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雨晴
摘要:《史記》是史學著作,同時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史記》具有文學性的關鍵因素就是司馬遷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靈活在文本中運用歷史性的虛構?!妒酚洝分械奶摌媰热菘删唧w歸納為神話傳說、心理獨白、密會言語等類型。這種虛構的產(chǎn)生,客觀原因可歸結于史書的特性等,主觀原因則是作者司馬遷的個人經(jīng)歷?!妒酚洝返奶摌媽τ凇妒酚洝繁旧砦膶W價值的顯現(xiàn)和后世文學作品敘事發(fā)展等方面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史記》;虛構;歷史性;文學性
《史記》作為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不僅是具有重要史學價值的歷史學巨著,也是杰出的史傳文學作品。司馬遷著《史記》時,本著實錄歷史事件的原則,又在此基礎上在敘述中增添了文學性,達到了歷史與文學的高度統(tǒng)一。基于史實進行的虛構在文本中的運用,是《史記》的一個重要特點,并發(fā)揮著獨特作用。
一、《史記》中虛構內容的類型歸納與示例
《史記》中虛構的類型大致可分為下列幾種:
(一)神話傳說、怪事軼聞
司馬遷在《史記》中對漢高祖劉邦的出生有如下描寫:
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
電閃雷鳴、見到蛟龍而懷孕產(chǎn)子,是關于帝王降生的神話傳說,為漢王劉邦的帝王身世增添了神秘感,同時關于天子感生的神話又是當時天人感應思想的體現(xiàn)。又如張良見老人,得兵法,而老人是為一塊黃石的記載,也顯然是一種虛構的傳說,并非事實。正如錢鐘書《管錐編》中提及:“《史記》于怪事、軼聞,故未能芟除凈盡,如劉媼交龍、武安謝鬼,時復一遭。”
(二)內心獨白、私密言語
《史記》也書寫人物心理活動,這主要靠自我獨白展示出來,而作者并不能知曉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所以這屬于對人物心理活動的虛構性敘述。如《魏公子列傳》:“公子行數(shù)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魏公子待侯生不薄,可到了危難關頭侯生卻以“老臣不能從”為由簡單拒絕了他,魏公子心中不滿,又不甘心,于是返回問侯生。這里魏公子“心不快”之后就是心理描寫,將魏公子心中所想也轉化為文字了。
此外,像《李斯列傳》中李斯入倉觀鼠的慨嘆:“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钡胶髞愍z中的獨白:“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都應屬于虛構敘述。筆者贊同吳汝煜先生對此的質疑:“李斯廁鼠之嘆,有誰當場筆錄?”所以應是司馬遷“善身處地,代作喉舌而已”。
(三)動作神情、場景細節(jié)
《史記》中一些文段龐大的場景設計和精細的人物形象塑造也不免地帶有虛構的痕跡。最典型的當屬對“鴻門宴”的描寫,司馬遷并未親身經(jīng)歷,卻將當時場景和細節(jié),甚至人物動作、神態(tài)等都一一展現(xiàn),將事件寫“活”,有動態(tài)之美。如寫范增暗示項羽殺劉邦:“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表椙f項伯拔劍相對的緊張狀態(tài):“項伯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睂Ψ畤埖纳駪B(tài)描寫也細致入微:“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p>
《史記》中還有諸多戰(zhàn)爭場面布置、戰(zhàn)場搏斗等情形的描寫,像《項羽本紀》中寫巨鹿之戰(zhàn)的情形:“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以一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边@里將楚兵的氣勢和敵方的反應都細致地寫出來了,戰(zhàn)爭的緊張感油然而生。但作者其實并未親歷戰(zhàn)爭,因此這也可歸為部分虛構類。
二、《史記》運用虛構的原因
(一)歷史與史書的特性——客觀原因
歷史具有不可再現(xiàn)性,史書作者由于時空限制無法做到對歷史事件進行身臨其境的觀察,現(xiàn)存的史實史料更不可能面面俱到,這就讓史書中的虛構成為一種不可避免且一直存在的現(xiàn)象。雖說歷史歷來追求真實,但忠于史實基礎之上的虛構往往是可以存在的并且是必要的,因為史書不同于史料,它需要情節(jié)上的完整性和文章的可讀性。錢鐘書先生曾提到:“史家追敘真人真事,每需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入理?!边@是《史記》運用虛構手法的客觀原因。
(二)作者個人經(jīng)歷與情感表達——主觀原因
