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開 先
極寒來的時候
我總是想到姆
她的空空的口腔里牙齒全掉了
會漏風的
在大風大雪的那幾年,和今年
世間唯有姆,是我的生死之交
父親都不是
他是我的風雪之交
教會我,圍著爐子喝烈酒
掄著斧頭上山。他教會我
這柄鐵器的發(fā)音:開山
它就躺在姆的火塘邊
用來劈開柴火
鈍了。父親那樣,懶了
一塊老鐵
被發(fā)音不準的姆挪來挪去
有時候還叫一聲:開先
老代擺的除夕夜
他在長長的蘭草溝峽谷里,只打一個電話
細微的水聲中
躥起怪異的男高音。尖厲得像是電站大壩上的鐵鉤子
整整一個除夕夜
他只打一個電話,反反復復地說三十的火十五的燈
今晚上你們只要把小代擺誆好就行了
我就不回來,我就不回來了,我就不回來了
我回來你們全都不見人影
這個材料倉庫的保衛(wèi)老代擺
抱著這條峽谷就像抱著野生的家當
這個老鰥夫代擺,打一個假電話像是真的一樣
模 擬
陽光讓草原上的眾多事物
模擬了自己的形狀
草的影子模擬了劍
握住草莖的手,模擬了劍柄
老松的影子模擬了松動的廟宇
它的枯枝模擬了廟宇上的飛檐
然而,天空沒有影子
蔚藍無從模擬
云朵在某一個時刻,沒有影子
溫柔無從模擬
寄生的苔蘚沒有影子
時光無從模擬
我的眼睛沒有影子,渾濁無從模擬
我的淚水沒有影子,懺悔無從模擬
陽光干不完天下所有事情
我也有不死的內心
表 情
白到透明,無跡可尋
她的表情注定不是水的本身
她平靜時,幽深是她的表情
她洶涌時,破碎是她的表情
逼仄處,石紋是她的表情
寬敞處,倒影是她的表情
我們深入空河十里
見過她的表情,變幻千百次
驚飛的灰雀
低低地掠水而過
空河的表情,便有飛翔的意思
出神的隱僧靜立河畔
空河的表情,便有靜穆的樣子
那隱僧是我,本有莫名驚詫
卻故作鎮(zhèn)定
天黑的時候,空河與夜空
有一樣的表情:星光
而隱僧與孤豹
也有一樣的表情:失眠
在神田草原想到我的姆
一株青草在神田,是沙礫派出地面的
關于母親節(jié)的信號
萬千枯草在神田,是不可解釋的混沌
關于巢,襁褓,以及眾多隱喻者
姆,今天,我五體投地,跪拜于此
想你,在神田想你
像一株最瘦弱的青草,想念萬千混沌的枯草
為此,周遭空寂,不可再次插足
如荒原中無我,只有草
只有草對草的倒伏,才是那般裹挾風的悲聲
采耳:噬咬
大巴山凸出的小石包
長成琵琶骨的樣子
累了的時候
他抱住她
就像抱住阿姆的肩胛
行進的時候
他放開她
就像放開阿姆的遺骨
此時如有黑耳
他會用嘴唇咬住
舌頭上,滿是石沙和淡血
整個面相,如在向云朵爭辯
而半空,塞給他
命定的菌株
他一張嘴,吐出的
注定是十年風雪
消弭之痛
你的心里,有沒有我身上
的石紋、木紋、豹紋和命相之亂碼
肉皮上的八卦
有沒有保住,中年迷途
的地圖。有沒有展開我
像展開驚叫的輕軌。于生日來臨
穿過曾家?guī)r,直抵我的胎衣
看見,為你捧出的清水底部
有細弱的掌紋,飄出來
你已將一切忘記,那些近似雕刻的紋路
近乎烙鐵的痕跡
均已消失。嗯,感謝你對我刑滿釋放
感謝你將我身上的水紋
洗干凈。今天,把中山四路的
那些煙痕,抹掉
一到午后春光大盛,你我
了無牽掛于坊間
雪風拔蘿卜
雪風最擅長拔蘿卜,我是通過一邊倒的蘿卜葉
發(fā)現(xiàn)的
雪風最擅長打臉,我是通過姆被掀開的黑頭帕
看見的
雪風最擅長占領一個村莊,又撤出一個村莊
我是通過跌落在地的青瓦,發(fā)現(xiàn)的
這人間最大的捕獲者,讓我的諸佛村
不是昏迷過去,就是蘇醒過來
最后,風不見了
諸佛村,留住了雪的遺珠,于枯草的每一個腋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