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明歐
主持人語:
詩人趙愷對80后、90后新生的青年詩人來說是陌生的。而我知道是在八十年代初期詩歌復蘇后瘋狂的年代,他的一首叫《第五十七個黎明》的詩歌,當時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據(jù)朋友馬鈴薯兄弟介紹,趙愷的日常生活過得非常敦厚、實在,自信和寬厚。我從他的詩歌中讀出了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境界,其作品無不充滿歷史感和文人情懷。特別是如今,當我重讀《第五十七個黎明》時,依舊被感動,依舊感到優(yōu)秀的詩歌所蘊含的難以抗拒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種生命。這里我想說,詩人趙愷是值得我尊敬的。(雨田)
84年暑假的某一天,我躺在老家椒江堂前的竹椅上享受著過道風,翻看魯迅的《野草》,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我要創(chuàng)辦一份《現(xiàn)代詩歌報》,以現(xiàn)代獨立精神獨立思想去引爆詩壇,在舊房子摧枯拉朽倒塌的廢墟上,重構新的樓群。
在臺州師專中文專業(yè)求學時,我組織了一個“求真文學社”,任社長。那時,我非常賣力地舉辦各種詩歌討論會、詩歌朗誦會等常規(guī)的詩歌活動,也出了幾期油印刊物。那蠟筆的鋼針在蠟紙上刻寫時的吱吱聲響,油亮的蠟紙泛出米白色的刻痕,滾筒在油網(wǎng)上推動時散出的油墨香味,都使我難以忘懷,心醉神迷。一句話,我有著辦刊的前科和那自以為老到的經驗。
八十年代初期,是個純真的年代。寫詩是一種熱血,一種信念,無論生活多貧窮,只要寫詩,自我感覺猶如皇帝。這種熱血雖然還說不上進入了我的血液,但時時讓我激奮。到了84年,民間刊物已經不少,但基本上還是油印刊物居多,很少有刊印的??『芮逅芷?,也很有派頭,于是,我想,要辦就辦一份鉛印的。
當時,我的好友海平在椒江文化館工作,負責文藝刊物編輯工作。我想借這一方寶地再辦這份報紙,我把這意思跟他說了,他默認了。我還記得當時椒江的宣傳部長,一個紅臉的山東漢子,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干,我支持。還有,當時在椒江一中教書的王彪也同意參與,后來,他不斷地為《現(xiàn)代詩歌報》重點推出的詩歌寫出簡短而有力的評論,對于《現(xiàn)代詩歌報》在外的影響力,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人員場地都搭好了,還得有啟動資金。我當時的月工資只有70元左右,印一張對開的報紙2000份,需要100多元錢。這是個難題,我不能不吃不喝還借錢去辦這份報紙,辦一期可以,長期是辦不下去的。我找到了黃巖的葉廷壁廠長一一他就是后來出資辦《九龍》詩刊的老先生,他聽說我的意圖后,二話沒說,答應資助我300元錢。這300元錢,如果按照我當時與現(xiàn)在工資的比例,足足翻了200多倍,應該相當于現(xiàn)在的6萬多元。所以,多年以來,我對這位老先生一直心存感激,在心里一直把他視為我的另一個父親。說來也奇怪,葉先生與我父親長得還真有幾分像,無論身高還是面龐神態(tài),熟悉的朋友都說好像。我考慮到《現(xiàn)代詩歌報》一年要出6期,這些資金還不夠,于是我再到我二哥詹明清那里拉來200元錢贊助費,他當時在海門加止耐火材料廠當副廠長,有權動用資金支持文化事業(yè)。這樣,共籌得500元錢,資金的問題就這樣基本上解決了。
辦報還得有好稿源,尤其是名人的稿源。我從《今天》雜志找到了地址,向北島、顧城、舒婷等全國知名詩人發(fā)出了約稿函。令我感動的是,北島很快給我寄來了三首非?,F(xiàn)代的詩歌,還附有簡短的信函,說這個事件對當代詩歌對于歷史,都具有深遠意義。后來,我們又通了一封信,我至今保存著北島的這兩封信件。北島鋼筆字跡娟秀,光滑的信紙折疊得非常整齊,這使我感到,他是個嚴謹細致、一絲不茍的人。北島的三首詩歌發(fā)在《現(xiàn)代詩歌報》的創(chuàng)刊號上,這對于《現(xiàn)代詩歌報》迅速揚名起到了功不可沒的作用。進入新時期以后,詩壇里有一些派別的人出來否定北島,我像是掘了祖墳一般難受,在各種場合極力將北島捍衛(wèi),因為他在我心目中是一個偉人。試想,一個當時在全國那么出名的詩人,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陌生人,一個前程生死未卜的刊物,把自己的三首力作給了《現(xiàn)代詩歌報》,這是怎樣的胸襟和遠見,是怎樣的寬厚和關愛?
