兩個人從眼皮底下溜掉,又有點怕這兩個人先看見他。
袁師姐和小吳出來得很晚,他們一點也不著急回家,袁師姐緊挨著推著自行車的小吳,他們慢吞吞地走著,小吳說句話袁師姐就仰起臉,將目光投向他,笑吟吟的,好像等著小吳給她一個表揚似的。出校門走了一段,小吳騎上自行車,袁師姐跳起來坐到后座上,一手摟住小吳的腰,拿半邊臉溫存地抵靠在小吳的后背上。而小吳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輕聲說了句什么。
這個過程中劉小歡一直想沖過去,被李雷死死拉住。
李雷是看呆了,他看到的是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戀人相好時的情景。
他看到了親昵、溫存、體貼、照顧,看到了因為這兩個人的親熱,包圍在他們身邊的那一團夜色都在發(fā)著光亮,讓他眩暈,他不想任何人去侵擾這一切。
半天,在他們走遠了以后,李雷對劉小歡說:“他們挺好的。大概算美好!”
劉小歡說,“美好個屁……”他有點嗚咽,說不下去。
李雷顯示出他的同情,拍了拍劉小歡的肩頭,又非常無奈地說,“你去打人家有什么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p>
劉小歡木頭人一樣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動彈。
11
李雷見到齊紅時問,“你說,我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齊紅說,“你望你個呆瓜樣子,你都抱我了,親我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在談,你還想賴不成?”她轉(zhuǎn)過紅撲撲的臉對著他,竟有一點點動人的嬌嗔。李雷不在意她的神情,他有要說的話卻只能繞圈子說,這讓他多少有點緊張。
“你說,我們是不是真的在談對象?”他再問。不等她回答就說,“我看我們不是?!币驗樾奶?,他的語氣顯得僵硬。
“那是什么?”齊紅反問他,眼神開始警覺,嗓子里帶出顫音。
他怎么能夠回答。他這個時候想到的,是近處的袁師姐和遠處的真由美,袁師姐仰起臉看小吳眼睛發(fā)亮,真由美撲到杜丘懷里,隱隱約約還有點海雅的影子。他的小世界開始傾覆。他開始知道談戀愛是什么,不是什么。他很想給她說出來,但拙于表達,難以言說,茶壺里煮餃子一樣倒不出來。
憋了半天,他竟莫名其妙地說起劉小歡。他說劉小歡倒霉了,袁師姐現(xiàn)在在和別人談對象。
齊紅很驚訝地看著李雷,她到李雷家來撞見過劉小歡兩次,劉小歡只看過她一眼,都沒有怎么在意過對方。她問,“劉小歡怎么了,這個袁師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們與我們處對象又有什么關(guān)系?”李雷回答她,“劉小歡想搞……袁師姐對象的,袁師姐現(xiàn)在和別人好上了。她現(xiàn)在談的男朋友真的不錯。真的比劉小歡強很多?!?/p>
“哦,這么回事。跟誰談可是人家的自由?!饼R紅喃喃地說,有點不高興起來。
齊紅還是感覺到了什么,臨走時氣哼哼地說,“李雷,我們談對象我家里可是早知道的,我姐姐、姐夫也知道的,我廠里的小姊妹們也知道的……我話說到這里?!?/p>
李雷見她出門了,聽到她替他們家關(guān)上門才說,“我們不像是談對象,一點也不像。”
他好像還有點憤憤不平。齊紅沒有聽見,聽見的話一定不會走的。
齊紅有個嫁人的姐姐叫齊麗,在供電所工作。她在第二天下午登了李雷家門,她聽妹妹說談對象后一直想到李雷家看看。她是抄電表的,不負責(zé)李雷家這一段,找了一個替人代班的機會。
齊麗拿著抄表簿,握著一把手電筒進門。李雷一看見她就愣住了,李雷媽反應(yīng)快,馬上問,“電廠的師傅是不是和齊紅有親?”
