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杰祺
摘 要:“詩無達詁”之下的《詩經(jīng)》主流詮釋體系大致可歸為兩大類:一類是“漢派”,另一類是“宋派”。本文從三個方面,討論了“漢派”與“宋派”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以及二者在《詩經(jīng)》詮釋歷史中的意義。
關(guān)鍵詞:詩無達詁 漢派 宋派
“詩無達詁”作為一個《詩經(jīng)》詮釋命題,最初由西漢儒者董仲舒提出,從此深刻影響著《詩經(jīng)》的詮釋歷史。它的意思是,《詩經(jīng)》沒有確切的解釋。從相對微觀層面上來理解,即對《詩經(jīng)》詮釋會因詮釋者個體的不同而不同;從相對宏觀層面上來理解,則是《詩經(jīng)》的詮釋系統(tǒng)會因為時代的改變而出現(xiàn)相應的變化。就學術(shù)史的研究而言,可能后者的意義更重大。通過兩相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前者更重視“小異”,而后者則更在乎“大同”,后者相對于前者更具歸納意識,這種歸納方法的可行性源于詮釋系統(tǒng)的時代性。時代條件下的詮釋往往會形成一種集群效應,即在某一個時間階段,一種詮釋系統(tǒng)會得到大多數(shù)詮釋者的接受和認可,那么這種詮釋系統(tǒng)就成了被詮釋文本在此階段內(nèi)的主流詮釋形態(tài)。
通過對《詩經(jīng)》中《靜女》一篇的詮釋歷史的梳理,筆者觀察到,《靜女》的詮釋體系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宋以前的毛傳鄭箋孔疏這一支;另一種是以歐陽修和朱熹等為代表的宋人詮釋體系。依筆者愚見,不妨將這兩支暫定名為“漢派”與“宋派”。這兩派在詮釋《詩經(jīng)》時的視角和風格都是迥別的。
一、從關(guān)鍵詞的訓詁出發(fā)
“漢派”與“宋派”在道德與情感上的不同側(cè)重,可能是讀者閱讀《靜女》的詮釋時最直觀的感受,“漢派”以社會道德為視角進行詮釋,“宋派”則以個人情感為視角建立自身的詮釋體系。兩者的視角差異引起的詮釋差異,主要從對經(jīng)文中關(guān)鍵詞的訓詁出發(fā),進而影響到對全篇經(jīng)文詮釋的把握。
《靜女》中引起詮釋差異的關(guān)鍵詞為“城隅”、“彤管”、“牧”、“荑”?!皾h派”詮釋強調(diào)德與禮,雖然本文將《靜女》的詮釋體系粗略劃分為“漢派”與“宋派”,但不可回避的是,“漢派”內(nèi)部的詮釋同樣存在張力。這種張力體現(xiàn)在鄭箋對毛傳進行再詮釋上,鄭玄并沒有完全按照毛公的詮釋套路走,他對毛傳有所發(fā)揮也有所變易?!俺怯纭币辉~,毛傳解為“高而不可逾”[1] 310,鄭箋再解為“待禮而動,自防如城隅”[1] 310?!巴堋币辉~,毛傳解為“女史彤管之法”[1] 310,鄭箋再明確為“筆,赤管”[1] 310。發(fā)揮的同時亦有所變,如原本訓為“田官”的“牧”在鄭箋中是“牧田”[1] 311;原本象征“有始有終”之意義的“荑”變?yōu)椤皾嵃住敝x[1] 311。鄭玄在變的基礎(chǔ)上,將“自牧歸荑”一章之旨歸為“祭祀”[1] 311。另外,鄭玄在《靜女》中改經(jīng)為訓的做法在后來詮釋者中飽受爭議,亦成為“宋派”學者攻擊“漢派”學者的根據(jù)之一,鄭玄將經(jīng)文中的“說懌”改為“說釋”,不過,這一做法的確更合于“女史彤管”[1] 310說。
然而,不論毛傳與鄭箋間有怎樣的分歧,二者的視角終究是統(tǒng)一的——《靜女》一篇是在講靜女之德。此詩在“宋派”詮釋者眼里,就呈現(xiàn)出了完全不一樣的風貌。他們對“漢派”詮釋體統(tǒng)的批判也主要在于關(guān)鍵詞的訓詁。
