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浩
前些日子,在中央電視臺《朗讀者》欄目中,有一段對攝影家姚經(jīng)才的介紹,其中出現(xiàn)了詩翁臧克家的照片。那充滿著歲月痕跡的圖像,雖然僅僅在眼前一閃而過,卻在我心頭激起浪花?;貞浤嵌瓮拢刮腋械?,即使我們當今處在信息爆炸、文化多元的時代,也不應(yīng)忘記科技進步中要汲取文化經(jīng)典的滋養(yǎng);飛速發(fā)展時,更不能忘卻民族精粹的傳承。這就是說,在學習現(xiàn)代科技“知新”同時,不要冷落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溫故”?!皽毓手隆笔且痪浜芎玫某烧Z,傳承發(fā)展,才有底蘊。
大詩人臧克家在這方面是很好的榜樣,與臧老認識,還源自“追星”。
我們那個年代也曾“追星”
坦率而言,我并不喜歡現(xiàn)在一些年輕人對“歌星”的過分追捧,雖然我們年輕時也“追星”,但追的是什么“星”呢?心中崇拜的文學家、藝術(shù)家、科學家。因為他們對于人類文明的進步,編織世界美麗的藍圖,功不可沒;還有就是歷史上的忠臣良將、英雄豪杰。其實,我與詩人臧克家的初識,就是從“追星”開始的。
曾有人說,“追星”是人類的“痼疾”,而我認為,它只不過是人生中某個特定時期的喜好罷了。兒時,我常在江南小鎮(zhèn)寂靜的夏夜,搬一把小竹椅到溪旁乘涼,呆呆地望著天空、繁星、月亮,想象著傳說中的嫦娥,身旁陪伴她的白兔。這些就是我追的第一批“星”,有月亮,亦有月亮中的嫦娥。當我開始讀書認字,“追星”的對象就變成了科學巨匠、文豪大家,因為那時一直癡迷的是20世紀40年代上海出版界為少年兒童編譯的發(fā)明家的故事、安徒生童話、兒童半角叢書、《小朋友》雜志等書刊,似懂非懂地讀了不少文學名著,并沉迷其中。解放后,喜歡上了新詩,“臧克家”自然而然成了我的“新星”。
我很喜歡他的一首詩,大意是: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騎在人民頭上:“呵,我多偉大”;有的人,俯下身子給人民當牛馬;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有的人,情愿作野草,等著地下的火燒……只要春風吹到的地方,到處是青青的野草。這首詩,我至今印象深刻。50年代中期,我剛到北京,作為一個醫(yī)學生,考上了業(yè)余的“北京圖書館科學文藝通訊員”。一次聽學術(shù)報告時,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大詩人臧克家,只是我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我,那是初次見到他。
我與詩人臧克家成了“忘年交”
“文革”后期,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見到了臧老。我們“話逢知己不嫌多”,相談甚歡,聊到他的好朋友、《詩刊》副主編徐遲時,更是心有戚戚焉,就這樣,我與臧老成了“忘年交”。
有一次,我們在臧老家晚餐,像往常一樣,雞湯是不可少的。臧老的夫人鄭曼知道我和徐遲都愛喝雞湯,給我們分別端上一大碗。徐遲一邊喝湯一邊說,《哥德巴赫猜想》能獲好評,鄭曼功不可沒。鄭曼鼓勵我,既要當好大夫,又要像徐遲那樣寫出好文章。
粉碎“四人幫”后,我的“文學植入科普”的理念有了實踐的土壤,我時常鼓動冰心、臧克家、嚴文井等著名作家參加科普活動。有一次,我陪臧克家參加了“紅領(lǐng)巾愛科學夏令營儀式”,孩子們熱烈歡迎臧爺爺這位大詩人,場景很是感人。第二天,《人民日報》刊登了文章,孩子們表示要愛科學、學科學、用科學。看到孩子們?nèi)绱藲g喜,臧老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以后,我要多參加你們的科普活動了!”此后不久,中國科普作協(xié)與香港出版界座談《科學與未來》雜志的創(chuàng)辦事宜,我請到的文學界的名人們也很關(guān)心科普創(chuàng)作。會上,大家對這本即將誕生的《科學與未來》充滿信心,想請大詩人臧克家寫篇文章、題個詞,約稿的任務(wù)當然落在了我的頭上。
當我與臧老商談后,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下來,題了祝賀“科學與未來”創(chuàng)刊的字,刊登了本文開頭攝影家姚經(jīng)才為他拍的那張照片。他高興地對我說,我也被你拉進了高士其同志的科學普及隊伍中了。
他那顫抖的手,真像一個令人又驚又喜的驚嘆號
我在主編《高士其及其作品選介》時,遇到了一個難題,就是如何從文學角度欣賞高士其的科學詩?大家說,如果請詩翁臧克家來評述,最理想不過了,但臧老是從來不寫科學詩的。于是,我硬著頭皮,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去“求”他老人家。
果不其然,他聽了我的來意后,一改往日熱情的、迅速表態(tài)的風格,沉默了好久。我心中直打鼓。他的夫人鄭曼見此情景,像往常那樣柔聲細氣地說:“克家,不能讓宗浩大夫為難呀,現(xiàn)在不要說寫科學詩,就是讀科學詩的人也不多,我們要鼓勵大家??!”
過了一會兒,臧老終于說話了:“我在科學上是外行,為《科學與未來》雜志創(chuàng)刊號題字,就是我第一次涉及這個領(lǐng)域?,F(xiàn)在要我來評述高士其的科學詩,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當我以為無望的時候,他突然恢復(fù)了往昔作詩的那股豪情:“好,我寫!兩周后,你來拿!”然后對鄭曼說:“從現(xiàn)在起,兩周內(nèi)我不會客,別的事都緩一緩,集中精力先把高士其的詩看一遍,再寫這篇文章?!编嵚吲d地望了我一眼說:“你放心吧,克家是說到做到的人!”
兩周后,我如約來到他住的東城區(qū)趙堂子胡同。鄭曼對我說:“克家在等你!”臧老一見我,高興得像個孩子見到老師似的:“我這兩個星期就是讀高士其的科學詩,寫這篇文章,別的什么事都沒有做,你可以問鄭曼,現(xiàn)在給你交卷了,兩千多字。你先看看,然后給高士其同志看,不知你們滿意不滿意。”
兩千多字的文章,對于一個大詩人而言,本應(yīng)是件容易的事,臧老卻整整花了兩個星期!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品讀他的文章。臧老一開頭就寫道,我和高士其同志是同時代的人,同年不同月生,他比我小24天。搞科學,我是外行,但寫新詩,我們是同行。“科學家、文學家,思維方法不同,并肩作戰(zhàn),咱們都是一家?!彼貞浟伺c高士其會面的情景,最后寫道,我每次見到高士其,他的熱情,都令人感動,我握著他的手,“真像一個令人又驚又喜的驚嘆號!”
讀到此處,我也情不禁地握著大詩人臧克家的手,一股暖流涌入心頭,他那顫抖的手,也像一個令人又驚又喜的驚嘆號!