齊麗是走家串戶的,她的反應(yīng)也快,說是有一位叫齊紅的妹妹,不知道說的是不是她?說著她四下里瞅了瞅,眼睛像錐子一樣扎在屋里的幾大件上,以她的經(jīng)驗馬上就判斷出這家是一個什么樣的經(jīng)濟條件。到李雷媽想說什么時,她已經(jīng)在問電表在什么地方了。
電表很顯眼地掛在墻上,罩著一個鑲了玻璃片的木頭盒子。齊麗踮起腳,用兩根指頭擦拭一下玻璃片,再打開手電筒看了看。
往簿子上記數(shù)字的時候,她說李雷家電用得還挺多的,她瞄了一眼布罩子,“哦,你們家有電視?!?/p>
李雷媽想問問點了多少度電,齊麗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出門,她回了一句什么李雷媽沒聽清楚,問到李雷,李雷也說不知道。
晚上十一點半,李雷破例去布廠門口接齊紅下班,齊紅見到他很高興,回頭往廠里面看了看。
李雷是步行過來的,他要過齊紅的自行車騎上,催促齊紅快坐上來,齊紅慢吞吞地,想讓小姊妹們看看,對象來接她下班了,以前她可都是羨慕別人。
李雷在齊紅坐上車后埋頭將車騎得飛快,騎到看不到人的地方說,“你怎么要你姐姐跑到我家里東看西看的?我媽意見很大,說不作興這樣?!饼R紅說,“我沒有要她去,腿長在她身上。再說,她也沒有看少了你家什么東西。”
李雷說,“你嘴兇?!饼R紅怵他的態(tài)度就不再說什么,把手摟住他的腰。李雷馬上表現(xiàn)出不自在,身子扭了一下,車騎得歪歪斜斜,齊紅驚叫一聲抽回了手。
默默地騎了一段路,齊紅發(fā)現(xiàn)沒有騎向她家的方向,也不是朝著李雷家,都騎到了城西邊的體育場門口。齊紅失望地看著黑乎乎的體育場里面,說溜冰場九點多就散場了。李雷問她有沒有到溜冰場玩過,齊紅說,“你騎好,我動一下身子?!闭f完抓住李雷的衣擺挪了一下身子。她沒有回答李雷的問話。
“后天我輪休,我姨娘要我們一起去吃飯,她還約了楊珂和他爸爸。不知道要約他干什么,像狗皮膏藥的一個爛人……姨娘要走了,她說以后回來恐怕不會是一年兩年,酒泉那個地方很遠,要坐去新疆的火車,冬天很冷,很干燥。她還是決定了要去……”
李雷對齊紅略帶憂傷的嘮叨聽得斷斷續(xù)續(xù),他在想一個男人,海雅的丈夫。那個男人在甘肅那么遠的地方工作會經(jīng)常想著海雅嗎,他要是想得厲害了怎么辦?海雅對他又是什么樣的感情,她為什么在臨走之前請楊珂爸爸這么個人一起吃飯?