對于“城隅”一詞,“宋派”一改“漢派”將其訓為具有象征意義的“高”[1] 310的做法,而將其釋為具體的地點,如張載說“城隅”是后宮之西北[2] 75;呂祖謙解釋為幽閑之地,是眾妃妾進御于君的地方[3] 57;范處義解為幽深約會之所[4] 39;嚴粲解為深閨[5] 58;朱熹解為幽僻處[6] 23。將“牧”訓為具體的地點“牧地”[1] 311是源于鄭玄,可見鄭玄對毛傳的背離在“宋派”是有所繼承的,張載將其訓為不耕種之地[3] 57。以上都是“宋派”落實具體地點的做法?!八闻伞睂τ凇皾h派”的批判最為強烈的應屬“彤管”與“荑”二物。首先,在“宋派”看來,彤管并非具有法德勸誡意義的女史之筆,他們的理由是古人是以刀代筆,當時并沒有毫毛之筆[4] 39。歐陽修還提出,如果按照毛氏的說法,“彤管”當為王宮之物,為什么要拿來送人?[7] 12在批判“女史彤管之法”[1] 310時候,他們也并沒有明確指出“彤管”究竟為何物,只是大致說為美物,男女以此寄情誼[7] 13?!败琛敝栆嗳?,是男子回贈女子之物[4] 39。
二、作為經(jīng)學《詩經(jīng)》的教化意義
在這些關(guān)鍵詞訓詁的基礎(chǔ)上,“漢派”學者眼中的《靜女》是女子知禮守法之詩,“宋派”學者眼中的《靜女》則是淫奔期會之詩。二者之別,在一定程度上亦可理解為經(jīng)學與文學之別。文學更具審美意味,它是屬個人的,美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其《西方正典》中談到:“閱讀名家如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的作品,不會使我們變成更好的公民。照那位凡事正確、品位崇高的奧斯卡·王爾德的說法,藝術(shù)確實毫無功用?!盵8] 13黃震曰:“乃奔者自為相稱美之辝,豈必泥此而謂其眞有貞靜之徳哉?”[9] 26這是對“漢派”詮釋非常鮮明的反詰。
其實,文學和經(jīng)學是不同屬性的,不能廢此而興彼,誰也不能否認經(jīng)學的社會教化意義。于《詩經(jīng)》而言,即是詩教。其實,在反對“漢派”的激進的“宋派”學者群中亦有持較為理性的審慎態(tài)度的。例如,李樗在其《毛詩集解》中對“女史”說的看法是:“予以謂毛鄭之説必有自來,不可非也。左定公九年言:‘《靜女》三章,取彤管焉。杜元 凱注,以為三章之詩,雖説美女,美在彤管,則歐陽之説為不通矣?!盵10] 110林岊最先提出了“一正一邪”說,他認為,以正觀為“相悅慕之辭”,以邪觀為“禮法”之意。[11] 14 蘇轍在其《詩集傳》的《靜女》一篇中基本保留了“漢派”詮釋。[12] 22“宋派”詮釋自成其文學系統(tǒng),“是朱子作《集傳》,不過自成一家之言,非欲后人盡廢古說而從之也?!盵13] 174誰也不能否認《詩經(jīng)》在經(jīng)學上的社會教化意義,柏拉圖建立的“理想國”中對詩人和詩歌的進行限定,“講故事、寫詩歌談到神的時候,不許把他們描寫成能變形的魔術(shù)師,在言行上會欺騙我們,把我們引上歧途的角色”[14] 72,也體現(xiàn)了詩歌在教育層面的重要性,對用以教育年輕人的詩歌會有所取舍——“在荷馬的作品里,雖然許多東西值得我們贊美,可是有一件事是我們不能贊美的,這就是宙斯托夢給阿伽門農(nóng)的說法……任何詩人說這類話誹謗諸神,我們都將生氣,不許他們組織歌隊演出,也不讓學校教師用他們的詩來教育年輕人,如果要使未來的城邦護衛(wèi)者在人性許可的范圍內(nèi),成為敬畏神明的人的話?!盵14] 72
三、作為文學的《詩經(jīng)》的語境意識
可以說“宋派”的主流詮釋偏文學,著眼于個人情感的挖掘,《詩經(jīng)》的文學意義亦由此得到彰顯。詩經(jīng)詮釋一直有一種現(xiàn)象,就是引史入詩。究其緣由,在于美刺。