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名人作品還有韓東的《老漁夫》,李發(fā)模的《冬獵》,刁永泉和唐亞平的《無題》,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創(chuàng)刊號上還發(fā)了傅浩翻譯的英國“死亡詩人”迪蘭·托麥斯的兩首詩歌:“二十四年”和“在結婚周年紀念日”,當時,國內對他的詩歌鮮有介紹評價。顧城也寄來了詩稿,因為大多是短句,當時考慮到短詩缺乏沖擊力,首期沒有刊發(fā)。后來因為北島等人的詩歌影響力,好稿子源源不斷,也就一直沒有將顧城的詩歌發(fā)出,這事現(xiàn)在想來,多少有點遺憾。
然后聯(lián)系印刷廠,大印刷廠不會接受這么小的業(yè)務,于是聯(lián)系到椒江加止教育印刷廠,由椒江文化館出具證明。那時,如果沒有單位證明,印刷廠給個人印刷資料是違規(guī)的,這就是為什么鉛印民刊少而又少的原因之一。就這樣,到了1985年5月底,第一份《現(xiàn)代詩歌報》創(chuàng)刊號出爐。
我未想到,這份小小的報紙在全國各大高校里和社會上產生了強烈的震動。這種震動原因是多方面的,開始直接的原因與我采用“信任銷售法”有關。我直接把50至100張的《現(xiàn)代詩歌報》卷起用牛皮紙包好,寄給各大學校園詩歌社團的負責人。這些負責人與我從未通信,更沒有謀面過,我就把報紙直接寄給他,讓他為我們代賣。報紙一毛錢一張,我給他們的批發(fā)價是7分錢一張,我在附在報紙中的信件里告訴他們,等賣完了再把錢寄給我。結果,絕大多數(shù)寄出去的都打水漂了,他們都說送人了,但這一打水漂的結果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推廣。有更多的大學生把報紙寄給已經畢業(yè)工作的詩友們,他們紛紛向《現(xiàn)代詩歌報》投稿,并主動承擔起下一期的銷售任務。所以,在此我要非常感謝當年為我代發(fā)報紙的各位朋友們。當然,也有不少寄給個人是免費贈送的。
《現(xiàn)代詩歌報》從第三期開始扭虧為盈,到了86年3月頭版推出唐亞平的力作“黑色沙漠”(組詩)時,這份小小的報紙最大的發(fā)行量已達到13000多份,現(xiàn)在想想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只有保持盈利才能保證《現(xiàn)代詩歌報》的長久正常運作,我當時的目標是遠大的,心情是激動的。
宣傳推廣僅僅是翅膀,詩歌的內容才是生命的質量。今天我可以驕傲地說,當時選發(fā)了不少高質量的詩歌作品,才使《現(xiàn)代詩歌報》影響越來越大。詩人傷水近日對我說:當時我向《現(xiàn)代詩歌報》投了5首詩歌,你只選了其中一首,而且這首詩歌也是我自己最為滿意的?!冬F(xiàn)代詩歌報》選發(fā)的不少詩歌在今天看來一點也不過時,仍然是上乘作品,我在此不妨選一首篇幅短小的:
木已成舟/文張子選
木已成舟,浪跡大河上下
浪跡上游與下游
九死一生的水手,一生漂流
這輩子不知到底能靠向哪家碼頭
沒有女人要和水手分分合合
能叫女人牽腸掛肚的船,危險更多
有時也獨自在船頭
年老的水手仍然愛大河
年青時他也愛女人