亂糟糟的他想了很多,不知不覺中就將自行車往回騎了。本來他想用自行車載著齊紅到大運河堤上轉(zhuǎn)一圈,看看感覺是什么樣的。
12
海雅請客的這一天,齊紅一大早就跑到李雷家來。她說很奇怪,姨娘竟然不要她幫忙,說要自己親手燒一桌菜。李雷媽聽說他們要到海雅家吃飯,說不應(yīng)該空手大搖地去,急匆匆地跑出去買東西。
李雷說,“最重要的客人怕就是楊珂父子兩個,我們只是陪襯,順便被請的?!饼R紅急了,說李雷陰陽怪氣的,情況才不是呢。她告訴李雷,姨娘曾經(jīng)被楊珂爸氣哭過。李雷說,“這就對了,他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很復(fù)雜,說不清楚?!?/p>
齊紅說,“沒有說不清楚的。”李雷說,“你不要說?!饼R紅說,“我非要說?!?/p>
齊紅說她姨娘每天閑著的時候喜歡讀書,不是只看,是讀出聲來。姨娘用外語讀,俄語、英語都朗朗上口。楊珂家有一扇窗戶與姨娘家的窗戶靠得很近,楊珂爸便在家里學(xué)嘴學(xué)舌的。姨娘煩他,關(guān)上窗戶,他跑到姨娘窗前來念。姨娘說他英語爛透了,怕他教壞了楊珂,這才由她來教楊珂英語。
李雷不屑地說,楊珂根本不愿意學(xué)什么英語,這是自作多情。
齊紅說楊珂不是這樣,他英語全年級考第一名,是誰的功勞?他向姨娘揭發(fā)他媽媽,他媽媽要他監(jiān)視爸爸和姨娘的一舉一動。“我姨娘哪能看上楊珂爸,那個癟三樣子的人……”齊紅說著把手叉在了腰上。
說著李雷媽回來了,她一手拎著兩包芝麻臺酥,一手端著一只鋼精鍋,李雷認識那只鍋子是父親飯店里面的。李雷媽把這兩樣放在大桌上,揭開鋼精鍋的鍋蓋,說從飯店買的魚圓,討個富裕圓滿的彩頭。
李雷不愿意拎著、端著東西一路招搖地到海雅家,他覺得那樣非?;?。他皺著眉頭說自己還在病假當(dāng)中,被人看見了說到單位不好。齊紅自告奮勇地要拿東西,李雷樂得這樣,又說還是這個原因,兩人得分開來走。
李雷是在齊紅前面走的,走到靠近海雅家的地方看到齊紅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他,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他前面去的。
海雅知道李雷來了,從廚房里閃出來一下,說要齊紅做服務(wù)員就又進去忙了。李雷被齊紅推著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儼然是位尊貴的客人,待喝了一口齊紅替他泡的茶,他大喊一聲“燙嘴”,嚯一聲猛站起身來。
齊紅見他這樣笑得要斷氣,捂住肚子說,“心急……吃不得熱粥,不小心喝不得熱茶……”
“你們在我這里還鬧啊……”海雅笑盈盈地進來,打量兩人一眼,不是責(zé)備,是開心的那種表情。齊紅又笑了起來,說,“不是……不是……”她顯得很是興奮,大概因為是在姨娘家,她十分地放得開。
海雅抬頭看看掛鐘,解下身上系的圍裙進了房間,再出來時看得出她打扮過,上衣?lián)Q成了一件很是洋氣的駝色開司米毛衣。說洋氣是因為李雷沒見過這樣的毛衣,一點也不花哨,但是看起來很高級,把那些女人的花花綠綠都比下去。
海雅問李雷,“看什么,噢,我這件毛衣很少穿?!崩罾走B連點頭,邊上齊紅用肘搗了他一下,“姨娘穿這件毛衣更好看了吧?不要一個勁地點頭。”
李雷又看海雅一眼,名正言順的一眼。轉(zhuǎn)過臉來對齊紅說,“好!真的好。好看?!?/p>
齊紅說,“姨娘也替我織了一件,晚上我就穿到你家去給你看?!崩罾滓宦牼蛽u頭。
海雅看在眼里,沒說什么,掛鐘喀嚓一聲后響了起來,她說老楊要來了,跑到門口去接。
老楊說到就到了,看來是約了要準(zhǔn)時到。李雷好幾年不見他,覺得他有很大的變化。
老楊四十二三歲樣子,高挑挺拔的身材,戴一副黑邊框的近視眼鏡,皮膚顯得更白皙,相貌也斯文、和氣,不像過去在楊珂家見到時總皺著眉,板著臉,哈著腰。海雅向老楊介紹李雷,說是姨侄女齊紅的男朋友。他殷勤地朝李雷笑了笑,好像第一次認識一樣。
齊紅要給老楊倒茶。海雅拿過她手上的茶杯,要親自給他泡,還說她有好的珠蘭花茶。她的表情和語氣在李雷看來,像極了《追捕》里的真由美,像極了真由美在說“我拿爸爸喜歡的奶酪來”的樣子。電影里遠布是通過女兒的神情知道她喜歡上杜丘的。
海雅在將泡好的茶端給老楊時體貼地說了聲“燙,小心點”。李雷扭頭看了一眼齊紅,齊紅飛快地做了個鬼臉。
老楊揭開杯蓋淺啜一口茶,再小心地將茶杯放在面前的茶幾上。他抬頭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充滿好奇。海雅問他,是不是想?yún)⒂^一下?他說求之不得,他說海雅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比他們家長得好。他這是表明想看院子,海雅就引著他到外面去。
李雷輕聲說,“跟沒有來過似的?!饼R紅瞪了他一眼解釋,“他哪里進來過?!”