在美刺的問題上,一直很難辨析。后來的“宋派”認為“漢派”主美[7] 12,認為本應是刺,理由見之于小序:“《靜女》,刺時也。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1] 310筆者認為,美與刺的關(guān)系并不是緊張的非我即他的關(guān)系,而是顯與隱的關(guān)系?!皾h派”詮釋筆力集中在描述靜女如何有美色而又守法度,但描述靜女之好是為了反襯出夫人之無德,進而希望以靜女易夫人,這是毛傳詮釋之旨。也就是在“漢派”詮釋中,美是顯的,是大膽地鋪陳出來的,刺則隱藏在美之后。 “宋派”剛好相反,他們極力陳述作為最高標準的靜女如何淫,來說明世風不堪,而世風的敗落源自于上行下效。那么,二派其實也是殊途同歸的。
引史入詩在于對詩篇所描摹的事物具體化,《靜女》一篇如果是刺,那所刺為誰?又因何事而刺此人呢?明人朱朝瑛的觀點是“不以三章之辭害一語之志也,則此詩不為淫奔明矣,不為淫奔而期會贈予,以是知其為寓言也”[15] 19“此皆虛擬之辭,非實事也”。[15] 19朱氏對《詩經(jīng)》的看法實際上已經(jīng)有考察作詩與用詩語境的意識了。下至清代,胡承珙明確指出前人對《靜女》詩篇中的內(nèi)容如何才符合邏輯的討論,是在“以文害辭”、“以辭害志”。[16] 117再到后來《詩經(jīng)》詮釋受到近代西方詮釋學的影響后,研究者們逐漸意識到,《詩經(jīng)》的語境其實是分為源語境與用語境的,源語境可能是古代民間歌謠,因去古已遠而文獻不足,未可定論。一旦《詩經(jīng)》擺脫源語境進入用語境,就被用詩之人有意無意地改造著,成為被反映詮釋者思維的詩篇,進而承擔一部分的社會功能,影響著現(xiàn)世,并不是簡簡單單地作為一件件古董于博物館供人觀賞,追憶往昔。換言之,源語境被“忘掉”其實也是符合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
總的來說,在風格上,“漢派”與“宋派”這兩種詮釋系統(tǒng)分別呈現(xiàn)著“收”與“放”特點。“漢派”講究規(guī)約,“宋派”注重個性。然而,從兩者背后的時代來看,卻恰好相反,“漢派”學者視角更廣,源于漢唐之“博”的氣度,唐朝注重豐腴之美是最典型的例證;“宋派”則與之迥異,這與宋朝以清瘦為美不無關(guān)系。
參考文獻
[1]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 段昌武,撰.毛詩集解[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 呂祖謙,撰.呂氏家塾讀詩記[M].四部叢刊續(xù)編景宋本.
[4] 范處義,撰.詩補傳[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嚴粲,撰.詩輯[M].明味經(jīng)堂刻本.
[6] 朱熹,撰.詩集傳[M].四部叢刊三編景宋本.
[7] 歐陽修,撰.詩集傳[M].四部叢刊編景宋本.
[8] 哈羅德·布魯姆著江寧康譯.西方正典[M].譯林出版社.2011.
[9] 黃震,撰.黃氏日抄[M].元后至元刻本.
[10] 李樗,撰.毛詩集解[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林岊,撰.毛詩講義[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 蘇轍,撰.詩集傳[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 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歷史[M].中華書局.2004.
[14] 柏拉圖,著.張竹明,譯.理想國[M].譯林出版社.2012.
[15] 朱朝,瑛撰.讀詩略記[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 胡承珙,撰.毛詩后箋[M].清道光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