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江
每次回老家,我都有意的去這一小坪天地走一走。這是為何,自己也說不清。就像很多描寫鄉(xiāng)愁的文字一樣,也許是尋找兒時的夢吧!也許是懷舊情結作怪。我們村的鄉(xiāng)場,不像眾多的江南村落一般,應該在村頭,有棵歷經千百年風雨的古香樟樹,給鄉(xiāng)場上閑聚的人們遮風避雨。冬天擋寒風,庇佑樹下的長者籠著大棉襖談天說地興高采烈聽戲文;夏日擋驕陽,成為村人納涼講古聚集的好去處。
老家村名坪上,意即立村田坪上。而我們村的鄉(xiāng)場,其實也就是田坪上的一塊草坪,平鋪在祖堂東南角。幾株苦楝樹散落著不青不黃的葉片兒,響應歲月的枯榮。偶爾飛來幾只青鳥,哇哇幾聲,提振人們的精神。老人們說,喜鵲落在苦楝樹上,喳喳幾聲,就意味著村子一帆風順;而有烏鴉飛到苦楝樹上,哇哇怪叫,叫得人心驚肉跳,那就有禍事來臨。因此只要有烏鴉想要飛來在苦楝樹上棲息,村中無論老少婦孺,見者,必驅之。后來,有人說這是迷信,大家也就釋然。新社會了,對封建糟粕管得緊,迷信成了過街老鼠自不在話下。不過老家的鄉(xiāng)場上,倒是個十分自由的言論場所:誰家的狗狗咬了孩子的雞雞,誰家的女兒談婚論嫁時不要彩禮跟男人跑了,誰家的男人坐輪船去了省會南昌見世面。當然還有國際上印度犯界,蘇修逼債。尤其是人民解放軍的高射炮打下了美國的u2偵察機后,鄉(xiāng)場上沸騰了。都說毛主席站在廬山頂上,一根棍子將美國佬的飛機給敲下來了。如此話題都在人們的繪聲繪色中,描摹得如水點得燈亮。
解放后,政府有個值得稱道之舉,就是將眾多算命瞎子改造成宣傳文明生活的鼓吹手。這些“光子先生”走村串戶來到鄉(xiāng)場上,坐在苦楝樹下,拉著二胡,唱得有板有眼。唱道情、唱清音,把些凡人凡事表演得活靈活現(xiàn),什么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把國家的政策印進了村民的心中。我不言而謂也潛移默化地接受這種教育,尤其對“光子先生”們賣力的表演形象至今記憶猶新。
隨著現(xiàn)代生活慢慢走進民間,電影開始下鄉(xiāng)后,村子里的鄉(xiāng)場上,三戰(zhàn)不斷。《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電影里的戰(zhàn)爭硝煙點燃了鄉(xiāng)場上我輩少年的戰(zhàn)爭烽火。街戰(zhàn)巷斗,草木灰當煙火放,泥巴當子彈,男孩是游擊隊員,女孩子弱薄,自然扮演日本鬼子。兩軍戰(zhàn)況之熾烈,不亞于真刀真槍的火拼。更有甚者,《地雷戰(zhàn)》中屎雷的發(fā)明,也給我們的野性啟智通愚。在通往鄉(xiāng)場的路上,挖上一個個小坑,填滿牛屎,成為坑害對手的最好“地雷”,踩上去,滿滿一腳,臭氣熏天,那種狼狽真讓人哭笑不得。晚上巷戰(zhàn)的陷阱沒排除,待到早晨天蒙蒙亮,大人們出工,更是深一腳淺一腳,害人不淺。惡作劇讓我們忍俊不禁,而大人們卻窮究不舍,訓斥甚至打罵,不過最后還是不了了之。事過之后,某天的傍晚,這鄉(xiāng)場上又戰(zhàn)火瀕臨,硝煙彌漫。一場惡戰(zhàn),再度上演。