她給李雷茶杯添水,也學(xué)姨娘那樣輕聲叮囑,“水燙,注意燙嘴?!崩罾讻]有像老楊那樣斯文地回應(yīng),他在注意院子里海雅對老楊的一顰一笑,更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什么。
他們在一株米蘭面前,海雅說在她走之前會把這些花都搬到姐姐家去,老楊卻說,“離得近,覺得你的聲音更好了。”海雅笑了笑,俯下身去摘米蘭上面的枯葉。她的這個身姿正是李雷那天在廚房里看到的,一模一樣。
李雷說,“老楊開始拍馬屁了?!饼R紅說,“拍也白拍?!彼孟裨谂樗棠锲睬搴屠蠗畹年P(guān)系。
老楊和海雅又嘰咕了什么以后回到屋里來。海雅說,“老楊要和我一起念一段電影《簡·愛》里的臺詞,我也很喜歡這一段,我們念給你們聽,你們當(dāng)聽眾好不好?”
李雷說了聲好,齊紅鼓了掌,她對老楊說,“你要好好念,我姨娘這一走,就沒有人能夠跟你念了?!?/p>
李雷看到老楊的眼神黯然了一下,轉(zhuǎn)過來看著海雅。李雷從老楊的眼神里看到了東西,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過這種眼神,這種看女人的眼神。
海雅用腳尖劃了一塊她和老楊站的地方,要齊紅拉條長凳子和李雷一起坐到他們對面。
老楊推了推眼鏡,平定了一下情緒,又似乎在醞釀著情緒。李雷盯著他,不安地挪了挪木頭凳子上的屁股。
很快老楊就變成羅切斯特了,他那一聲沙啞的,有點點野性、霸氣的“簡……”讓李雷聽了心里咯噔一下。
“簡,是你嗎?”
“我們還要出去旅行。知道嗎?十年以前我是帶著股怨氣跑遍了整個歐洲,這次我要——有個天使陪著我去。”
……
“噢……那么早晚有個傻瓜會找到你。”
……
老楊和海雅慢慢地投入了,他們開始聲情并茂,而李雷和齊紅卻變得如坐針氈。李雷是從老楊和海雅的朗誦里面意識到了什么,他能感受到男聲和女聲的主人之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那些東西噴薄而出,是他所不能完全領(lǐng)會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精妙世界。齊紅左右扭動,她很不習(xí)慣姨娘和老楊做這種表演,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他們又不是演員,她這么想。
一段以后他們稍停片刻,海雅遲疑了,停頓后緩緩地說:
“但愿這樣,有個……傻瓜,早已找過我了?!?/p>
老楊輕聲地提醒,“還有一句,是最精彩的……”
海雅說,“下面就不念了吧?!”
