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依依

肖璐

十七歲那年，她成了全金陵最負盛名的歌伎。

她出生的那天，正是楊柳依依，所以她爹給她取名依依，她從記事起就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后來她爹屢次落第，再也養(yǎng)她不起，就將她托付給了金陵的一個樂坊換取了一些盤纏再次趕考，誰知這一去她爹就再也沒有回來，漸漸地父親的記憶在依依的腦海中逐漸模糊，依依也出落成了一位水靈的大姑娘。

那一天，依依和往常一樣坐在畫舫的屏風后面撫弄著手中的琵琶，那時她還并不出名。正是溽暑時分，她穿著薄薄的杏衫，低著頭，貞靜得宛若一朵皎皎木蘭。她聽著窗外聒噪的蟬鳴，彈著早已爛熟于心的曲子，心頭有幾絲煩悶。她停下了手中的琴弦，有些無趣。抬眸，只見一位白衣少年映入眼簾。良久，少年對她粲然一笑，那笑似是一縷春風，讓她枯木般的生活又逢春。他道：“指法不錯，就是情思寡淡了些”。她心中拂過一絲詫異，忍不住再次抬頭看他，少年白衣似雪，長袖飄然，清瘦的骨骼透著一股文人獨有的氣質(zhì)。她臉上閃過彤云，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拔倚樟摺！彼従徴f道，真誠而不失禮節(jié)。

他的眼神清澈得如同今夜的月光，和她這些年所見過的那些風塵浪子一點也不同。

“我叫依依?！彼÷曊f道始終沒有抬起頭。

“我想，如果你的琴聲配上歌聲一定動人許多”。

“話雖如此，可是要一首好的歌詞與之匹配卻是不容易的。”依依有些無奈說道，依依怎不知，汴京那些有名的歌伎，必定唱得一首獨家好詞，這些歌伎為了找文人填詞，不惜重金。

“若不嫌棄，我來為你填詞如何”。他說。

她有些驚訝，看他一臉真誠的模樣，她也接受了，道了聲感謝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為他研磨。他執(zhí)起筆桿，負手而立在燈下思索了一會，只一盞茶的功夫，便畢。她拿起紅箋，他行云流水的字跡映入眼簾：“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雖愛新聲，不見如花面……”她的心有些微微的顫動這感覺想像一根羽毛飄落心房。那以后，依依每日都把這首詞和著自己的琵琶聲演奏，她清亮的歌喉配上優(yōu)美的歌詞，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來聽曲，而柳七也每日在臺下默默觀看她出色的演出。她亦知，他就在臺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不演出的時候，依依便為他一個人彈曲。

她彈曲的時候，他吟詩。他說他喜歡詩經(jīng)那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她說，我的父親是個文人，他也總愛吟這句詩。他問，那他去哪里了呢？她答，他進京城求取功名去了，他曾說高中了就接我回家，帶我過好日子。他卻不再說話了。

三個月后的清秋時節(jié)，他決定不再留下來了，柳七將依依邀約至長亭，他說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囊。她知道，他要走了，半天哽咽得出不了聲。“我想過了，我決定去汴京求取功名，到那時你的歌聲只屬于我一個人?！彼聊?。她淚眼婆娑，四周寂寥無聲，只能聽見寒蟬空悲切。

依依沒有答應為他送行，她不想看見他跨著白馬離去的背影，她選擇像往常一樣登臺唱曲。來聽曲的人很多，他亦在人潮之中，可是她不知，她以為他早已離開。他佇立眺望，終于看見了她依稀的身影，她貞靜得宛如一朵木蘭，一如初見時那樣。他心頭一喜，可是很快有些失落滑過心頭，她的歌聲和她的美貌，早已吸引了不少慕名而來的男子駐足觀望。

此刻她不再是他一個人的風景，而他只是她萬分之一的觀眾。

所以他堅決地踏上了那條千萬人都曾踏上的道路，他登上一葉小舟，岸邊楊柳依依。

她怪他走得突然，正如他們第一次相見，沒有任何預告。

思念每多一分，她的歌聲就會越發(fā)真摯，她的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聽過她歌聲的人無不贊嘆，她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墒撬矟u漸發(fā)現(xiàn)，這樣的生活并非她所想要的，原來只有他在身邊的時候，日子才會變得生趣。

她習慣坐在長亭等待那白衣少年的噠噠馬蹄，她盼望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然后輕輕地然告訴她，我回來了。

可是一日又一日，一年復一年。時光容易把人拋，她望斷多少春花秋月，終不見他功成名就把鄉(xiāng)還。

歲月在等待中流逝，她對鏡梳妝，長嘆一聲，朱顏辭鏡，青春不再。郁積已久的思念倏然讓她有些幽怨，她猛地將桃木梳擲在地上，木梳斷成了兩節(jié)，那一刻，她似乎想明白什么，也許是上天想讓她做個了斷。終于，她抱著琵琶走出了樂坊。走的那天，楊柳依依，她回頭望了望那個熟悉的地方，他，還會回來嗎？那以后她嫁給了一個太守，退出了她所熟悉的舞臺，好幾年過去了，她也漸漸地被世人遺忘。

依依總是郁郁寡歡，太守卻對她呵護有加。正是隆冬臘月，太守決定帶出去依依散散心，那天他們在一個農(nóng)婦家休憩，婦人一邊推著磨，一邊唱著一首相思怨別的曲子。依依覺得很好聽，就問農(nóng)婦這首詞的名字和來源，婦人對她說：“夫人不知，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詞，普天之下，誰不會唱柳七郎的詞。這首詞正是他最著名的曲子叫做《雨霖鈴》，講的是一對長亭送別的戀人?！币酪佬念^一顫。急切詢問婦人那柳詞人的下落，婦人搖了搖頭只道可惜。她僵硬在原地，原來他死了三年，她亦嫁了三年。

佛堂外雪花洋洋灑灑，佛堂內(nèi)木魚聲聲，她雙手合十，含淚唱起那句古老的詩歌“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p>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