女人不是河,但他愛過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木已成舟
就只有在這大河上下
漂流啊漂流
這些干凈的語言,豐富的情緒,回環(huán)飽滿的結構,比現(xiàn)在的所謂的口語詩,不知高出了多少,甩出了多少條大街。
還有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亞卡,她的“情緒”一詩非常有力度,摘取其中幾句:現(xiàn)在我的胸部開始放牧你的馬群/將埋葬你的一切/現(xiàn)在所有的巖石都睜開眼睛/固定一個位置看我輾轉反側。
更值得推崇的是臺州三門人阿德的詩歌,在我看來,他是天才和預言家。他在85年就動用意識流寫詩了,他那首“充滿喧囂的病痛”完全是穿越未來的,我們來看這首詩歌的開頭幾節(jié):
瓶瓶袋袋一大捧,從醫(yī)務室出來
失眠。這些白菊花晚上也是睡不著的
安眠藥每晚兩片,不要過量
有人兩手插兜龜縮著走過。路旁
桔色的草葉滲出一層血,殘酷的霜啊
一陣昏眩,肉體與靈魂鏘然錯開
如今,已找不到亞卡與阿德了,從百度里也找不到,他們留下那么美好的詩句,但人已經找不到了。
最值得驕傲的是推出唐亞平的“黑色沙漠”(組詩),真正實現(xiàn)了雙贏。唐亞平在全國一炮走紅,喚醒了女性個體意識,《現(xiàn)代詩歌報》也越來越火紅,當期還創(chuàng)造了利潤近200元奇跡。在此,我們是付出心血的,我對“黑色沙漠”有些詩句做了修改,把第一首詩歌作為序詩,把最后一首詩歌作為跋詩。這些,都得到唐亞平的認可,她在后來出版的詩歌集中,也完全按照我們所修改的版本。以致1998年我到貴州拜訪她時,她把我當貴賓一樣接待,叫來貴州省作協(xié)主席一起就餐,帶我到她家里,與她大胡子丈夫一起聊天,臨走時還送我那么多茅臺酒,但我不好意思要。在此,我就不摘抄唐亞平的詩句了,且看我們寫的短評:
關于“黑色沙漠”
還沒有人這樣瘋狂地寫過黑夜。迷惘、焦慮、帶有幾分歇斯底里;而又純真、超然,與厭世者的冷漠大相徑庭。黑色似乎難以把握,但一個年青靈魂多少帶有野性的欲望卻是宣泄得一覽無余。赤裸裸的生命激情混合了原野的氣息,略略地折射邊疆的民性之光,而零余者的痛苦,更使人相信這絕非模糊年代的夢之囈語。
三十多年前,我們就能寫出這樣的評論,意識也是夠現(xiàn)代的。
我當時是主編,幾乎所有的稿子都是我審閱的,但我在內心是把自己當成個讀者,對好作品我懷著恭敬謙卑之心去閱讀,對優(yōu)秀詩人充滿了崇敬,仿佛他們是主編,我是個投稿者。
《現(xiàn)代詩歌報》之所以影響那么大,還有個細小的原因,就是作者與讀者互動,編輯與作者互動。我們在每個作者名字前面都寫上他們的單位或學校的名稱,這樣便于讀者與作者及時取得聯(lián)系,寫信交流?,F(xiàn)代人的人心是孤獨的,同時,也渴望交流,我們輕而易舉地讓他們隱秘的愿望得以滿足。當有些讀者建議我們編一本《現(xiàn)代詩歌報》作者通訊錄時,我們編了,并以一元一本的成本價格賣了出去。當有讀者建議我們組織一次大學生詩人大串聯(lián)活動,到風景秀麗的雁蕩山作一次自費旅游,交流詩藝,我們也做了。記得當時報名參加近100人,最后確定參加活動的有三四十個。我們當時還做了一面紅旗,紅旗上赫然寫著“大學生詩人大串聯(lián)”幾個黃字。我們編輯部幾個人輪流扛著這面紅旗,到了事先說好的雁蕩山地點。我們等了一天,令人有所失望的只等到稀稀落落十幾個人。那時由于通信設備落后,資訊閉塞,沒有趕到者的原因至今不明不白,也有上海幾個大學生后來寫信說明無法前來的原因。最后大家到了縉云的壺鎮(zhèn),晃了一下紅旗,各自散了,我們原本還想以此走遍全國。我記得詩人于奎潮當時邀請我與他一起到內蒙草原上去游玩,想象中騎上一匹純種的蒙古馬,對著藍天白云揮動雙手。我當時答應了,后來由于俗事纏身沒能成行,這也算是一種失信,但至今心里很為歉疚。