老楊說,“那……多……我替你念吧?!?/p>
“我回家了,愛德華,讓我……留下吧?!?/p>
老楊的聲音有些變調(diào),海雅則像是由她親口說的,瞬間有一個與簡·愛一樣的表情,表情消失后她愣在那里。
愛德華是誰?李雷看了看身邊的齊紅,然后他們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老楊和海雅,把他們兩個釘在那里。
他們默默地,垂下頭。連眼皮也不抬。
尷尬的不只是他們兩個,李雷看了看齊紅,齊紅也低下頭。
好在外面的門敲響了,讓大家回過神來?!笆菞铉鎭砹恕焙Q艖?yīng)了一聲,趕緊跑過去開門。
回來時她說,“人齊了,吃飯?!崩蠗罡f,“吃飯,吃飯?!彼穆曇艉苄。褫喬ケ淮磷詈蟮囊宦?。
齊紅幫著姨娘從廚房里將菜一樣樣端到堂屋來,放在八仙桌上。菜很豐盛,因為不喝酒,飯也一碗碗盛了端過來。
吃飯的時候,海雅介紹了一下,說雞湯里的魚圓是李雷帶來的,他的大廚爸爸做的。老楊說,“好吃,好吃,只是以后……”他吞吞吐吐的,話說不出來,菜咽不下去似的。
海雅接過話來,“老楊,我有句話要對你說?!崩蠗钽读艘幌聠枺坝惺裁丛??”
海雅說,“我反正要走了,也不怕做壞人,我告誡你,對家屬和孩子好一點,特別是對兒子……”她看了楊珂一眼,李雷和齊紅跟著盯住他。楊珂把頭低了下來。
“你不要強迫孩子學(xué)這個學(xué)那個的,孩子想學(xué)的才能夠?qū)W得好。還有,你堅決不能揍他,一個指頭都不能碰他,我上師范學(xué)校是學(xué)過教育心理學(xué)的,棍棒教育行不通?!?/p>
老楊低下頭點了點,說了聲好,又說了句:“他有時,真的很過分啊?!?/p>
李雷覺得老楊“真的很過分啊”這句說得非常好聽,他看到楊珂很感激地看著海雅。
許是為了化解桌上的尷尬,老楊開始喋喋不休,他說魚圓真的好吃,在嘴里經(jīng)舌頭一撣就酥化了,非常軟滑、細膩,鮮美無比。他說他會做菜,下次海雅和老杜從甘肅一起回來時,請他們一起到他家吃飯,他做飯,做燴三圓,魚圓、蝦圓、肉圓,做汽鍋雞,做紅燒呼啦圈。
吃完飯,老楊和楊珂就告辭回家了。齊紅悄悄地對李雷說,“不正常,都不正常。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待齊紅收拾桌子洗碗時,李雷鼓足勇氣跑到了海雅面前。他告訴海雅,他不想再和齊紅談下去。
海雅看一眼在院子里自來水池子旁的齊紅說,“她很好的,你給我一個不談的理由。”
李雷沉默了一會兒,很肯定地說,“沒感覺。”
海雅很不滿地說,“具體點,你要說明一下怎么沒感覺?!?/p>
李雷說,“我沒有老楊看你的那種眼光,也沒有他那種語氣,我覺得和齊紅在一起沒有意思?!?/p>
海雅的臉?biāo)⒌丶t了,哦了一聲,然后若有所思,好一會兒她慢吞吞地說出一句“也好”。
她真是想不通,在她看來李雷和齊紅是般配的,齊紅曾經(jīng)讓她很失望,因為齊紅的性格,因為齊紅不喜歡上學(xué),因為齊紅進工廠做了一個身上落滿棉絮的女工。海雅想齊紅要是能夠和李雷相親相愛結(jié)成一對,倒也是一種圓滿。對李雷那次抱她,她當(dāng)時就原諒了,覺得他還是個大小伙子,出于欲,止于情,不是個十足的壞人。介紹侄女給李雷是她懷著大度和憐惜,想李雷要是談個對象,有個老婆就好了。她的心目中,侄女齊紅和李雷是有很多相同之處的,是魚找魚,蝦找蝦??伤趺淳蛯R紅沒感覺呢?