而相比其他史書,《史記》取得的文學成就高,故事性也更強,這就離不開作者司馬遷對于虛構性敘述的巧妙運用。從主觀方面來看,《史記》的虛構與其材料來源和作者個人主觀因素息息相關。
司馬遷少時好學,博覽詩書的同時又進行過大游歷。一邊是擔任太史令的父親、師從董仲舒和孔安國學史,一邊是漫游河山、探訪古跡,因而不僅學識淵博,精讀歷代史書,更是從游歷中積累了來自民間的故事傳說?!妒酚洝返暮芏嘤涊d采自民間,司馬遷在此基礎上進行進一步加工、補充,不免帶有虛構性質,加之司馬遷自身尚奇、喜寫奇人,情節(jié)安排也融入“奇”的元素。如劉邦降生、張良與黃石老人、《趙世家》中趙氏孤兒的故事等,都是帶有明顯民間傳奇色彩的奇人奇事。清郭嵩燾云:“諸侯起微賤,一時異聞軼跡,傳聞必多,史公身歷其地而知其遭際風云,未有異于人者也?!w得于民間傳說為多,此所謂紀實也?!?/p>
一部再客觀的史書也不可避免地蘊含著書者個人的心理、思想及價值觀。司馬遷尊重史實秉筆直書,但有時為了人物和情節(jié)需要等,也會在現(xiàn)有史料、學識的基礎上,介入虛構的藝術手法,借此傳達自己對人物、事件的評價思考。遭受李陵之禍后的司馬遷忍辱負重,用筆謹慎、客觀實錄之余更是增添了更多對歷史和世事敏銳的洞察和評判能力?!罢苋宋隼碇?,通于史家求事之實”,《史記》中一些虛構的細節(jié)、獨白等等,往往就是司馬遷自身愛憎好惡的隱性表達,以達到揚善疾惡、微言大義的效果。這些文中的虛構部分往往在文末“太史公曰”的評價中找到照應,以此體現(xiàn)司馬遷自身的情感價值觀和對歷史事件的評價。
三、《史記》運用虛構的作用和意義
上文已經(jīng)提及,史學著作中虛構手法的運用是為使作品情節(jié)更加完整,可讀性增強。高爾基曾說:“想象和推測可以補充真實的鏈條中的不足和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環(huán)節(jié)。”這可以說是《史記》運用虛構的基本作用。
《史記》中虛構的運用對其文學價值的顯現(xiàn)有著重要作用。在史書的發(fā)展過程中,我們可以看見后代史書較前代往往添加更多文學成分。《史記》作為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開創(chuàng)了以人物傳記為中心寫史的新形式,同樣它也是傳記文學的開端,因此文學性就更加明顯。歷來評判《史記》,總是將其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并重,例如魯迅曾經(jīng)稱贊《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道出了《史記》在歷史學和文學方面的雙重成就。
《史記》善用虛構,文學性強,使其文本帶有小說化敘事的意味。在閱讀《史記》時,讀者更容易進入歷史故事的情境中去,這就能對其故事性、趣味性有具體的感知?!妒酚洝返倪@種因虛構而形成的小說化敘事特征對后世文學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梢哉f,《史記》的虛構性敘事手法孕育、啟蒙了戲曲與小說,它不僅在小說萌芽過程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而且為歷代傳奇、戲曲、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題材?!妒酚洝愤\用虛構手法刻畫人物細致入微、場景描摹生動形象,這些寫作的技巧和手法也為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范本。
總之,《史記》本質上仍然是一部史書,雖說歷史的虛構啟發(fā)帶動了后世文學虛構的發(fā)展,但歷史的虛構和文學的虛構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因而《史記》即使帶有小說色彩,其虛構仍然是基于歷史事實的虛構,要遵循真實史料,起到對敘述的補充說明作用,它是作者司馬遷在真實可靠的史料基礎上進行的探求與聯(lián)想?!斑b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這種虛構往往更能體現(xiàn)史家的學識與功底,司馬遷正是將其運用發(fā)揮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才使得《史記》這部巨著實現(xiàn)了歷史真實、文學價值與藝術趣味的高度統(tǒng)一,使得《史記》歷經(jīng)千年,仍然散發(fā)著不朽的獨特魅力。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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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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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魯迅.漢文學史綱要[M].江蘇:譯林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