正當我雄心勃勃想把《現(xiàn)代詩歌報》做大做強,做成更有影響力的民刊,87年春節(jié)一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一場運動的波及殃及魚池,原先要推出的中國十大詩人專版只能放棄了,而且無法向廣大讀者說明?!冬F(xiàn)代詩歌報》幾乎是不告而別,在86年12月劃上了一個令人心疼的句號。87年6月,我接到去浙江教育學院脫產學習兩年的通知,夢想在本科高校中再起雄風。雖然后來我也組織了一些活動,但影響力無法與《現(xiàn)代詩歌報》相提并論。這里有時代人心變化的各種因素交集,一些現(xiàn)實的功利性瓦解了詩歌的純潔性,在此就不再細述了。
《現(xiàn)代詩歌報》在當時之所以有這么大的影響力,的確有天時地利人和等因素起著綜合作用。八十年代中期,可以說是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處于十年浩劫壓抑后的爆發(fā)期。當時各高校文學社團林立,詩歌創(chuàng)作人數(shù)眾多,萌動的商品意識尚未影響大學生的思維,這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外的年代所無法具備的。應當承認,黃金時代應有許多黃金成品,成色、質感、純度都非常好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從來稿看還不是很多。但這又有何妨呢?那時的熱情已經給那個時代的青年埋下了集體狂歡的記憶,這也足夠了。
當然,從建立新詩豐碑這一角度去觀看《現(xiàn)代詩歌報》,它的缺陷和不足依然非常明顯。那時很少有人從陶淵明、李白、蘇軾等人的詩詞中,吸取古典傳統(tǒng)文學的氣勢和博大精深的內涵;很少有人在閱讀外國現(xiàn)代派詩歌中,吸取那種直透生死情愛讓你靈魂顫抖不已的情感力量;也很少有人去讀現(xiàn)代經典小說,從中吸取詩歌對日常生活無處不在的美妙的感受能力。但話又說回來,這樣的弊端在當今的詩壇不是同樣明顯地存在?
總結這十期的《現(xiàn)代詩歌報》,的確如火如荼,一批又一批新出現(xiàn)的詩人,如瘋長的陽春麥子,遍地搖曳,那是詩人們一次次集體盛大的宴會??上У氖?,那樣的宴會到了87年,成了一次寂寞的葬禮,因為高潮的到來,也就意味著結束的來臨。但這場前后高潮迭起的運動,不僅是名人效應的沖擊,也提供了一些初出茅廬的詩人跟世界會面的機會,而且不少詩人現(xiàn)在依然是各階層的中堅力量??梢哉f,《現(xiàn)代詩歌報》激發(fā)了有思想、有獨立人格、勇于擔當和開掘的一代人。歷史是不能遺忘的,正如責任不能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