她有些懊惱,覺得自己白操了心,李雷這樣的人居然還東想西想的,她是不認為李雷會有小說、電影和戲里才有的浪漫愛情的。她都沒有、不敢有。
13
只過去十來天,劉小歡就來找李雷,他坦白和齊紅好上了。
李雷說這不關(guān)他的事,只是劉小歡要說說和齊紅怎么開始的。劉小歡說齊紅在街上撞見他,她攔下他問,敢不敢?guī)チ锉鶊隽锖当?/p>
李雷問他是不是就帶她去了?劉小歡承認帶她去了,以為就是溜一場冰。哪知道來感覺了。他那天下午特別希望天早點黑下來,心里慌慌的。
“怎么發(fā)展的?”李雷追問。劉小歡說,“我們摔在了一起,兩個人都不想爬起來?!?/p>
“是摔得抱在一起了吧?一定是的。”李雷的表情不自然起來,劉小歡像偷了李雷的東西一樣低下頭。
李雷問劉小歡為什么要跑來告訴他這件事,劉小歡說這是齊紅布置的,說是攤開了以后就自在了。李雷說,“是的,這樣大家會很自在,都自在了。”接著又補充一句,“我和齊紅什么也沒有做過,以前對你說的那是吹,你也會吹是不是?”
劉小歡笑笑,笑得有點苦澀。李雷見他這樣馬上笑著問,“齊紅的姐姐齊麗到你們家抄電表了沒有?”劉小歡說去過了,不是一個人,帶著齊紅的媽媽一起去的。
“真的很過分啊!”李雷這么一句,一出口忽然覺得竟然是學(xué)了老楊的腔調(diào)。
為和齊紅分手,李雷媽發(fā)了一通脾氣,摔了家里一只有缺口的碗,她警告李雷,公安局的嚴(yán)打還會搞,借談戀愛為名做壞事是要被抓的。
李雷說他什么壞事也沒有做過,他自言自語:“我就是對自己有點要求,要談一個對象,不是找一個對象……”
為了讓事情早點過去,李雷病假還沒有結(jié)束就去上班。單位里照顧他,給他安排了輕的活,負責(zé)給車隊里的車輪胎充氣。
很多閑暇的時候,李雷的腦子里便放電影,袁師姐和小吳放學(xué)時親熱的一幕,海雅和老楊深情對白的一幕。他更愿意多想的還是袁師姐和小吳,夜校那里成了他所向往的地方。
他通過單位的工會報名上了職工夜校,插班讀英語初級班。他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要報這么一個班。在課堂上他有些后悔,老師講得太快,他跟不上。但他決心學(xué)下去,實在不行找楊珂補課也是辦法。他有點失望,班上男女同學(xué)其實并沒有多少交往,放學(xué)后也是一哄而散。
班上在他之后又新來一位女同學(xué),他在課堂上看著這個女同學(xué)的背影頭腦開起小差,想要是齊紅突然到這個班上來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
這天下課后他沒有立即回家,騎著車到大運河堤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他在他出車禍的地方停下來笑了笑,那天他是看到一個很扎眼的女孩,想在她面前顯本事玩車技才一頭栽到河里去的。
夜色里他看到護坡的灌木被他的鐵斗車碾壓過的地方形成一個大的豁口。他想已經(jīng)快要冬天了,待明年的春天紫穗槐會長起來的,會重新生機勃勃。他想明年的夏天或許會和一個夜?;蛘咂渌裁吹胤秸J識的女孩,那種他一見了心里就咯噔一下的女孩,在河堤的護坡坐著竊竊私語。一定是依偎著緊靠著的,或許她的臉也仰著看他,眼睛像月亮下的河水閃閃發(fā)光。
從河堤上下來,他騎著車竟然不知不覺地到了布廠門口,他架好車站了下來。
剛好下小夜班,一幫青春活潑的女工像剛揭開蒸籠蓋的饅頭熱騰騰的,喧聲笑語。他有點緊張,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她,也在慌忙地想該對她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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