鄉(xiāng)場本是孩子們的領地,野性與無拘成了鄉(xiāng)場的主旋律。到了夏天,烈日過后的傍晚,鄉(xiāng)場上便“蛙”聲一片,鼓噪著各種游戲和表演。光屁股的、穿個肚兜的、剃個光頭的、留下一條長辮子的,雅與不雅,各種不著調的做派魚龍混雜,就像孫悟空的花果山,各種猴兒輪番上場,獻上自己的功夫。我的伙伴中,武功最好的,當屬人稱光頭司令的大房西頭崽。他翻跟斗在村中“天下無敵”,爬墻上樹,身如猿猴。裝扮各種鬼臉,成了大人們逗趣的笑料。更多的時日,我僅僅是鄉(xiāng)場上的看客,懦弱與斯文總是讓我離群索居。有時未免還是這些“野崽”欺負的對象,時至今日,想起來不免唏噓不已。
每年的中秋節(jié),是鄉(xiāng)場上最熱鬧的日子。我們這群野孩子便去干涸的池塘,將裂開的泥塊,搬來鄉(xiāng)場上壘寶塔。又把鄱陽湖草灘上割來的茅草塞滿塔膛。隨后各自歸家,取來月餅和柚子,供在塔頂,敬奉月光神。入夜,點火燒塔,鄉(xiāng)場上紅火亮堂,照著我們一張張紅彤彤又充滿稚氣的臉,大人們笑了,我們更是興高采烈,唱起兒歌:月光爺爺,牽豬賣買,賣買賺錢,過個好年,月光爺爺笑,笑掉牙齒根。
后來,村子里的人口猛增,生產隊飼養(yǎng)的耕牛越來越多。這牛也來和人爭奪鄉(xiāng)場。牛群與人群穿插蝸居在這樣小小的領地,似乎有幾分局狹了。鄉(xiāng)場成了放牛場。亦被人戲說為牛屎場。問題就在于,這牛屎雖然于人難以接收,可又是村里的另類風景,村子里的鄉(xiāng)場上不見了牛,村子里的牛味就聞不到了。聞不到這種氣味,就不算是鄱陽湖的水鄉(xiāng)村落。牛代替人力,千百年來,減輕人多少負擔。以前,人們把牛當成神般看重,給牛過生日,為牛披紅掛彩,到如今,機械化程度提高,水牛卻隨著農耕時代的結束而了卻了它們的使命。鐵牛代替水牛,把水牛擠出了它們表演了千百年的歷史舞臺。后來聽說,牛的絕跡,遠不僅是鐵牛的排擠這么簡單。不知是哪位“磚家”研究的結果,水牛下鄱陽湖,會把血吸蟲帶進堤內,牛是血吸蟲引發(fā)感染的源頭。這種理論給政府決策者帶來一紙建議,一夜之間,政府一個紅頭文件迅速決定了牛的命運。誰家將牛送往屠宰場,獎勵一千元。典型的卸磨殺驢。這樣荒謬的做法,導致的結果不言而喻,鄉(xiāng)場上沒有了讓人悵然若失的牛屎味了。再后來,隨著村子里現(xiàn)代化的樓房鱗次櫛比,這鄉(xiāng)場也一天比一天縮水,居住在鄉(xiāng)場周圍的人家開始蠶食這片屬于眾家的地塊。以前,村窮家貧,幾間茅草屋擠著一家人,現(xiàn)如今要找屋基地,在村子里還是蠻難的。因此說,打鄉(xiāng)場的主意,這也無可厚非,擠占、侵吞是村中富庶的表現(xiàn),是村人致富的體現(xiàn)。只是村子里有些吃不到葡萄的說葡萄酸罷了。得了鄉(xiāng)場好處,在鄉(xiāng)場上建了新居的皆大歡喜,那些被鄉(xiāng)場拋棄的農戶自然而然嘴上掛得夜壺起,常常指點那些占了祖宗產業(yè)的人家。小農經濟產生的理論在當下仍然還有一定的市場,這種吃葡萄定律還會有它的生存空間。農村中的橫穿豎插,使村子中的建筑錯落無序。
心里的那份惦念沒有了,對鄉(xiāng)場的牽掛漸行漸遠。鄉(xiāng)場上那幾棵枝苦葉苦苦澀澀的苦楝樹也不知哪一年失去了年輪的增長,停留在歲月的童話里。逝去的日子抹去了鄉(xiāng)場的光澤,只把一份記憶留存在心的旮旯,成為現(xiàn)代生活的背景,讓我給自己的后代講古。
鄉(xiāng)場上,一位游子在徘徊,在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