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電影,在英文里面有三種叫法:1、movie,2、film,3、cinema。我問周傳基老師,這三個說法的區(qū)別是什么,周老師笑了,他首先聳了聳肩膀非常不屑地指著走廊里一張大海報說:that's the movie。我趕緊看了看海報,說:這爛電影能看嗎?他回頭又指了指老片子《烏鴉與麻雀》說:This is a film,a good film!那什么是cinema呢,周老師指著自己的教案:Here,is the cinema!我們和周老師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F(xiàn)在想起來,也不知道我們當時在笑什么,但是周老師總是用幽默淺顯的比喻,把一個復雜且微妙的小學問給你指點清楚。cinema,指的是電影理論。
所以,我想看完《村戲》以后,周老師一定會說:This is a film,a good film!
movie跟film的區(qū)別就是在于他的銀幕價值!在美國,movie一般是大眾的說法,比較隨意,當它作為視聽的作品完成后,在人們做宣傳討論的時候,它變得重要了,就把它更多說成film。film是在銀幕上全方位地展現(xiàn)出導演的修養(yǎng)和表達能力!在措辭上,movie和film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只是漸漸口語化以后,movie的前提,就變成內(nèi)涵平庸且低俗的說法,當媒體設立一個丑陋的名稱“小鮮肉”時,會在第一時間被movie接受,并且立刻想法去營造受眾群的審美趣味;但是去film的,正是相反的人群,他們對小鮮肉嗤之以鼻(可能這樣的受眾有限),他們接受的是鄭大圣導演拍攝的《村戲》,那里沒有小鮮肉,而且連一個專業(yè)的電影明星、演員一律沒有!更厲害的是,說的是《村戲》,結(jié)果全片就沒有看見村里演戲,他們在那里的排練,也沒有一場甚至片段的《打金枝》的戲,只不過是大家嘴里說說而已。說還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你看完了整部片子,根本不會關心《打金枝》,不關心“村戲”是否演出成功,你關心的是村子里的人的分田地包產(chǎn)到戶的事情,或者是小芬和樹滿的愛情,以及瘋子的命運!這是一個多線敘述的關于八十年代一個窮困小村子里人生存狀態(tài)的故事。
電影拍得非常好看,這里是——演員好,因為他們就是活活生生的當?shù)厝?,完全帶你進入那個村子的生存環(huán)境;攝影好,好得讓你融化在故事里;化服道好,因為你看見那個年代真實的情境和人們的衣食住行;錄音好,在虛實有致的聲音處理里表達著人物的情緒;剪接好,使得運動攝影流暢,表現(xiàn)得更加徹底;音樂好,導演把地方戲曲的文化滲透進影片中,正是這一切,構(gòu)成了電影語言—— film language;導演好,好在他控制住了所有的這些表現(xiàn)!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專業(yè)團隊,從制作的質(zhì)量,內(nèi)行看見了制片班子的嚴謹:拍攝周期的長短里,在艱苦環(huán)境的拍攝時,制片對整體影片的安排和把控。記得周老師一直說:有能耐的拍低成本片子;是廢物才拍大片!
顯然,鄭大圣導演是有能耐的!
當年,吳天明導演拍攝完成《老井》的時候,我們都在那里鼓掌,激動啊……因為第一次看見有人拍了那么一個扎實的現(xiàn)實主義的農(nóng)村片子。更重要的是,影片刻畫了人物和人物與缺水的村子的命運:他講述了一個缺水的村子,人們怎么挖井尋水的故事。影片結(jié)束時,是一塊石碑上,刻著多少挖井尋水人的名字。主線清晰,故事大起大落,人物刻畫細膩,影片生動好看。
今年,我們看見上海的鄭大圣導演拍攝的《村戲》時,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激動……他沒有給我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他的現(xiàn)實主義,是需要我們每一個觀眾參與進去的現(xiàn)實主義,他讓你思考。張建亞導演對我說:大圣的片子真不錯,但是誤讀的太多;我跟大圣講了,被忽視是傷心的,被誤讀就是痛苦的了!
為什么會被誤讀呢?因為,大圣已經(jīng)從單純的講故事走向多線的敘述,《村戲》首先是從每一個個體以及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出發(fā),從村民的經(jīng)濟條件開始,展現(xiàn)他們的命運,將他們在大時代里的幾分幾厘的價值需求扔給觀眾,在演員的對白里、攝影的光影下、導演的鏡頭語言中,一一展現(xiàn)。多線,讓影片拉出了生活的毛邊,這就是film!對于中國觀眾,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單線的敘述,從“從前有座山”到“且聽下回分解”,主題明確,線索清晰,就像中國的老房子建筑,一進、二進、三進,越深越神圣,最后故事推向高潮!這時候的觀眾是被動的,film會在其中失去它的內(nèi)涵以及它自身的追求。一種傳統(tǒng)的審美習慣,有時會導致我們欣賞能力的失缺!就像老北京的建筑設計,是以皇權(quán)為中心的建筑,它的整體設計就是以天安門和前門為中心,所以后來的城市規(guī)劃發(fā)展,必須圍繞著這個中心向外延伸,完成的是一環(huán)二環(huán),發(fā)展到五環(huán)六環(huán)的高架時,車子的進出就造成了擁堵,因為它不是交錯的多線發(fā)展,沒有給交通一個分流的功能。
而多線,是要求我們具有更加豐富的審美和理解能力。
欣賞一部影片也是這樣,如果我們學會了觀看多線敘述的電影,同時就能看見整部影片的藝術表達,以及導演所采取的手段。我們再也不會誤讀《村戲》,而對影片人物的命運以及歷史留下的印跡,我們會有更多的思考,在思考中我們感動,在思考中我們進步,也是在思考中意識到film的價值,以及大銀幕給予我們的能量!
看一部影片,我會被那些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打動,正是從細節(jié)中,看見導演的整體修養(yǎng)和他對生活敏銳的觀察!
當我第一次拍片的時候,我執(zhí)意要拍農(nóng)村片,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進城”,插隊九年的生活,像刀斧刻在身上的疤痕,難以祛除,我不了解城里人。等到今天,看見大圣的《村戲》時,我是如此欽佩他的精神,因為我害怕“下鄉(xiāng)”。所有村子里的生活氣息,我完全從銀幕上可以聞到,我知道,這一定是導演在農(nóng)村扎扎實實體驗生活以后才會得到的。這個體驗是艱難的,僅僅是不能天天洗澡,就不會有那種“浪漫”的揮霍。大圣用他不屈不撓的行動,讓我看見電影在娛樂之外,它的生動、視覺化,拉近了我和銀幕里的人物的距離,影片讓我對歷史有了更多的記憶!影片的情感,直抵我的精神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